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怎样的一个年代,是血雨腥风,是风烟乱世,还是天崩地坼?然而人性的光芒整整地照亮了数百年的历史。他们因为思想的自尊而高贵地活着,青青竹节,悠悠琴声,让我们在千年之后,依然能够感到那霓裳随风而起的潇洒。
那种名士风范确实是真风流。何晏、王弼、嵇康、阮籍,王衍、王导、谢安,莫不是清峻通脱,表现出的那一派“烟云水气”而又“风流自赏”的气度,几追仙姿,为后世景仰。比如阮籍的“白眼相向”,“时无英雄,使竖子出名”。比如嵇康的广陵索琴。
生命在这里开得绚烂之极,光耀千古。中国文化史上鲜有如此放旷自然的生命,错过魏晋,儒,释,道,各自成型,中国的文人们再不用效穷途之哭。错过魏晋,经世匡政重走正道,中国诗篇里再也没有陶潜悠然菊花香。错过魏晋,义理成风,规矩长存,中国名士们再也不敢纵酒狂歌,散发山阿,白眼向权贵,折齿为美人。
这一切都如那为一杯酒放弃生后名的率真,闻美人殁而往吊之的坦荡,裸形体而法自然的放浪,一任狂澜既倒宠辱不惊的淡定,是处不拘小节的自然,处世维艰幽默对之的旷达。这一切的至情至性无不让我们深深震撼和景仰。
这一切都如千余年前在洛阳东市刑场上,嵇康奏响的广陵散,千古绝响!
这个绝决的嵇康,伴着《广陵散》轻赴黄泉。从此天下琴瑟决已。
他生性豪放,豁达,厚老庄而薄孔孟,终日于竹林中与平生的好友,清谈玄学。不求明达与诸侯,但求轻轻然而独立,任其有才华绝世,只在洛阳城外醉心打铁。为人致此,虽无功而扬名于世。
强悍盛世出惊天伟世之其才,如司马相如。然风烟乱世,亦英杰辈出,人生在世不轻求他人以苟延,单能磊落独去,亦不壮矣!
嵇康的一生是被统治者所毁灭的,那不仅是嵇康的悲剧,而是中国历史的悲剧!
嵇康不是一个纯粹的文人,他的文章写的虽好却不受广大的民众接受,更没有像“床前明月光”那样传入寻常百姓家。嵇康不是一个政客,更没有被正史所记住。他生活的时代使这样一个才子匆匆的被时代湮灭。
更重要的是:嵇康不屑于当官,索性跑到深山老林过上了打铁的生活。
然而不幸的是,那个浑浊的年代,嵇康就算去打铁也没用,因为一个叫钟会的人会打扰他的清静。钟会门第显赫,富贵与生俱来,他的高祖钟皓系汉末清议领袖。父亲钟繇是楷书的创立者,享誉千古的大书法家。加之自幼聪颖敏慧,多才多艺,风流倜傥的他更是在同辈中鹤立鸡群。钟会去嵇康的住所,专心打铁的嵇康根本不以理会。等得很不耐烦的钟会只得离去。临走前有这样一段对话。
嵇康:“请问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我看到了我想看的,听到了我想听到的了。”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本来这是一段极其富有哲理性的对话。然而正是这样的一段对话,正是这次不成功的邀请给嵇康的未来惹下了麻烦。
终于有一天,嵇康为好友吕安的“孝与不孝”鸣不平,卑鄙无耻的司马炎在心胸狭隘的钟会的鼓吹下以“不孝”的罪名进了大狱。
历史的情节我就不过多的描述,那个钟会如何谗言诽谤嵇康,细心的人一看就知道。
掌权的司马氏网罗了一些投机的名士之后,又举起了带血的屠刀,威逼着不顺者。当司马氏向“竹林七贤”发出阴险的邀请时,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呢?阮籍佯狂了,刘伶纵酒了,王戎屈膝了,甚至是与嵇康曾在竹林中悠游的山涛也抵抗不住富贵的淫威而做了官,司马氏更是希望他来说服昔日的至友。然而嵇康没有给老朋友的面子,尽管山涛三番五次地来,还用上了三顾茅庐的计策。嵇康终究是不耐烦了,于是他写了一篇叫《与山巨源绝交书》的文章并将其公开。这就是公然不与司马氏为伍了。这就更为他以后的悲剧埋下了祸根。
本来愚钝的我总是觉得他过固执,认为他可以入仕。嵇康再有才华,也只能服从于那个时代啊。他的入仕,一方面使他有了物质保证,另一方面也保证了他的自由,因为在那个时代,做了官才可能有较大的自由,贫贱的隐士或无名的隐士是过不上安静的日子的。
然而他没有。竹林的飘逸随风消散,嵇康还在坚守那完美的精神追求。
其实,他所要得到的不过是一点点儿灵魂的安宁罢了。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想自己的所想,有时候说一点不同俗流的话。生活有时候就是一个悖论,当心中的繁华尽脱时,身外的喧闹就会适时而至。于是,精神倍加寂寞,被误解的内心就会指导身体作出惊世骇俗的举动,后果可想而知。 嵇康的举动其实并不遗憾,遗憾的只是我们没有那样的心,没有那样的追求。
他的傲岸和刚直,才情和风骨,乃至生存方式,都成为了一个时代的代名词——魏晋风骨。
如果说纳兰性德是我心中懵懂的初恋,张骞是我性格中不安于室的另一面,那么嵇康应该就是我的隔世知己了,那一曲清妙绝伦,平和冲淡的古曲,狠狠地撞开了我的心扉。
在风雨飘摇的乱世中,是他执著地点亮一盏信念的明灯,无边无际如潮水般的黑暗中,它尽管孤独,尽管还有些微弱,但毕竟依然摇曳着,闪烁着,并放射出或许不算耀目的光辉。
对于这个早已漫漶了面影的嵇康,不知为什么,我总会觉得莫名亲切,他对名利的抗拒,对友情的渴盼,对礼法的蔑视,每一点都与我的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严丝密缝地契合上去了。怎么会有人,和我的性情如此相似?仿佛我一位多年不曾见面的老朋友!
嵇康择友几乎是苛刻的,需得彼此相知,方能交接。也正是这个缘故,他与山涛的绝交书中才会呈现出那样的婉转凄切,充满了诀别与彷徨的痛苦矛盾。想来收到这封绝交书的山涛,也会难过吧。
嵇康死时,儿子嵇绍年仅八岁。嵇康临终将儿子托付给山涛。至于那篇指桑骂槐的绝交书是很容易看懂的,也正因如此,心怀磊落的山涛没有记恨嵇康。嵇绍成人后,许多人夸赞他清静文雅,卓尔不群,山涛听到赞语后不由叹道:“你们还没有见到过他的父亲呢。”
是啊,若论林下风度,龙章凤姿,谁又能比得上嵇康!即使嵇绍与他的父亲如此相像,也难及其父之万一。
可是嵇康呢?那个“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嵇康,那个王戎口中二十年未见喜愠之色的嵇康,那个中宵转侧,忧思无处遣的嵇康,现在又在哪里?广陵的月色凄清,接天衰草掩映着连字迹也模糊了的石碑,那段儒雅与风流都化为了累累白骨,留给后人不尽的嗟叹。
我一直不忍心去翻阅《晋书》及《世说新语》中关于嵇康被杀害的片段,可是我又如何能逃避历史的真实呢?
还是让我们把目光转回到中古时代的洛阳:囚车隆隆碾过,黄土飞扬,孤独的舞者在噪音中出场。三千麻衣太学生组成的合唱队铺陈开壮观的背景,狂风过后,麻衣的碎片和着尘埃慢慢飘落,
即将就义的嵇康镇定自若,款抚吴丝,悲怆的霓裳在萧瑟的秋风中翻飞。
他“顾视日影”,只一句“时辰未到,让我再弹一曲吧。” 静!静!琴声响起: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那手指拨动着浑浊的岁月
那手指间尽是孤独与寂寞,那手指间尽是潇洒和从容,那手指间流动的就是那与世长决的《广陵散》。
那一刻,他是否会想到那个叫聂政的侠客呢?就是聂政的拼死刺韩,才有了千古名曲《广陵散》。
恍惚间,声断刀落,如激泉的鲜血豁然喷出,刹那间染红洛阳的土地,漫天牡丹花瓣狂舞。那一天被刻进了历史,成为了一处醒目的摩崖石刻,刺激着当时和后来文人的灵魂。此后,恍然若失的文人们随即从他们的书斋中奔出,打碎诗词曲赋中的酒坛,甘冽的美酒汪洋一般奔泻。他们一生长啸:“广陵散于今绝矣!”
每每想起他,我就深深的恐惧。因为他是生活在那样一个令人窒息的社会,他又是那样去反抗;我激动,因为触摸到了他不屈的灵魂,一种对权势不可遏止的蔑视,一种对真实人生、真实道德的追求。那是一种意气激扬的美!
他就是上苍亲手造就的排遣他高高在上的寂寞的天使。然而他最终毁灭在他的智慧之中,他像普罗米修斯一样用血肉之躯承担了上天的羞愧和愤怒。而我们,恰恰在广陵绝响的仪式中,通过接连不断的“高峰瞬间”触摸到了他四十年人世栖居的诗意,与此同时,他变成一颗凝望芸芸众生的星星,叫我在一千多年后的某个夜晚能够因为他的照耀获得生存的大义。
老舍说:“历史是有节奏的,到时候就必须有很响的一声鼓或一声锣。豪侠义士们便是历史节奏中的大锣打鼓。 嵇康不是大锣大鼓,他是琴弦上的一个音符,一个能让你在浩瀚无边的历史乐章中清晰听到的音符。
我想了很长时间,觉得只能用“干净”二字来形容他。在那么一个污浊的世界,嵇康却那么干净的活着,而且连死也死得那么干净,那么潇洒……。
嵇康算是魏晋封建礼教的牺牲品,他活在一个畸形的时代,却又成为那个时代的畸形。嵇康在孤傲的同时,也是压抑的吧。想想看,活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却又无法真正的融进两者之间,那也是痛苦无比的。这时,死对他倒也成了一种解脱。
我时常想,嵇康是不是生错了年代?那种匆忙而又混乱的时代是无法容得下他的。若他活在一个干净而又自由的时代,匆忙走路的人会不会停下脚步,安静的听他弹琴?
估计他不在乎。
他并不在乎自己的思想能否传世,甚至不在乎有没有人理解和赞同他。他在对现实失望之后转而寻求对内心的思索和升华。
正如曹操所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种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和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弥漫了整个魏晋的天空,当是时“悲凉之雾,遍被华林”(鲁迅)。魏晋时代长期的战乱,离愁,太轻易的生离死别,妻离子散让他们意识到生命的短暂和可贵。
所以当他们意识到生命的长度不可以增加时,他们只能选择拓展生命的宽度。这时节,各种张扬的,个性的,甚至夸张的生命个体被重视,被渲染,被接受。
说得通俗的点,那就是孤独啊。一个时代的孤独,一群文人的孤独,孤独的他们追求清静;追求自我的尊严和洒脱、追求不能改变的气节;追求一个坦荡磊落的、一个被左右的灵魂。鲁迅就特别喜欢魏晋,喜欢嵇康,大概也就因为这个吧。
于是乎有了陶渊明、有了王羲之、有了嵇康、有了阮籍、有了……,有了让我们深深震撼和景仰的魏晋风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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