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处偏僻的小镇,不算保守,就像今冬的雪,明净纯白。一旦脚步踏入这里,便涌上排斥的孤寂感。村口的稻田地面布满了雪绒,几个孩子嬉戏玩耍,那奔跑中萦绕着开心欢笑。熟识了这一个地方,一切就会变得轻松,亲切。那片雪地里,今后将会有我轻松愉快奔跑的身影吗?
父亲辞世以来,母亲奔波各处,饱经辛酸。世态炎凉,人情冷漠,让我晓得年幼绝不是可以享受安逸和呵护的理由,稚嫩的手臂时时出现打柴时刮破的血痕。
不得已,母亲改了嫁。我们来到这个小镇,义父是镇上的打铁匠,为人粗鲁、彪悍,一脸横肉,平时不见他与邻人有过密的交情。对待我们母子还算可圈可点,我们不奢求鲁莽的人会顿时改弦易辙,变得温文尔雅。
我脑海中沿袭着子承父习的俗念。看不惯义父的粗劣,自然也就不太喜欢义父的女儿——我的干妹妹。她叫素芳,名字很平凡,这一带多是此类的名字。
妹妹自是欺负不了我,这没有减少对她的烦感。她很胖,很黑,很粗壮,一定遗传着她父亲的基因。讲起话来,天崩地裂,叮叮当当,活像铁锤掼击着生铁板。这样的品评也许带有我个人的偏见。我必须恭维她,因为我们寄人篱下,行事少不了战战兢兢。假若她在义父面前反诘诬告,那样会殃及到母亲。哪敢不小心侍奉,留心关照。
素芳邀我陪她到村外冰封的河里滑冰。母亲说她很小,还不到七岁,你得处处相让,我不认同,她虽小却不乏心计,肆意地将我玩弄于掌心。她会选择我不能拒绝的场合提出要求,比如义父同母亲都在身边时。她对我说话一向颐指气使,她虚伪的请求不亚于命令的强迫。什么时候她能顾及到我的感受,那时我也许会承认这个妹妹。
同素芳面临一个棘手的纷争:学费。如论怎样,义父承担两个人的学费都是件难事。嫁入这个家的一个目的就是让我完成学业,母亲不会退让半步,寸理必争。总算是保住了学习的机会,这个胜利显得很苍白,我的权力随时可能被剥夺。
开学后,素芳每天都钻进屋里安静地读书。我必须爬到山上砍柴,吃力地打扫干净猪圈里的垃圾,食料搅拌妥当,还要蒸煮饭菜。
凭心而论,素芳学习时很投入。她的认真像是执着,对某些东西的期盼。我猜不透她内心装载着什么秘密。可我肯定,从自己寄人篱下的处境可以感知到她的追求——摆脱,逃离,力争飞奔。这些是我的心语,我的梦。她也蕴含着这样的血脉吗,潜伏在她最隐秘的世界里。小学,她的成绩遥遥领先地将我抛在后面。为此,她数落过我几次。
一次,我们一同闲步在山间小路。这是初中后我们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并肩漫步。
和煦的春风轻柔地拂过她的发丝。我突然发现,也是第一次发现,素芳变得漂亮清纯,不再是那个粗壮的彪悍;不知从何时起,她有意地梳理着自己言谈举止。
路边淡黄色的野花不时插在她头上,旋而被风吹下。每逢春日,她经常来这里散心,我不解,她有什么压抑的忧郁呢。对一片美景视而不见的是我,我心间才负载了太多的繁累。
我不经意地多看她几眼,潜意识当中,知道怀春是个什么概念,也在畏惧兄妹之间情感的高压线。我用幻想慰藉自己:自己和素芳之间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即便有好感,也不沾lu*n伦的边啊。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有意地寻找干兄妹之间情感的故事阅读。
现在的义父为人吝啬。
我的冰鞋坏了。母亲提醒我说这个东西玩物丧志,坏了好,可以安下心来。素芳在门后听到了。滑冰的爱好是受她的熏陶,摔倒了,再起来,再摔倒,再起来。这韧性,是从她那学来的。不知不觉中,我也迷恋上了在冰天雪地驰骋的快意。
几天后,素芳偷偷拿着父亲的钱,买来一双崭新的冰鞋。当天夜里就被机警的父亲发觉。少不了一顿痛骂;“真他们的败家,你的冰鞋不是很好吗。还他们地买。老子叫你混蛋。”
几个巴掌很响,不亚于在铁炉子上敲打的咔咔声。当夜,父亲便将新买来的冰鞋卖掉,可能是气愤过了头,将她那只还算精致的冰鞋一并卖掉了,我那只坏冰鞋也难逃厄运。
潜潜地,我似乎能够意识得到,那只冰鞋是素芳为我而买的。我怕是这样,若是,她岂不成了我的替罪羊吗?内心的真实告诉我,我又多么希望素芳能够为了我而去忤逆父亲的刻薄。可是,我胆怯了,冷落内心的所有情感。做一个听话的孩子,站在父亲的阵营中。明哲保身吗?我不敢说一句话,替素芳妹妹赢得一点道义上的支撑。
一个人蜷缩在门口的她,仰头注视着空旷的天宇。紧绷的脸上凸显倔强的任性,再无法找到小时候的蛮横。一丝惭愧涌上我心头,于是蹑手蹑脚地过来陪她。“怎么不休息,明天不是考试吗。”见我来,她略显一些兴奋,便问。是啊!我们虽是兄妹,即便是干兄妹,也少见像我们这样,从小到大吵吵闹闹,而这吵闹中还蕴藏着更深的利益纷争。她忧郁的样子,让我顿生怜悯之心。
此后,我们一改往日的陌生。那条通往学校的小径,不再是两个单形只影孤单行走。每天,都要在路边采摘几朵野花,或者我在草丛中抓捕几只蚂蚱。因为不能再滑冰,这里便成了第二个游乐园。这里,或许更轻快。因为不寂寞。因为是两个人一起。滑冰却是分头行动。
自从中考临近,素芳的成绩一落千丈。为此,父亲大为恼火;“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爹白养你了。完蛋。还学不好,就给我滚。滚出这个家。”父亲的气愤有怒其不争的因子,同时也是不甘心。义父很清楚,素芳如果自暴自弃,那么我就名正言顺地享有家里用来供孩子读书的钱了。他自然不愿意看到这样,毕竟我不是他亲生。
听母亲讲,素芳的生母在临终前袒露心愿,她渴望自己的女儿出人头地,改变世代农民的命运,成为有文化的人,将来嫁到城市。四五岁的小素芳哭着向母亲发誓,一定完成母亲的遗愿。我晓得了,素芳小时努力学习的动力是什么。
不过,父亲的打骂收获不大。
幸好,凭借她优秀的天赋和曾经的功底,素芳勉强考取了一所末流的高中。而我进入了当地最好的高中。
我无法庆幸,虽然稳操胜券。我的胜利,意味着素芳失去学习的机会。高中,以后的大学,不再是义务教育。我们家庭的条件,只允许一个人走向理想的殿堂。义父的大骂,甚至是大打出手。我竟然不敢阻拦义父对妹妹的教训。我虚伪吗,可我并没有庆幸自己的胜利啊!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还是人为的驾驭呢?
义父没有气馁,天天督促妹妹,希望能够挽回败局。可天不遂人愿,妹妹彻底的失望了,各门成绩都不及格,她彻底厌恶了学习,义父心灰意冷,开始传授一些打铁的技艺给妹妹。
在全家一再鼓励下,妹妹勉强应诺尽力读完高中,个人的文化素养同样重要。父亲懂得这个道理,有些时候他并不粗鲁。
这天,我焦头烂额地演算数学题。繁琐的数学公式,深奥的运算逻辑总令我吃不消。旁侧摆落着素芳的书架,整整齐齐的书籍会散发出无形的魅力。迈步上前,翻看一本习题集。映入眼帘的是一席劲健有力的文字。一向很欣赏她的字体,有段时间也曾效仿过。
我有些诧异。在她的习题册中,找不出半点懈怠的痕迹。可能吗?我不得不怀疑。每一科功课都没有及格,可在练习册上,她习题的解答却是精简而切中要害。为什么不及格呢……
外面的素芳辛苦地拎着两桶水朝猪圈走去。小时候儿,定是素芳安逸地坐在屋里取笑我,而今竟然是我安逸地在屋里温习。假使人生没有情感,是简单的恨与爱,那人生将变得干脆。然而,人生非要有个记忆,这记忆又交织着愤恨与温情。我恨不起来,更没有勇气嘲笑素芳的境况。在我心里,又一次潜伏着鬼祟的油滑。
一旦父亲察觉到自己女儿的天赋,那我将完全被动。我又一次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妹妹素芳故意借考试不及格来放弃学业的苦衷。我按捺不住揪心的折磨,飞奔地跑到素芳面前。她的眼睛宛如一泓清水,浇灭一些情绪,也让我涌上一些企图。我闭上了嘴,说这么重的活还是我来做吧。
其实,从这一刻起,我必须远离素芳。我暗暗地道歉,为那些曾经非礼的思想碎片,为那些或轻或重的触碰。
义父一改往日的吝啬,他学会了喝酒,狂喝,大醉。之后打骂女儿,我和母亲也连同遭殃。家里值钱的东西没有一件完好。喧嚣的气氛一直持续着。我不会心惊,因为很清楚地知道,离理想仅有一步之遥。坚持,不允许任何阻力遮挡我前行的康庄大道。经母亲的努力下,我在离学校很近的一间偏僻草棚中学习。可以远离义父的凶相,可以避开争吵的喧嚣。除了母亲,素芳也经常给我送饭。我问她,义父知道吗?这个问题有些虚伪,义父知道了,定是一通恶骂。她回答说是父亲授意,她怕我为她担心。我竟然心安理得地点点头,说这就好。
“妹妹,为什么要故意考试不及格”这句话憋在心里良久了,这一次我鼓足勇气,一定要说出,不记后果。可是,水到渠不成,我还是顾左右而言其它。自己为什么如此不堪,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块脆弱的生态领地吗?
我送她回家,叮嘱她要安心学习,毕竟要试一试啊!
虚伪,我必须骂自己。我不敢面对素芳。
错了,我不敢面对的是我自己。我怕承担一份亏欠,怕欠下一份无法偿还的情意。即便在素芳面前,开诚布公地袒露一切,她也会一如既往地坚持自己的选择,不会同我争夺唯一的机会,不会是我前途的羁绊。我胆怯公开这个事实,哪怕仅是同素芳一个人公开。我!还是选择了沉默,假装一切不知道,一切不成发生,一切都是宿命偏袒我。我在怯懦中辉煌地度日。
如果不出意外,一切将会很平淡。
我很得意,高考临近,全校我是头号种子。
一日,义父将我接到家里,满桌的酒菜。有些意外,莫不是义父为我庆功。决不可能。我在义父眼中就是一颗钉,怎么会突然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呢。我的学习成就越是优秀,他就越发地视我为仇敌。觥筹交错的杯盏错乱宛如一盘棋,匪夷所思,是莫测难料的迷局。我只顾尽性酣饮,不理其中的玄虚。整个宴饮过程中算是和谐,少见义父有此等涵养,客套,谦恭,不急不躁,说话温文尔雅。
宴饮过后,我回到草棚温习功课。事后母亲找到我,向我讲述了义父的阴谋。义父见我孺子可教,又不甘心女儿的失败。便由生出个点子,只要我以后肯迎娶素芳,便尽全力资助我读大学。母亲断然回绝了义父这个荒唐的要求。
义父出了车祸,重伤。据说是酒后踉踉跄跄地行走在山路,被一辆三轮车刮了一下,便坠入山谷。
临终前,他把家里所有的钱物都转给了素芳,找来几个本家公证。这样,我同母亲除了那间四壁通风的房子外,什么都没有得到。母亲认定这是义父在报复我,因为我们回绝了他的提亲。我们没有钱读书了,母亲开始沮丧。
几天后,母亲豁然开朗,雨过天晴。她再三告诫我,不许分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箭在弦上,怎能不发呢?我忘掉一切困扰,专心备考。金榜题名已是必然,也就不会有太多的惊喜。
母亲抱着我说,我们的愿望实现了,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学费的问题,我们会解决的。我相信,母亲重拾希望,鼓励我考试的那一刻起,这个难题已然解决。只是我不会追问母亲不愿告诉我的事情。
大学生活,相对于我来讲是全新的一天。是憧憬同梦幻交织的童话。回头想一想,这只不过是我未到大学时,对大学生活的凭空幻想而已。因为那里寄托了我太多的心酸和付出。
萧雅是我在大学结交的第一个女朋友,也是最后一个。好奇,新鲜,还有随波逐流催生了我结交女朋友的进度。
萧雅来自大城市,同我交往时她总会不自觉的高出三分。这让我有些不舒服,却不自卑。因为我不是个认输的人。
城市的灯红酒绿,香艳色泽的酒吧仿如激素一般,一夜间让我彻底的成熟。这样的成熟也让我彻夜难眠,内心极度的排斥。欲望的诱惑又让我趋之若鹜,像个催熟的红苹果。每当看到网络上刺激的图画视频时,呕吐,恶心。一天里没有食欲。这是个绝对新潮的节俭方式。
每个假期都打算回家看看,三年了,竟没有回家一次。
七月的夏天格外闷热,母亲打来电话,说素芳过来看我,一两天便会到。此刻,这个名字有几分陌生的亲切。她现在在镇里的学校教书。
人言女大十八变,素芳没有变,还是长长的头发,任性的倔强。见到她后,我主动约她到学校里游玩,这里有好多漂亮的花草,家乡是见不到的。她还是喜欢乡间小径上的那些野花,高贵的花草让她不自然。“真是秉性难改啊!农村人的秉性。”这是我内心的第一感触。这样的感觉却刺痛了我自己,我发觉自己同素芳拉开了距离。我怕见到的距离,这个距离意味着纯真将不再,世俗的眼光将掺入真情。
素芳送我一双冰鞋,很精致。我眼中噙着泪水,这双冰鞋很眼熟,那年素芳买的新冰鞋就是这个样式。正当我还沉浸在回忆中,素芳离开了。原来萧雅走过来,素芳很知趣地走开了。“哪来的农村人,看她那土样。”萧雅问道。
这句话,在萧雅也许是轻描淡写,于我却不亚于千钧重担。一枚重型炸弹在我的肺腑轰鸣,膨胀的冲击波将我撕碎。
我跑回小镇,不想再做个懦夫。见到母亲时的第一句话就问,是谁给我提供的学费。母亲禁不住我的执拗和无理,如实相告。除了素芳,这个陌生的小镇里,谁会帮助一个外来人呢。这个结果不会出乎我的意料。
我做出一个惊世的决定,我向素芳求爱。她为我做了太多,今天我仍没有公开她对我的付出,因为外人不会理解这些,而我们之间,语言的点缀是苍白做作。
母亲对我破口大骂,你是不是疯了,你们是兄妹啊!你是大学生,将来有似锦的前途,而她充其量是个小学教师。
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若要讲理论,我可以说出几千条冠冕堂皇的理由,万条义正词严的慷慨之词来拒绝素芳对我的感情。可是,这些能说服我内心的良知吗?
也不要用什么爱与不爱来绳索婚姻,我坚信,在婚姻的殿堂上,那无数爱情的光坏下有几例不是蛰伏着欲望和利益关系的加锁呢。婚姻的殿堂,不需要猥琐丑态,更摒弃道貌岸然的矫揉造作。虚伪与空洞或许能够暂时披上神圣表率的黄袍,却难以抵御滴水穿石的真纯与天然。真与纯才是婚姻殿堂永恒的繁星。
我也知道,我与她毕竟有过兄妹之情。那就让这些世俗的羁绊见鬼去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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