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父亲山村小篾匠

发表于-2008年12月02日 晚上10:24评论-2条

父亲,一写下这两个字,我内心不由激灵一下。我怕父亲,我怕父亲的原因不是我父亲像别人父亲的那样的严谨,但我的怕是因为父亲的霸道、凶悍。父亲长得很壮实,粗犷,有一对“寒光闪闪”的眼睛、任何人跟他对视都会生畏,看过点“老书”的粱子伯爷笑称他是《水浒传》里的李逵。特别是夏天傍晚去河里洗澡,光着上身,肩上搭着毛巾时极象,粗犷而带着一股匪性。

父亲做事在全院子是头把交椅。农村打禾机重达一二百斤,一般都要两个人才能移动,父亲却不用。只见他一把打禾机立起,背贴在打禾机的底部木板上,两手如钳子一样卡住两边的檩子,腰一弯,身一躬,黑红的脸一红,嘿地一声竟把打禾机扛在肩头站了起来,像连环画中托山的大力神,让人佩服不已。家乡过年要打年粑,打年粑的石碓窠重达二百斤,摆放在祠堂的门口,一般都得请两个壮劳力去抬回,而且抬的过程中还是十步一休息,五步一换肩。而父亲却不用,他把碓窠放在一头的箩筐里,另一头还找些石头增加平衡,重达三四百斤的担子,把父亲肩头上那块硬木扁担压得颤悠悠的,自然也招来院子人的感叹和赞慕,把他形容成当时一种叫铁牛的拖拉机。在乡下,男人的强壮是生活的资本,是衣食无忧的保证,外婆正因为看到这一点,才将我母亲嫁给了父亲。

粗犷的父亲也因为自己的强壮在那个火红的年代,蠃得自己的荣誉。在一次全公社修水库大会战中,肩力超人的父亲为本大队赢得一次又一次流动红旗,也赢得当时督战的一位农村办主任的垂青,从而把他推向民兵营长的职位。

在当时清贫的时代,农村的权威有俩种人,一种是一方黄蟮吃方泥的土官;另一种是能吃苦能干的庄稼人。而当上大队民兵营长的父亲刚好是这两种的结合,更增加了他在全大队的威信和话份,所有的人对他服服帖帖的,就算是下来蹲点的工作人员跟父亲说话也用那种商量的口吻,慢慢地,父亲养成一种霸道的性格,什么事都是他说了算,包括家里。

我从小时候起父亲就看不起,他喜欢弟弟。理由很简单,弟弟在出生三个月时就能一手拉动农村那种洗澡的大木盆。而我不行,我从小的多病,有几次都快要到阎王爷那里去报道了,只差牛头马面没发路条而已。所以我体格一直是蠃弱的,一直到十一二岁还像一根发黄的豆芽,而小我二岁的弟弟却长得异常的结实,自然会招到崇尚强壮的父亲过多的眼光。他有时当着我的面说我不是他的儿子,说弟弟才像他。其实弟弟真的像他,除了拥有父亲那种强壮身体之外,更像是弟弟还有一双如他那样撮人心魄的豹眼。疼爱弟弟的父亲也过早的给予了我跟弟弟未来的设定,他什么事都由着弟弟,弟弟在小学未上完说不想上学,他也依着,而我就不行,当我在初中时把不想上学的想法怯怯地告诉父亲时,没想到他眼一瞪,骂道:你这鸭片烟架子,在农村犁不得田,挑不得担,你不读书,你能做什么?像个娘们的样子?父亲的话深深的刺疼了我,也打击了我。从而也加深我对他的愤懑,从而造成父子在一起的时候大多以沉默为主题,我恨父亲,但我也怕父亲,我怕他那双闪着寒光的眼睛。

父亲的不喜欢并没有刺激了我的学习积极心,我并没有因为读书功成名就而滚得远远的。但最后我滚得远远的是因为盲流的缘故。心中对父亲的愤懑没有因为外面的漂泊而淡化,童年的记忆如镂在岩石上的铭文,怎么也挥之不去,这也是我很少回家的原因。

今年年初,忽然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说爸爸病了,而且很严重,我第一反应是不是弟弟骗我,但也不对,弟弟除了继承父亲的强壮之外,也还遗传了他的诚实,是有什么说什么样的人。那么强壮的人会病?当时我宁愿相信全世界人民都病了,也不会想到父亲会病。怀疑归怀疑,当时我就请了假,坐上火车回三年未归的家。

下火车后,我直接去了医院,走进了病房,看到妈妈和弟弟愁眉苦脸的坐在病床边,病床上躺着一个人,盖着雪白的被子,病人的形状从被子拱起的形状看像一个半大的孩子,倦曲地缩在被子里,只见枕头上露出一头如枯草般的花白头发,而且微微颤抖着,如秋后的枯草在肃冷的寒风中颤栗,无助的惶恐的颤栗。

妈妈和弟弟见到我的到来,马上站了起来,妈妈急忙把捂在病人脸上的被头掀开,轻声地对父亲说:学进,毛儿回来了。只听见“呃”地一声,那花白头发慢慢地往上抬,妈妈马上用手搀住他的脖子,缩在被子的瘦小的身躯慢慢地往上拱,渐渐地一张黑黄暗淡的脸显露在我的眼前,这还是我父亲吗?只见那头如枯草花白头发下面那张脸削瘦得突兀的岩石,满脸黢黑,左嘴角向下斜着,跟我心目中的父亲形象一点也不相似,唯独只有那双环眼到还有点记忆,只不过那双眼睛更大也更突出了,但也没有往日那种寒光,到像一对磨毛的玻璃弹子。

真是父亲,父亲真的病了。父亲看到我的到来,一双手颤抖地指向我,脸扭动半日,左嘴角扯出涎水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十分模糊的字:你回来了?然后又虚脱的头一歪倒在妈妈的臂弯里,妈妈用纸巾把父亲嘴角的涎水拭去,而这时的我却不知道是为什么突然忘记了曾经对父亲刻骨铭心的恨,眼泪一滚就出来了。

晚上,我跟弟弟一直守在父亲的床边,不敢合眼,用过药后的父亲一直沉睡到零晨,才听到他喉咙“呃”地响了一声,才见他慢慢地试图扭动身子,我和弟弟不由自主的冲到床边,帮他扶正,让他半躺下来。睡醒后的父亲,这时竟像个小孩子一样扭动着头,朝我看看,然后又朝我对面的弟弟看看。弟弟以为父亲需要什么,站起来问父亲,父亲摇摇头,继续他两边顾看着,最后竟盯着我看眼神不动了。可以说是这一生我跟父亲对视最久的时间,也是我感受最深,也是我第一次走进父亲内心的时候。他那双让我惧怕的眼睛里竟充盈着泪水,我从泪水中读懂一个父亲的愧疚和懊悔,他眼中的泪水融化藏在我心中多年来对他的愤恨,(妈妈在跟我说起父亲发病的情景时,曾告诉我一个细节,就在父亲晕倒醒来之后,第一句话竟是叫我的名字)我从他泪水中也读懂了曾经粗犷父爱表达背后的真谛。我不由自主的走进他身前,抓起父亲那一双瘦如鸡爪的手摩挲起来,而父亲却也把持不住了,深陷的眼眶再也隐藏不了对子女负疚的泪水,我急忙走出病房。

第二天早上,我给父亲打来热水给他洗脸抹身,出于本能,我把毛巾放在盆里,让弟弟给父亲洗脸,没想到弟弟刚在父亲脸上抹了一把,就遭来父亲的不满,弟弟做事跟父亲一样,粗犷的风格。我接过弟弟的毛巾,轻柔的擦拭着,看不起我的父亲却出奇的配合,而我竟像给小孩子洗澡一样吩咐着他抬手或扭身,这是我第一次触摸到父亲的体温。

父亲的病因是高血压引起的脑梗,主治医师对我说,这病很麻烦,弄不好下半辈子就得这样地睡在床上。也许是老天的眷顾,也许是父亲本能的强壮,一个星期后的父亲竟能口齿较为清晰地说话,而且那斜下去嘴角也渐渐的好了起来,也没有一开口就流涎水,吞咽动作也自如了好多,更可喜的是头部ct扫描并没有如预想那样的积聚的血块,到第十天时,他竟有下床活动的欲望,半个月后,他就提出要出院的愿望,但我们拒绝了。

这时,父亲的“凶相”又毕露了,经过冶疗后那双豹眼又发出凶悍的寒光,他用曾经那种霸道的语气对我说:我自己事还不清楚吗?医院和法院是“老虎嘴”,你有好多钱?这种强悍的语气又把我刚消隐的惧怕又重拾了回来,我不由自主的像以前每当他生气时垂下了头。许久,我才正视他,父亲还在注视着我,只不过先前那种寒光以不见了,转而变成一种内疚和仁慈,这种转变更让我懂得一个父亲卑微的爱,卑微的父爱,他不想我们多花钱,在他的感觉中只要好了就行了,农村人是经不起医院的折腾。但他其实那里知道,一个人又能经得起病疼的折腾吗?他又那里知道子女眼里那容得父母憔悴身影的折腾呢?

最后,父亲还是妥协了,一个月后完全康复才出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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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吴钩点评:

父亲从来都是刚强,在柔弱中让我们感受到了那份难得的亲切,爱的道理很多,爱的表达也不一样,但父子天伦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都赋予了文字中。

文章评论共[2]个
欢欢笑笑-评论

真切感人的文章。父亲的性格描写得非常形象真实。问候你的父亲,问好作者。at:2008年12月03日 上午11:01

シ好景随风ヌ-评论

写得很形象很生动感人,“父子情深”溢于言表。问好了。at:2008年12月03日 晚上1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