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工资了么？”晚上9点，刚下班的万伟一进宿舍，就问正在宿舍看报纸的张明。

“发个毛，奶奶的，平时都是15号发工资，今天22号了，工资还没到帐。”张明将报纸往万伟床上一甩，“你们成型还好，好有班加，我们裁断课每天8小时，这样下去，没法活了。”

“是啊，以前360块的底，还包吃住，现在450块的底，却要扣除生活费住宿费198块。他爷爷的，你想要老板的钱，老板就想要你的命啊。”万伟垂头丧气的感叹，衣服没脱，就往床上一倒。

倒下去的万伟突然象被黄蜂蛰了一样跳起来，大嚷：“放狗屁！放狗屁！”

张明不解：“你小子受的刺激也太大了吧，至于吗？什么狗屁？”

“你过来过来，看看报纸上这条狗屁新闻。”

张明凑过来一看，不屑地撇撇嘴：“少见多怪，这类新闻我从来不看，看了也不信，信了也不全信。”

这时候宿舍里面的另外几个同事也回来了，都凑过来看，原来是本地报纸上的一个小新闻，大意是：　12年来，本市的gdp以20%以上的速度增长着，公务员的工资也涨了5倍以上，人们的生活水平都提高到了一个档次等等。

“他大爷的，我在这个厂干了8年了，从来没看到工资涨过，大米和猪肉都涨了3倍以上了。”宿舍老高也发表意见了。

“别吵了，好不好？有本事要老板给你加工资啊，你没看到，这里写的是本地人的生活水平与本地的gdp，关我们这些外来工什么鸟事？”宿舍里面最有文化的舒声开始发言了，“我们一直排除在本地社会之外，我们一直是经济发展与gdp增长的工具……”

“去，去！少来发这样的牢骚，依我的脾气，惹得老子火起，一把火将这个厂烧个精光！”万伟将舒声推开，开始吹了。

就好象一把干柴，突然遇到了火星子，一下子火焰冲天。宿舍里面10个光棍开始恶狠狠的发泄自己的不满，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喷出来。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晚上11点，哥们正吹得欢，楼下保安的哨子响起来了，保安课长那狼狗般的声音也传来了：“赶紧熄灯睡觉，哪个宿舍还亮灯说话的，我给你们每人罚款30块！”

大伙赶紧熄灯上床，万伟在被窝里直嘀咕：“这狗日的，到时候要你好看！”

这就是东完兴鞋厂每天晚上都上演的小插曲。东完兴鞋厂是台资企业，在这里开厂有10多年了，从原来的几百人发展到如今的近万人，客户也都是耐克、锐步等大品牌。相对而言，该厂也算得上是周围几十里数一数二的大厂好厂了，每年都有内地人才市场往这里输送员工，介绍费800到1200块不等。新员工陆陆续续地进来，老员工陆陆续续的出去，铁打的厂房流水的工人。在里面上班的工人想出去，外面找工作的人进来，活脱脱现代版的另类围城。

这是2004年春季，正是工厂的旺季，而这时国家相关政策和客户相关要求相继出炉。地方政府政策规定，本市的员工最低薪资调整为450元每月；客户对工厂的要求是，减少工时，对加班时间也要求控制在每月36小时之内。

对于这些，工厂马上做出决定，员工工资将原来360元每月调整为450元每月，上报给当地相关政府部门备案；对客户也作出相应承诺，员工每周工作60小时，其中20小时算加班时间，付底薪的1.5倍加班费。

人事课长将这个消息在早会上做全厂通报时，下面欢呼一片。

“但是，从这月开始，要扣除生活费150元，在工厂住宿的要扣除住宿费48元。”人事课长的话音一落，下面哄声如雷，“而且，加班时间少了，我们必须提高效率，10个小时要做出以前12个小时的东西来。”

大伙的心情一下子从高峰跌到低谷，几个胆大的开始骂娘，要不是保安及时揪出那几个出头鸟，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状况。

万伟和张明就是当时的出头鸟，万伟是成型部门的一个组长，张明是裁断部门的组长，也就是这个原因将他们降为员工，所以，这些日子来，他们对工厂，对保安，有种莫名的恨。

尤其万伟，更是诸事不顺，撤职受处分不说，连女朋友也跟他闹分手。他女朋友叫陈丽，是他那条流水线上的刷胶工，虽然只有18岁，但是也在这里工作两年了；性格泼辣，做事麻利，是个女强人的坯子。

陈丽提出分手，不是因为万伟降为员工，而是认为万伟人高马大，平时只在车间对员工耀武扬威，而到了自己被欺侮的关口，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完全不象个男人。

万伟憋了一肚子气，只埋头做自己的事。他不是不敢申辩，而是他知道，他家里父母年纪大身体差，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一家人的口都要他一个人去糊，虽然现在撤职了，但是最起码还有工作，最起码每月还可以给家里赚点钱，他内心深处还在幻想着：在这个大公司，只要努力，还是有出头之日的，毕竟自己有技术有管理经验。所以，对于陈丽的指责，对于陈丽的分手，他都不做反应，只将心思藏在心里。

先给家里赚点钱再说其他的吧，万伟在心里暗自叹气。

但是一回到宿舍，简直是回到发泄地回到了天堂，这里没有保安没有工厂管理员，可以和工友们尽情的发泄愤懑，完了就睡觉，第二天继续上班。

早上7点，工人准时上班。看着工友们象洪流一般从生活区往厂区涌去，万伟对张明说：“这要是一把火就好了，将他娘的烧个精光！”

张明揉着没睡醒的眼睛：“你就做白日梦吧。”

“我的热情，嘿！好象一把火，哈！”老高兴致勃勃地唱着歌往前冲，张明和万伟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在车间流水线一坐下来，万伟就往陈丽工位上蹭，陈丽白了一他眼，不理，继续刷胶水。万伟没趣，只好跟旁边一个女工搭讪：“这个月你可以发多少工资？好象你加班比我还要多，发工资要请客哦。”

“哪里多啊，上个月我才加班80个小时，没多少钱。不过现在工资还不发，急死我了，我父母给我写信说，要我赶紧寄生产成本回去，哎！”

“是啊，是啊，不知道老板是怎么想的，现在还不发工资，真没法活了。”旁边几个女工随声附和。

万伟见没什么说的，无端端的又勾起伤心事，只好走开。

他现在基本上没什么事情做，组长不做了，新来的组长也没安排他什么事情做，只要求他上班前调好前帮机就行了，所以，他闲得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于是，他就往裁断“摸鱼”，“摸鱼”是工厂的内部术语，就是工作时间偷懒的代称。走到裁断一看，张明跟他一样，没事做，负责给新员工指导开机。一看到万伟来了，张明一溜烟跑过来，“走，厕所抽烟去。”

到了厕所一看，好家伙，里面好多人在吞云吐雾大放厥辞。

“你们知道么，这个月我们的工资每人被扣除了100块。”有个哥们在发布小道消息。

“不会吧，本来就没几个钱，还扣？没法混了！”大伙半信半疑，“你的消息可靠么？”

“怎么不可靠了？我有老乡在财务部。”

“他妈的，做个屁，老子跟他拼了！”几个哥们摔门而出，万伟和张明也跟着出去了。

两个人没事做，又跑到针车部门溜了趟。针车部门这时候也不安静，只见班长组长都在训斥员工：“搞快点，磨蹭什么啊，今天完不成任务就罚你们的款！”几个年长的员工不满地顶撞：“工厂拖欠工资，听说还扣除我们的钱，干起来还有什么劲啊！”顿时，车间乱成一片。万伟和张明赶紧溜了。

回到车间，万伟发了一上午呆。

中午在食堂，这个消息象瘟疫一样在员工中传开了，大伙边吃饭边拍桌子，好多人郁闷得连饭没扒拉几口，就走了。

晚上下班后，消息得到证实，他们拿工资卡在银行查了，确实少了100块。工资都是自己可以算出来的，这样莫名其妙的少了钱，员工没一个不愤怒的。

万伟下班后也去查了工资，本来这个月可以发800多的，但是只有700多，给家里打电话，母亲又在电话那头叹气，说父亲这段时间身体又不好了，要万伟想办法寄点钱回家，要不父亲死扛着不去医院的。接着又絮絮叨叨地要万伟在外头注意身体，最好今年带个老婆回家，父母就是死也眠目了。

万伟噙着眼泪默默地挂掉电话，就在厂区福利社买了瓶白酒回宿舍猛灌。宿舍的兄弟们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大伙情绪激昂，地板床板跺地“嘭嘭”响，惟独万伟一反常态，没做声，他已经醉倒了。

晚上11点，宿舍准时熄灯，也恢复了平常的安静。

但是片刻的宁静突然被撕破了，不知道从哪个宿舍传来一声大喊：“还我100块！”接着所有的宿舍都亮灯了，“还我工资”、“打他狗日的”喊声一片，保安的哨子和威胁已经起不了作用了，脸盆、水桶、水杯、鞋子等从楼上雨点般落下。女孩子的叫声特别突出，她们高声骂着男同事没种，不象男人。

受了刺激的男人象着了魔一样往外冲，女孩子见状也跟着跑出来。

人潮从宿舍纷纷涌出，平日积压的怨恨一下子得到爆发，数千个人往厂区冲，过来阻挡的保安被人流冲得七零八落，生活区与厂区的铁门被愤怒的人群掀开。他们冲进车间，打砸并推翻机器；冲进办公室，砸烂电脑和办公设备；取下灭火器，四处乱喷；砸碎厂房、食堂及宣传栏的玻璃；冲击福利社，哄抢食品；推翻汽车并砸烂玻璃……

这是一场没有组织的骚乱，骚乱的工人将所有的怨恨淋漓尽致地砸出来了。

张明、老高和舒声也在人群中寻找空隙，找些没砸到的地方下手。

万伟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了，爬起来一看，酒精立即燃烧，他高喊一声：“我来了！”抡起一个扳手疯狂地砸电脑，这时他看到了保安课长在一旁发抖，冲过去就是一扳手，幸好保安课长身体好，脑袋挨了一下就象兔子一样跑开了。这时候，陈丽在人群中发现了万伟，她兴奋不已，大喊：“万伟好样的，我一定嫁给你！”

万伟飘起来了，下手更有劲，只见他在办公室左冲右突，好不惬意。

防暴警察来了，保安也集合在一起了，但是对疯狂的人群无可奈何。

三个小时侯后，疲惫的工人留下一片狼籍回到宿舍。东完兴鞋厂，彻夜未眠。

事发后，工厂近千名工人被开除或逃跑，近百名工人受到警方调查。他们是根据现场录像、保安举报和员工间互相揭发而被挑选出来的。工厂张贴告示，要求员工举报闹事者，知情不报者将受到处罚。

最后，有10多名工人站在了被告席上。他们开始是以涉嫌“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和“寻衅滋事罪”被刑事拘留，最后以涉嫌“故意毁坏财物罪”被起诉。其中就有万伟、张明、老高和陈丽。

检方指控他们带头煽动员工闹事，后致员工集体骚乱，对工厂设施造成进行不同程度的毁坏。万伟心想，我要有带头闹事的能力就好了，也不会这么窝囊的打工了，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一切听由天命，对于那晚的宣泄，现在想来，还是很解恨。

虽然有新闻媒体对整个事件有客观地调查报告、虽然有律师援助并作出无罪辩护、虽然有网络论坛声援，但最终，他们10几个人还是为那晚千人行动的后果埋了单，他们分别被判处2到4年有期徒刑。

舒声在这件事中被开除了的，他出来后就在离监狱不远的地方开了家餐厅，每月按时去探监。现在他们都已经出狱了，万伟和陈丽最终走到了一起，跟舒声一起经营餐厅。有次万伟醉酒后说：“我从来不为那天晚上的事情后悔！”陈丽则甜蜜的偎依在万伟的身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