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

“我们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一直走，遇到豺狼也不拐弯，走到一个开满鲜花的地方，再没有别人，我们就盖一间木屋住在那儿，住一辈子，好不好？”

“好。可我们吃什么？”

“我们不吃饭，好不好？”

“好。可有一天我死了怎么办？”

“你不死，我们都不死，好不好？”

“好。”

这是从前的日子。在校门口那条南北走向的马路上，不论我们是向南走还是向北走，白灵总是挽着我的胳膊，蹦蹦跳跳地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总是作出相同的回答，不厌其烦。末了，她还猛地将头埋在我胸口，并有意拉扯我敞开的上衣将头裹住，享受躲在我怀里的快乐。就在一个月前，这一切都还有过。回忆起来，清晰如画，再微小的细节都不会被遗漏。

白灵的突然归来是我所未曾预料的。一个月前，她从那条路的南端走出去，走到南方一个陌生的城市。临走时，她说，放心吧，我已经长大了，我会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将来把你养起来，养在笼子里。我说好，松开了抚摸着她头发的手。

半个月，白灵终于找到合适的工作，再打电话，她不再哭泣，她说一切会好起来的。我说挣了钱别忘了给我买笼子。她半个月第一次笑出来，又是那个在我身边蹦来蹦去的白灵了。

真的想不到她会突然回来。她只说“我回来了”，电话就挂断。我的思维陷入一片空白，本能地冲出寝室，到了校门口。

白灵呆呆地靠在路边的公话亭上，毫无反应地看着我走近。她的眼睛红肿得烂桃子一般，两道白白的泪痕风干在脸上，像两道蜿蜒的伤疤。我猜到有什么不幸发生了，不说话，径直过去抱住她，将她的头埋在怀里，抚摸她的头发，轻拍她的背。然后轻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她原本僵着身体不动。然而，旋即，她僵硬着的身体松软下来，她伸出胳膊紧紧搂住我，双手紧抓着我的衣服以及衣服里的皮肉，开始剧烈的抽搐和哽咽，进而痛快地流泪。我的胸口很快一片冰凉。

春天的阳光却在霎时间变得躁热。我抱着白灵，贴身的衬衫慢慢被汗水和泪水浸透。好长好长时间，白灵把头紧紧地埋着，泪水怎么也流不尽。

我说：“坚强点，灵儿，我爱你!”我更加用力地拥抱她。

“我不是原来的我了。我们的爱情被玷污了，不是纯真的了。”她依然埋着头，哽咽得更加厉害。

“只要我还是我，你就永远是你，是那个拽着我的胳膊蹦蹦跳跳的你，是我所最最珍爱的你。没有什么可以玷污我们的爱情，没有，我们的爱情永远是完美的，惹人妒嫉的。”

“真的吗？”

“真的。灵儿，我问你，你现在像从前一样爱我吗？”

“嗯……”

“我也是。你对我的爱没有改变，我对你也不会改变，你懂吗？”

“……”

“就当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我们拍拍灰尘，好好走下去，好不好？”

白灵不支声。

“快点说，说‘好’，快说呀！”

“好。”很小很小声，继而是抽泣。

白灵终于肯让我将她的脸扳起来。她的眼睛更加红得吓人，睫毛被泪水浸得几根几根地粘在一块儿。我托着她的下巴，轻轻吹她的眼睛。我说，相信我。然后深情地吻在她的额头。

牵着白灵，又像从前一样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只是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蹦蹦跳跳地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了。她静静地走，静静地，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向北是郊区。我说：“灵儿，我们今天沿着这条路一直走，遇到豺狼也不拐弯，我们去找那个开满鲜花的地方，好不好？”

“好。”

我们真的走了一个多小时，可看看离真正的农村还很远。白灵看上去已累得不行了，我不忍心再让她走下去，我说不走了。她突然仰起头瞪大了眼睛看我，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起转转，眼看就要奔涌而出。

白灵不肯听我解释什么，她不说话，丢下站定的我，自己一个人往前走。我冲上去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好凉啊！

又走了十几分钟，白灵忽然站在那儿不动了。我问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她眼睛眨着眨着就闭上了，整个人瘫软在了我的臂弯里。我吓呆了，搂着她不知如何是好。路上竟没有一辆车。我开始怨恨自己让白灵在这样的时候走这么长的路，明知道她受了创伤，又刚下火车。我害怕极了，使劲地摇着她，胡乱伸手掐她的人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年。白灵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她说：“我头好晕……我们到了吗？”

“快了，我们就快到了。头晕就把眼睛闭上，别睡着了，听话，不要睡着了。”

“嗯……”她的声音微弱得快要听不见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长一次的等车时间，尽管只有七分钟。那辆出租车里已经有两个乘客了，但还是被我拦了下来。司机理所当然地骂人，可最后毕竟让我们上去了。

医生说白灵没什么事，只是需要休息和补养。我知道，不仅仅如此。我决定带她去武大。据说武大的樱花盛开时，半边山坡都烂漫成一片，微风吹过，无尽的花瓣轻柔飘零，走在林下，犹如置身于五彩温馨的雪中。我不知道武大的樱花是否依然开放，但附近只有那儿可以去了，我要让白灵在今晚之前康复。

很庆幸，所有的樱花都开得很烂漫，开到她们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刻。白灵执意要从我背上下来，我见她的脸不是那么惨白，就牵着她慢慢地走。我问她，美吗？她点点头。一阵微风过去，林中果然下起了香雪。一瓣一瓣由天空盘旋而降，沾在白灵头上、肩上。地上已是薄薄的一层，几乎要将地面遮下去了。白灵突然问：“花为什么要凋谢呢？”

想了一会儿，我说：“她们想念土地了，她们明年还会回来的，一朵都不会少。我们明年再来，你看她们还是跟现在一样。”

白灵不再作声。我拉她坐下，让她躺在我怀里仰望。这时候，夕阳染在红的、粉的、白的樱花上，她们顿时更加风采怡人，一种来自自然的柔情在林中悄然升起。白灵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陷入了沉思。我轻放她在草地上，在附近地面捡啊捡啊，轻轻地将每一片新鲜的花瓣拈起，捧到白灵身体上方，就那么高高地洒落。白灵一动不动，安静地看着我一次又一次将这冰清玉洁的香雪洒在她身上。我猜想她所看到在夕阳透射下的缤纷雪景一定美如梦境，她已经抵达了那个我们共同神往的精神家园。

当最后一缕夕阳隐去的时候，白灵自己撑着坐了起来。她像是从那厚厚的鲜花中孕育而生，她的脸有了血色，开始红润。她说：“晚霞好美！”

“我们去追落日！”

“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