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凄风，一夜潇潇细雨。

侧耳卧听，恍惚间看见一位身穿长袍、影瘦如竹的先生晃动于窗前。看不清任何的表情，只是一声叹息，穿越了三百年的时空，遮蔽了窗外风雨之声。

先生姓郑，名燮吗？那应该就是自号板桥的你了。来、来、来，先生请进寒舍一坐。为什么摇头呢？虽说与先生从未谋面，却也算是同乡之人，门外风冷雨寒，只管避一避再去不迟。知道你在这样的夜晚心里一定难受，不想说些什么，可惜这里没有笔墨纸砚，不能留你写字作画，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讲几句你熟悉的乡音，解一解你心头的乡愁。

窗外一片静默。

不见先生离去，却也无法邀请。也许先生离我太久远了，三百年前若能邂逅，恐怕尚可有缘面叙，今夜只能冒昧地隔着风雨飘摇的窗口，与你唠叨了。

认识先生，缘于你“扬州八怪”的名号，字怪、画怪、人也怪。不仅先生自创的“六分半书”有悖于传统，有点惊世骇俗的味道。画的竹也过于清瘦了，瘦得嶙峋，瘦得高风亮节。

字怪、画怪，怪则怪矣，这些都是艺术。一个文人因此而赢得身前身后的名声却不足为怪。

不怕先生生气，在我看来，先生为人做官也有些怪。先生一生中应该是有过错的，最大的错恐怕是错走了一步：对于一个已过“四十不惑”之年的人而言，凭先生的才情，安心地做点学问大概不会心有所虑、学无所成。偏偏听信了老夫子“学而优则仕”那样的鬼话，跑到河南、山东那么远的地方，做了个小小的县官。做官做官做做也就罢了，你却不甘心平庸，做得有点走火入魔了，觉也睡不踏实。窗外稍有风雨之声，卧在衙门的书斋里，你却静听着竹叶沙沙地响动，总感觉那是民间百姓呼饥号苦的喊声。在州县里像你这样地位卑下的官吏，民间的一点点小事怎么就如同画上每一条枝叶牵动着你的感情呢？

先生勿怪，我没有做过官，也没有读过几年书。虽然床前斑驳的字画复印着你未干的墨迹，但对于“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这样的诗句，我还是不能深切地理解，也不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也许是我太过于浅薄了，或是你太过于深刻，一幅画渲染如此的风雨，一首诗蕴含如此的深意，你到底想表达怎样的思想呢？

忽然想起了曾在我们家乡做过县官的文正公，虽然他与你相隔了数百年，但他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民本思想与你的为官之道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一脉相传吗？前有古人，身后的来者会是谁？

几年前拜访过你的寒舍，青砖小瓦，几竿瘦竹傲立于庭院的一角，不多的花香点缀四周，卧室、书房明显有些狭窄，室雅却不大。恐怕也只能容得下你这样的瘦人。尽管门楹上刻着你自书的“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的对联，以示自嘲，却想象不出这竟然是做了十多年县官的故居。

风声长啸，雨似乎停了。夜却越发地黑，黑得如你案几上砚台里储存的一点残墨，先生的背影却有些模糊。我是在数落先生吗？我的心里一阵阵地痛。

恕我直言，先生你又瘦了，瘦得如自家庭院里的篁竹。有人说：“竹瘦，你瘦，瘦得同病相怜，瘦得心心相印”，我却常常想你瘦的原因。如今做官的实在是忙，送往迎来也抱怨“长恨自身非我有”，不如你吟诗作画那么清闲自在。可是三百年前有公款吃喝吗？有歌厅三陪吗？有宾馆桑拿吗？

说这些知道你心烦，其实，他们中也有附庸风雅的。据你家一个叫郑小琼的后人说：“你屋后的那一片修竹，让人砍了，进城，做了一根沽名钓誉的钓竿，钓得职位、官衔、钞票，顺便调得二奶几个”。不是我不厚道啊，说这一些还是因为你的错。学古人“独钓寒江雪”也就罢了，为何你做官拼命地做到两袖清风那样的精致，让人心生嫉妒？是啊，或许他们并没有什么坏心，只是想砍去你种的竹，让你在这样的夜晚，听不到民间的疾苦，便也能高枕无忧了。

先生，你随身带着的那把折扇呢？就是正面写着“难得糊涂”，反面写着“吃亏是福”的那一把。没有风雨，摇在现在人的手里，总令人感觉到别扭。我一直怀疑他们是否真的理解这八个字的含义，要不，怎么常常看见那些出入酒肆茶楼有点官像的人，满脸红光、浑身酒气，一边用“吃亏是福”遮住了面孔，一边放肆地打着饱嗝。还有那些所谓公家的人，在面对满手老茧、满脸沧桑的我的父老乡亲时，也总是摇着“难得糊涂”的折扇悠闲自得。

可以学你的书画，学你的风雅，学你的为人，学你的仁德，天下的父母官为何不学一学你怎样做官，在他们偌大的后花园里也栽几棵竹呢？他们害怕听到什么，又害怕失去什么呢？

抱歉，先生，让你站得太久了，从三百年前站到了现在。如今，你的名声大了，代表了一个城市的形象，体现了一种文化品味。你的声名若真能为家乡的经济建设招商引资做点贡献，我相信同城的刘熙载不会责怪你，乡下的施耐庵也不会责怪你。我却有些愤愤不平。因为你的耳朵太尖，身子太瘦，脑子也有点糊涂，让你一个夫子跳出来，粉饰赤luo裸的时尚，难道这不是对你的羞辱吗？

风在呜咽，先生的身影在颤抖，如风中劲竹。

言重了，先生，你还是原来的你吗？在这样的夜晚我知道你的心里很是凄凉。我也一样。既然不能挽留你瘦骨伶仃的脚印，临别时，请允许我用歌声为你饯行。多保重，先生！你该歇歇了。人世间风雨无数，留给子孙后人承担吧。我相信他们中的一些人，不仅临摹着你的板桥怪体，你的破石瘦竹，也一定临摹着你衙斋卧听的姿势，甚至有着创新。不是吗？　

风住雨过，听，有歌声传来——

“笑望海光月，轻扣板桥霜，微风摇曳竹影，我的梦里水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