那是一个群雄拼杀的时代。
天空翻滚的阴云和地上飞溅的鲜血相映成趣,鲜血激发亢奋,刀剑唤起豪情。此情此景,跨步而出的人物,没有泪光,只有杀气。粗犷,骁勇,豪迈的气概把血腥的背景底色眩目得黯然退隐。
这是秦汉时代
只要视点回溯此间,稍稍停驻,留神谛听,只闻大河上下,长城内外,喊杀之声震天动地。倘若凝神北方,这时,苍茫的蒙古高原被浩荡的天风一吹,立即走出一代剽悍的雄主。
他,就是冒顿。
猎猎王旗之下,冒顿跟随父王头曼单于出猎,冒顿突然抽出鸣镝无情射出,不是对准野兽,而是直奔父王!鸣镝沿着分明的轨迹凄厉啸叫,骤然停驻头曼身上,此时,冒顿部下的利箭全都条件反射式地遵从鸣镝的命令,以更为精确的轨迹,密集如飞蝗般直扎父王身躯。顷刻之间,一匹刺猬出现了,这就是一命呜呼的头曼身形!
冒顿终于自立为单于。好一个精心筹划的阴谋,不折不扣地兑现,妙到毫巅!《史记》记载冒顿从现身到杀父自立,约三百余字,读来令人惊心动魄,荡气回肠,不堪卒读。我们在分析事件来龙去脉之前,首先不能不感叹司马迁的惊人妙笔,寥寥数语,传奇的个性特征倾囊而出;人物栩栩如生;情感沉雄悲壮,不愧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把父王猎杀如刺猬,在冒顿看来,没有点滴血腥,没有丝毫残酷,这只不过是政坛格局异动的一个区区游戏!
然而,这种角逐政治游戏的血腥气氛,依然弥漫到今天!
视点稍稍南移,历史何其相似.不幸的头曼单于几与秦始皇同时毙命,一南一北,一墙之隔,差不多都在刀剑之下完成从生命的断送到政权的接替。
头曼毙命于出猎,始皇殒命于出游;头曼的长子诛杀弟弟自立,始皇的次子鸩杀哥哥固位.不同之处,始皇死前,时局已如李白所叹:“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头曼死后,蒙古草原才出现强大统一的奴隶制军事政权。
所以,冒顿血腥的历史意味,令人咀嚼。有人把这种杀伐解释成必然得合理。
然而把人伦道德,社会法度与历史功业混为一谈,实为风牛马不相及。有人说,唐太宗逼父,杀兄,奸嫂,形同禽兽,然而他开创的贞观之治局面,人民安居乐业,社会欣欣向荣,实为中华民族的一大骄傲。过不掩功,他的道德污点,不过白玉微瑕。同样的逻辑,有人在欣赏冒顿雄才大略的时候,也抹去了他残忍的一面。
显然,这种观点,极欲可以蔑视人伦,极权可以击溃法纪,极举可以无视道德,是现代人缺乏人文意识,法度意识的可悲念头。何况,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
我们还是看看冒度角逐游戏的心理状态吧。
冒顿当时身为太子,但太子名分受到巨大挑战,原因是父王头曼单于的一个爱妻(阏氏),为冒顿生下一个弟弟。
司马迁这段文字太短,我们无法直接感受单于一家的惊涛骇浪。按理说,冒顿已有太子名分,享有巨大心理优势,只要稍微谦恭下士,拉拢父王身边的名臣,即可高枕无忧,但实际上可能不是这样。在父王的言语上,在阏氏的眼神里,在弟弟的骄气中,冒顿隐隐然感到一种威胁,承受一种煎熬。《史记》的读者不作这般思考,就无法感受冒顿的隐忍、残忍、工于心计和不择手段!没有这种气氛的长期熏陶和涵养,就历练不出冒顿的沉着、果敢、坚毅和智慧,以及一举得手的成功。可以想见,没有被妒火烧成灰烬,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煎熬和挣扎!
如何躲避,发泄?一定是悄悄全身披挂,飞身高头大马,在广漠天宇下、辽阔草原上,纵横驰骋,舞枪弄棒,刀劈箭射,直到筋疲力尽,然后静静回归父王身边,千般谨慎,暗自叮嘱不要弄出什么茬子,以免授人以柄,遭来废名、杀身之祸。同时,在面部上写出的只是碌碌无为、清心寡欲、泰然无事。
终于,弟弟不能自控了,阏氏按捺不住了,头曼忍无可忍了。他们一致决定:杀死冒顿!
怎么杀?暗杀于理不合,毒杀遭人怀疑,判杀没有罪名。
该死的冒顿,太有天命了。他们揣度。
阏氏苦思冥想,突然眉眼舒展,贴近头曼悄悄耳语,引得头曼点头不止。其实,头曼早就心中有数,此时被她说破心思!
就这么干!
这是一条古老的妙计,杀人不见血的绝招——借刀杀人法。
太子冒顿被遣往月氏部落,作为人质,他的性命是化干戈为玉帛的筹码。派遣途中,冒顿心头怀抱别样滋味和过人的机警,在苍茫草原上要摆脱狼群围攻,在突兀山地间要避开强人伏击,幸好,早就练就强健和机敏。实际上,他就是草原狼王!
怎么办,冒顿已经顺利到达月氏?阏氏问。
头曼答:攻!
于是,战马和利箭飞向月氏人群。月氏首领大怒:“把冒顿拉出来,杀!”
一个行刑的兵丁返回报告:“大王,大事不好……”
“什么不好,快说!”
“冒顿不见了,一匹良驹也不见了。”
原来冒顿早就领悟父王借刀杀人之计,时时警惕逃出月氏……
他游荡在蒙古高原,在这片雄壮的土地上,心底一片苍凉。何处是归程,何处是故乡?他并不慨叹草原上的孤蓬,并不共鸣天空中的孤雁,自己赫然成了草原上一匹孤独的狼,坚毅又顽强。
为了生存,为今之计,只有重回父王身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弟弟黯然神伤,阏氏惊慌失措,头曼对娘俩悉心安慰:“此乃天意。别急,须从长计议。”
头曼玩惯了草原上生杀予夺的游戏,不自觉地滋生对强者的崇拜,看到大难不死,认定冒顿有攻杀特质,于是拨给他一万兵马,以备攻击外族之用。
头曼自喻坐观鹬蚌的渔翁!
在这个游戏过程中,头曼因游牧民族性格的豪迈疏于对冒顿内心的洞察,竟然忘却,自己曾对冒顿动过杀机。我们猜想,阏氏对些微兵权的划拨一定从旁作过苦口婆心的劝谏。
企图废立太子阐释了自己被杀的理由,划拨兵马成就了自己的掘墓人。头曼却浑然不觉。
“务必利用太子身份,尽快扭转局面。”冒顿想,“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那么,怎样才能夺取王位,置父王等人于死地呢?”
冒顿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俗话说,时势造英雄。残酷的历练,冒顿被锻造出天才般智慧,豺狼式冷酷。伦理、生命和法纪在他面前,只是草芥般廉价的能量消费,他为自古封建官场稍稍作了一下示范:为达目的,绞尽脑汁,费尽心机,算尽机关,隐忍以待,不择手段。
鸣镝凄厉啸叫,惊醒古往今来无数政客,他们无不瞪圆双眼。后来封建统治者不由得对冒顿双手一叩,诚恳呼叫:“拜谢师父。”既往者在黄泉之下,竟也被似曾相识的声音激活身躯,或频频击节,或微微颔首:“为政之道,渐入佳境!”
写到这里,窗外天冷地冻,屋内寒气逼人,司马迁留给人的文字太短,想象空间太大,我有点熬不住,吃不消。起初的构思,本欲联想一下楚汉之争的“太公之烹”,曹氏兄弟的“根箕之焚”,唐王李氏的“玄门之变”,此时,我感到驾驭不了,只好把冒顿如何训练杀人机器的过程原文抄录,看他如何把部下逐步变成具有不断升级的杀伐能力和唯命是从的嗜血魔鬼。原文如下——
冒顿乃作为鸣镝,习勒其骑射,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行猎鸟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者,辄斩之。已而冒顿以鸣镝自射其善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顿立斩不射善马者。居顷之,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冒顿又复斩之。居顷之,冒顿出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顿知其左右皆可用。从其父单于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单于头曼,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冒顿自立为单于。
——《史记匈奴列传》
依据当时情状,倒在长子冒顿箭下,头曼单于死得并不冤枉。
附,前半截原文如下:
单于有太子名冒顿。后有所爱阏氏,生少子。而单于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使冒顿质于月氏。冒顿既质于月氏,而头曼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冒顿盗其善马,骑之亡归。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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