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青春年少,豆蔻年华,只相信尘世的美好。就在那一年我在北京首次演出,用尽我所学,尽管公演,操琴、伴奏及搭戏的正旦均为积年名角,风头却尽数被盈盈十七的我压倒。他,梅兰芳,已经扬名的第一小生,与我缘起一出戏,唤作《游龙戏凤》。在台上,我是微服私访的正德皇帝,他是娇憨俏媚的李凤姐……他对京剧的掌握以及演戏的身段令我惊讶不已,但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尽量在台上发挥到极致,至少不能让他面前出差错。谁知那场演出后,我名声大噪,天津《天风报》的沙大风,竟撰文发表,把我称之为老生行的“皇帝”,称之为“冬皇”。这些名利如云烟,只是一时,但我却没想到我经历了人生的一段刻苦铭心的爱恋。
后又有几场与梅兰芳的演出,依然是在台上我们颠鸾倒凤,唱做之间,眉目相对,但久而久之,情根深种,我已芳心默许。从齐如老那里得知,他对我也甚是喜欢,我心里自是欢喜异常。
然那时他已成婚,家有二妻。我自是无法做低伏小的性格,何况与人做妾。
梅兰芳给了我一句承诺,让我放心——我会“兼祧两房”,“两头一样大”,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一句承诺给了我无比的信心。思来想去,还是嫁了吧,从了自己的心愿!后定了良辰佳期,我嫁与他为妻。浮生若是如梦,戏台又怎堪缱绻。
台上的游龙戏凤,台下的恩爱鸾俦。台上须生庄严的我,台下却是他婉转娥眉的爱妻;戏里花旦般妩媚的他,生活里做了我嘘寒问暖的夫郎。那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如梦般迷幻,久久在心里难以遗忘。
梦易破,情易断,幸福与我擦肩而过,换来我一世的悲叹。
我与他结婚,大夫人并无异议,但二夫人却始终不肯承认。当年九月,发生了一桩震惊京城的“血案”。一个甚是迷恋我的戏迷到我们居住的“缀玉轩”寻畔,混乱中将前来做客朋友打死。缀玉轩发生如此血案,社会舆论大加炒作,一时沸沸扬扬,种种流言蜚语,铺天盖地。
而梅兰芳的名字自然和命案绯闻纠缠在一起,这对他的发展来说是绝大的障碍和危险,虽然他未曾开口,但我已知他心中对我多有不满,一举一动都不大如从前……这些我都可以忍受,可以避免,我以后尽量少参加演出,少出去应酬,发表公开申明,平复我戏迷的心,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
但事情进一步恶化。
一九二九年,他欲将赴美演出,谁跟他一起出国也成了大为题?当时已经怀孕的福二夫人请医生为之堕胎,只是为了与其随行美国。事情到了这一步,我竟成为他选择的难题。
梅母去世才是我们情断缘灭的导火索。按照规矩,我作为他的妻室,应该披麻戴孝在孝堂接待四方吊唁的宾客。哪知我尚未踏进大门,就被下人口称“孟小姐”拦在门外。福二夫人甚至以死相逼,不许我进门吊唁……而他,则有着所有男人面对情感问题时共有的怯懦与自私,此刻我才知道,什么“双祧”、“两头大”,原来只是镜花水月。那只是一句在现实面前无法兑现的诺言。此时的我心灰意懒,立意决别。
纵然后有一日,大雨倾盆,他青衫磊落,站在门外。我决意已定,毅然不开门。他在雨中站了一夜后怅然离去,我在窗前站了一夜,心如刀割。
我的骄傲,在于那八个字:“名定兼祧,尽人皆知。”经过此番打击,我痛不欲生,一怒之下茹斋念佛,后经朋友规劝,我才把心放宽。
次日我在《大公报》第一版连登三日的启事:“冬当时年岁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听介绍人主持。名定兼祧,尽人皆知。乃兰芳含糊其事,于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实践前言,致名分顿失保障.毅然与兰芳脱离家庭关系。是我负人?仰或负我?世间自有公论,不待冬之赘言。”
岁月辗转,红尘多做弄,我绝世名伶依然逃不过命运的调戏。后我嫁杜月笙,为感恩,为感动,为名分,自己心里都没有确切的答案。只是仍然是一场虚幻的幸福,我依然做了杜月笙的五姨太,仍然是个妾。只是此时心静如湖水,已无涟漪。
但我依旧忘不了那一场如梦般的爱恋,我依然忘不了他,只是梅兰芳——他不知道,我卧室里只摆放两张照片,一是我恩师余叔岩,一是就是他——梅兰芳。
只是到最后我再追问,是梅兰芳,抑或是福二夫人,是戏迷,还是我自己……
到底是谁破了我的一帘幽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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