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旷野一览无余，沿着蚯蚓般蜿蜒的田埂前行，穿过架在弯弯曲曲小河上的石板桥，就是我老家所在的村庄。正是近乡情更怯，轻轻踩着馨香松软的泥土，我故意放慢脚步，在清凉的静谧中仰听天籁。仿佛有一股清流从脚底升腾，迅速涌遍全身的毛细血管，荡涤着沾染心灵的尘垢。

四野的杨树就像齐唰唰被剥光衣衫一样，只剩赤luo裸灰溜溜的枝枝杈杈。一两丛绿竹格外招引人们的目光，偶有三几片黄叶贪恋树梢，心有不甘地在冷风中飘摇。一畦畦青翠的麦苗，沐浴在冬天的阳光下，一只美丽的野鸡正在田中悠闲地散步，时而昂首时而伫立，那棵杨树梢上，两只花喜雀啁啾着缠绵情话，天是冷的，鸟的心温热甜蜜，鸟也缱绻。正当我为花喜雀感动时，“啪”地从脚下蹦出一只野兔，像支离弦的箭飞奔而去。这个季节里野兔并不多见，小时候倒是常常见到，这个小生灵只要被人们望见就不停的奔跑，直到消失在天尽头，没有人知道它们的目标在哪里。有谁见过停下脚步的野兔吗？

一只野兔窜向远方，使我平静的心湖陡起波澜，涟漪阵阵。

茫茫红尘，芸芸众生，人间烟火，飘缈氤氲。曾经读过一篇文章，说是凡尘生命注定历经磨难。一个人要踏平命运的坎坷，斩断旅途的荆棘，就要具备老牛的孤癖，瘦虎的雄心，猎狗的知恩，野狼的抱负，骆驼的忍耐，而我忽然觉得还应加上“野兔精神”：疯狂地奔跑，执著地追求，永远不要停下脚步。一只野兔竟也令我汗颜，我不及野兔。我曾经对生活充满激情，对未来胸怀憧憬，背负着隐隐期待，栉风沐雨踏着泥泞，尽情地奔跑和坚韧地奋斗过，留下一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深深浅浅的脚印，流过一滴滴苦辛咸涩的汗水，在机关事务稻粱烟火之余，时而埋头书报神交群贤，时而静坐看天心骛八极，但得余暇便写稿，若逢友好喜谈闲，日月交替耕耘播种，也有过薄薄的收成。曾几何时，不知不觉放缓了跋涉的步履。也许是疲惫，也许是怠惰，也许是气馁……迷惘，徘徊，徬徨。说到底是在生活中找不到醉的感觉了呀。　

看见朝霞，看见红日喷薄，看就看了，没有醉；听见泉鸣，听见鸟雀啼啭，听就听了，没有醉；喝到老酒，喝到琼浆玉液，喝就喝了，没有醉；甚至想着美女，想着下凡天仙，想就想了，没有醉……曾经啊，一句暗香浮动的诗、一曲三日绕梁的歌、一杯君子之交的茗、一壶冬日炉火上温的酒，醉了又醉，醉到心灵深处……究竟什么时候，又是在哪儿丢失了什么呢？

记得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上午，我正坐在电脑前鼓捣些什么，一位不期而遇的朋友来访，话匣子一打开，不尽长江天际来一般的思绪，瀑布飞流一泻千里似的话语，真是天昏地暗江海波澜酣畅淋漓甚为投缘，许久不曾这样的激情迸发，思维敏捷，一时恍如梦中。隐隐中竟有了些许期待醉的感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朋友的话仿佛乡村做豆腐时点卤水一般，重新开启了我的心智，揩拭着我的心窗，尽扫尘埃，廓清迷雾。是呀，人的生命是极其短暂的，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活着为了什么……亘古不变的问号呀！人生天地间，经历各不同。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并不单在外表，不是荣华富贵或者贫困潦倒，也不是显赫荣耀或者低微卑贱，而是柔软隐秘无法真正示人的灵魂。沉思和追索，感知和体验，期盼和熬煎，遥望和祈祷，忏悔和救赎，所有这些对于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不可替代的，一条条真正独一无二的心路历程。谁也不能一览无余地窥视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包括自己最亲近的人。因此，无论是活得轰轰烈烈潇洒风流，还是活得平平淡淡朴实无华；无论是默默人生还是岁月如歌，每一个人都要在自己心灵的家园栽植一棵常青树，哪怕种下一棵长青藤。仿佛就在这一天，我的心灵经历了轻轻抚慰，思绪得到了重新整理，仰望苍穹，思接千载，打点行囊，再上尘旅。

也许野兔并没有思维，它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害怕人们的捕杀，只能不停奔跑，跑出人们的视线。然而它的这种精神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个楷模。我在内心悄悄对自己说，上苍啊，就让生命的灯光永远照耀着前行的路吧，就让美丽的梦想伴随我风雨兼程，不停跋涉的脚步，不丢写作的笔。我在梦中奢望自己的作品，无须惊天地泣鬼神，只要真情汩汩流淌。就像那一滴滴露珠，不管它是在初春草尖上翠翠地挂着，是在六月荷莲上静静地躺着，还是在深秋松针上微微地垂着，展现的都是清醇剔透的形象，仿佛能够让人轻轻吮吸，缓缓爽喉，慢慢润心；当朝阳散射在它身上的时候，它那从内心深处折射出来的光华，虽然不能与世上的珍珠宝石媲美，却也有别一番纯洁晶莹的亮丽。

我从飘渺遐思中回过神来，极目远眺，冬天的旷野宽广无垠，宁静祥和，平淡厚重。耕耘过，播种过，收获过。历过风，沐过雨，洇濡过泪与汗。梦中正在期待新一轮的耕耘播种。

冬天的冷峻，是庄严不是麻木，是踏实不是消沉，是超脱不是幻灭，是孕育不是放弃……

（本文为作者小说集《一棵树的飞翔》自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