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情爱之事,本无谓流言蜚语的侵袭。
--写在前面
戏梦
灯黯了,咿呀声起,华丽的悲剧开始上演。
人头攒动的池座顿时安静下来,台下观众们纷纷探头眯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的舞台,静静地等候演员们的上场。
流光四溢,好似是美丽的彩虹在破碎。
风情万种的虞姬首先移步上场,唱一段,赢得一片喝彩;既而出场的便是霸王。
一生一旦,生死恋人。
被油彩盖住的两张脸,让人看不清他俩的具体长相,也就辨不出他们此时的真实表情,究竟是喜,抑或忧?
伶人戏台上的所有扮相,唱腔,甚至颦笑都是假的,唯有这成段的戏文才是真实存在的。经戏子清亮的嗓子唱出来,向世人缓缓诉说着一个在古老的东方国度宛转流传了数千年的动人传奇,霸王别姬。
项羽:“妃子呀,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了楚地不成,孤大势去矣!”
虞姬:“大王啊,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大王欲图后事,岂可顾一妇人!也罢,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以报深恩也。”
仗剑在手,寒光刺目。濒死的虞姬唱最后一阕挽歌: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掌声雷动。喝彩叫好声响成一片。
幕下,曲终人散,空余婉转嘹亮的歌声绕梁回荡,久不肯歇……
妖梦
生死涅槃,六道轮回。不知是判官一时疏忽勾错了一笔,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会有投错胎的鬼。
他本是一只女鬼,偏偏今生做了一个男人。
受了一刀之刑,沿着斑驳的血迹开启了他一生的荒唐之路……
他爱上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不爱他的男人。
错爱了一生。
在爱与恨的边缘,他苦苦挣扎了一生,不惜出卖所有,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能得到。
也怨不得谁,只好独自一人上装;和着血泪唱一段钟爱的《霸王别姬》,借以缅怀那份逝去的感情。
直等到另一个男人的出场。
他的出现纯粹是偶然的,因为在这出戏里原本没有安排他的戏份。当君王穷途末路时,虞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刎。死亡枯萎了如花的容颜,鲜血却滋润了凄美的爱情。
可毕竟那只是戏剧。戏剧是永远也无法准确地预料现实的。
蝶衣当然不爱他。他算什么?不过是一个世俗男人罢了,又岂能和我的师兄相提并论。
却又不得不依靠他,利用他。
接受了一副雉鸡翎子,饮下了一碗蝙蝠血汤,他豁出去了自己的色相与爱情。
袁四爷上装扮霸王。他懂戏,却不是戏子,又怎能唱出末路霸王的孤寂凄凉和对虞姬的盛意真情。他是一个豪情的霸王,却不是柔情的霸王。
一剑划过衣襟,寒光醒目。他睁开眼,终于真切地看清楚了这把剑,这把萦绕他十年梦怀的宝剑,却反过来亲手葬送了他的梦。
他犹如那殉情的虞姬,无力地跌倒在一袭华服锦被当中。
剑气袭来,血液骤然升温,意识开始模糊,心里一片空茫。他在欲海中沉浮。
疼痛。撕心裂肺的疼痛。
一生的耻辱。
身畔,鲜红色的烛苗蓦地跳跃了一下,仿佛一只受惊的花猫;一滴眼泪悄悄地淌下来,凝固。
情梦
他俩第一次见面。
年幼的小石头手持一块板砖,朝自己的额头使劲一拍,板砖应声而裂。周围喝彩叫好声响成一片。
那时的他正怯怯地躲藏在娘的身后,偷眼出神地凝望着他单薄却直挺的身影,如少女般纤细的心不禁怦然一跳,似乎连他都可以感觉出来:这个少年,骨子里隐隐有一股天生的霸气呢。
拜了师父,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师兄。从此之后,混淆了性别,颠倒了爱恨。
温婉如玉的他常常遭受众师兄的奚落与嘲笑。每到这时素有威望的大师哥便会挺身而出,张开双臂将他护在身后,运足霸王腔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可怜的孩子,打小便缺乏父爱,又被母亲狠心抛弃,自然渴望得到一份亲情的呵护。所以每有大师兄陪伴在身边之时,他往往会表现出强烈的依赖之情,以及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那份天真的孩子气。
他想:没了娘,--没关系,还有师兄呢。
从这里我们也就不难发现,蝶衣对小楼的感情,不只是简单的爱慕之情;这其中还包含了另外一种鲜为人知的成分,那便是恋母情结。
十年间,师兄弟两个同台做了多少场夫妻?这个数字小楼记不清楚,而蝶衣却暗暗铭记于心。因为每一回的登台,他都可以如愿的依偎在心上人的怀中。
可痴情的他如何会懂得:在台上,他们可以扮演夫妻,恩爱缠绵;而在台下,他们永远都只会是、也只能是师兄弟。
他常常会在心里,--仅仅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动情地问:
“师兄,难道我们就不可以做一场真正的夫妻吗?”
菊仙说:“我才是他堂堂正正的妻子。”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犹如呼啸而至的利箭,狠狠地插入他的心脏,疼痛瞬间游遍全身。他黯然无语,转过背去。一滴眼泪悄悄滑落脸庞。
如果你是师兄的,那我又是谁的?
千方百计,一定要赶走她,必须赶走她……
可是,他又有没有认真地想过,纵使赶走了菊仙,自己又是否能够取代她在师兄心中的位置呢?
他混淆了自己的性别,而旁人,包括他的师兄在内,又岂会糊涂?
世事白云苍狗,百年云散风流。回首间,江山已破,故事已旧。红尘里的恩怨,人海中的爱恨情仇,纵使铭心刻骨,又如何抵得住时光的腐蚀?
如果感情死了,人还会活吗?
蝶衣摇头,小楼颔首。于是,灿烂的悲剧重新上演。
电光石火的刹那间,二人都有如厉鬼缠身,互相拼命地伤害,言辞激烈,用心恶毒,都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方才心满意足。
冷静之后,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错身而过,都看清了彼此眼神深处的悔恨,与嘲讽。
啊!梨园的角落,布满血泪。
终于迎来了这离别的一刻。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可势孤力薄,谁又能扭转乾坤?寒鸦栖枝,烟波千里,金乌西坠,断肠人如何还家?
这一幕生离死别的情景,像极了那一出感天动地的霸王别姬。与之不同的是霸王没有落泪,虞姬也没有自刎。
虽然没有说话,甚至不再回眸,可谁都明白,此时彼此间的心境,定与当年的霸王和虞姬一模一样!
卡车缓缓开动,天南地北,海角天涯,绝尘而去。
他们以为,他们也会像戏文里唱的那样,今朝一别,便是永诀之日。
如果不是他一个不经意的回头,或许二人的生活就会沿着旧的轨迹缓缓移动,直至死去。死亡,又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
当年,他们确实是被强行塞进两辆不同的卡车,背道而驰,天涯沦落。只是不曾料到,绕着偌大的中国兜了一个圈子,他们又会在天涯的另一端遇见。
好一出荒唐的《霸王别姬》!
却也终于明白:戏曲是戏曲,现实是现实;戏曲是永远也无法等同于现实的。
见了面,竟无言以对,更没有想像中的热泪千行。说出的话,十有八九也是无关痛痒。数十年的情感换来的重逢竟会如此尴尬,怎不能令人心伤?可又能怨谁呢,他们都很累了,要休息了。
在蒸汽氤氲的浴德池,他们肉袒相对,毫无顾及。这种情形大概只在小时候有过一回吧,都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其实这不正照应着他们这一生的关系变迁吗?年幼时亲密无间,年轻时的隔阂疏远,直至年老时的真相大白。
“我知道你爱我。”他如是说。
曾经,蝶衣满腔的怨恨,仅是针对菊仙一个人,他忿恨她的横刀夺爱。他以为师兄什么都不了解,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可万万没有料到,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竟然连感情都可以伪装,究竟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会是真?!
蝶衣的心碎了,却也在瞬间得到释然。
“还说什么呢?唱戏吧。”他诡异地笑。
对啊,如今也只有唱戏,才有可能重新激活他们死去多年的热情。
他们都老了,已不再年轻了,也永远不会再年轻了。曾经俊朗的外表,绝美的容颜,曾几何时也以不复当年的青春。
末路的霸王,迟暮的虞姬,被灿烂的油彩盖住了两张刻满沧桑的脸。一切好似从前,一切又不是从前。
垓下营地,四面楚歌,曾经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最终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暑去寒来春复秋,八千江东子弟俱散尽,惟余痴情的虞姬长伴于君王左右,缓歌曼舞,聊以解忧。
帐内歌舞升平,帐外血流成河。
英雄血,美人泪,江山情。孰轻孰重?没人问,更没人懂。也罢,放手让它过去。我的天下,惟愿送给你一人。
虞姬唱:“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边唱边用手中宝剑,挽了个剑花,向脖子抹去……
“蝶衣!”小楼猝然惊醒,大叫一声,声竭力嘶。
揽身。相拥。面面相对。
血,一滴、一滴,滴进二人的心里,模糊了性别与爱恨的界限。
究竟是姬别霸王,还是霸王别姬?
蝶衣莞尔。他的身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时光陡地错位,好似又回到了那年,在北平,那个纯真美好的童年,那段消逝了的永不归来的童年。耳畔传来了师兄深情的呼唤,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了,只听见心底有一个声音隐隐回荡,哀婉不绝:
“师兄,如果我是一个女人,你又会不会爱我呢?”
惊梦
假使时间能够倒流,让我们将目光重新放回那一段发生在梨园台下不为人注意的一幕情景。
她走来了。踩着一双蒙尘的白线袜子,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他们平静如水的生活。
蝶衣双眼睥睨,偷偷地望向她那张倾城倾国的脸,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莫名的惊惶,以及无尽的厌恶。
她是谁?
倚红卖笑女子,倾其所有,只携得一己之身逃出生天,寻找那活该杀千刀的薄情郎,之后拜堂成亲,有情人终成眷属,成就一段人世间的良缘佳话。
好一出《玉堂春》!
戏文里的故事终于有机会重现人间。
蝶衣怔住:这,明明是自己与师兄同台演过的戏码,为何情节不变,旦角却换了她?
虞姬没有死,霸王却变了心。
不!他不甘心,他岂会甘心?
于是,从此之后,双方便有了一笔无形的债,——情债。
一个是世间绝美的男人,一个是天下绝色的女人,为了同一个爱着的男人,明争暗斗了几十年,瞒着小楼,瞒着天下人。
却,瞒不过彼此。
他苦苦爱了一生。可“爱”又是什么?他的理解是:跟“受”差不多。
是啊,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不就是受一辈子的罪吗?
夜阑人应静却不静,熊熊的篝火燃起,照进眼里,幻化成了血的颜色。
他们是冤家,--真正的冤家。
正因为是冤家,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揭发”。揭发那一幕幕最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
不知是虞姬背叛了霸王,还是霸王有负于虞姬?
歇斯底里的蝶衣冲着小楼,他的师兄,他这一生最爱的男人,凄厉地哀号:“虞姬不是我!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
我知道我知道其实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他终于惊醒,从一场妖梦当中。刹那间,爱恨决堤,模糊了界限。
葬梦
到结局了,一切反倒回去了从前。
因戏而生,以戏而终。程蝶衣与段小楼的这一生,都活在了戏里。
所以说: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重新搽粉、画眉、勾脸、描色、梳妆、插戴,然后换上色彩斑斓的戏衣,粉墨上场,登台唱戏。
演《霸王别姬》,古往今来的众名角,包括同光十三绝在内,谁也不及他们二人的真实与成就。因为在这唱戏里,包含了他们彼此之间太多太多纠缠不清的复杂的感情:优伶之痴、恋人之情、兄弟之义……
点上一支红烛,在这个埋葬旧梦的夜里。
空寂的戏院,没有布景,没有音乐,没有观众;只有两位曾经红极一时的伶人。
上场了——
蝶衣念白:“大王请。”
小楼扯着嘶哑的嗓子,慷慨而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
蝶衣泪眼迷离:唱吧,师兄,唱罢这一场,你我二人的生活从此便要南辕北辙,瓜葛永断,重新归于冷寂。
直到这时,痴心的蝶衣才终于明白:其实,霸王并非霸王,虞姬也不是虞姬。因为早在两千多年以前,在垓下营地,虞姬为情身殉,霸王乌江自刎。这是一个事实。
原来曾经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只不过到头来,往事被时光慢慢剥蚀了华丽的外表,露出迷惘的苍白。在死时,记忆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一切的一切,注定无法挽回。
红烛泪干,他们死在了自己精心编织的梦里。
往事不必再提,人生本无完美。
终于,只剩下了最后一阕挽歌。这才是真正的霸王别姬。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戏唱完了。
大红的帷幕缓缓落下。
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
然而,就在帷幕落地的一刹那,突然有一只苍老而纤细的手紧紧抓住了帷幕的下摆,似乎是使尽了毕生之力,试图抓住他唯一残存的一丝希望。然后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
“不!我要做一辈子的虞姬!”
谁在呐喊?谁在哭泣?谁的容颜悄悄枯萎?谁的痴情埋葬在心底?没有霸王,也没有虞姬;没有完整的缘分,更没有真实的情意。一切都是荒唐,一切都是虚伪,是鸩毒的血液,是刻骨铭心的眼泪…… 2007年4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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