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后,又回来了。
这是我再看到韩菲时心里想的。
她穿着碎花的大裙子,白球鞋,还是十八岁的打扮。
“老大,您都奔三了,还这么着穿?”我问。
“公安部规定,未婚的女人都得是十八岁。”
韩菲戴着大大的耳机听音乐,整个耳朵都包住了,听不到什么音乐,只是看着韩菲很陶醉的样子,似乎很动听。
韩菲和陆遥分手已经整整六年了,好了八九年,从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好到开始有点成熟,大家都以为他俩修成正果的时候,却分手了。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干嘛一点小事就分手。”
我很不理解。
“不是小孩子了,可也没有长大啊。”韩菲笑笑,样子很吊。二十二岁,还是愤青的年纪,谁离开谁活不下去啊,“我就不信,我离了他陆遥就嫁不出去了?”
事实证明,当韩菲二十八岁的时候,还在k歌房里点单身情歌。
“韩菲,该找个了,你不会还等着陆遥吧?那就抓紧了,小心被别人抢去了。”
我这么问韩菲。
“我一点都不着急。”
韩菲还是笑笑,样子很吊。二十四岁,韩菲有稳定的收入和为数不少的存款,“我就不信,我这样的女人还能没有男人要?”
“韩菲,你知道吗?陆遥结婚了,你该死心了,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吧。”
我这么劝韩菲。
“我一点也不着急。”
韩菲依然笑笑,低下头,一仰头把酒都灌了下去。那天的韩菲喝多了,“为什么他能放弃得那么干净?”
“韩菲,还不结婚,不打算嫁人了?”
我这么想韩菲。
“我一点也不着急。”
韩菲靠在沙发上,拍拍脸上的驻颜面膜,“公安部规定,未婚的女人都得是十八岁。”
“听说十八岁的韩菲小妹妹有一堆小哥哥追求,是不是啊?”
“你什么去香港狗仔队进修了?”
“说吧,怎么样?”
“不怎么样。”
“我就说,那些货色你怎么看得上呢?隆重推荐,我新来的头,三十五岁,中层主管,有房有车,月薪八千,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
“你不是吧,用活人去贿赂上司。万一我要是把他甩了,你可就得不偿失了。”
“我保证,你见了他,会立马春意盎然,甜得不想爬出来的。”
“那么神奇!”韩菲还是稳坐钓鱼台,“我还是不去。”
“为什么啊?”
“万一他看不上我怎么办啊?”
“我是做什么的。如果大学有媒婆系,我早就是学科带头人了。在本人对你的全方面忽悠下,他对你很满意。”
“再说吧。”
“你痛快点,过这个村可没有找个店了。”
“没有就没有吧,我一点也不着急。”
韩菲揭开面膜,我看到韩菲年轻的脸,布满沧桑。
韩菲在二十六岁那一年开始喝酒,两年不到,有了个“小酒仙”的美誉。韩菲豪迈地一杯一杯眼睛也不眨地往嘴里灌,醉了就倒下睡觉,不说话也不吐,就是眼角湿湿的。
谁也不知道韩菲到底想的是什么,急的是什么。
“韩菲,你知道嘛?陆遥离婚了。”
“听说了。”
“如果这么些年,你还放不下他,就找他吧。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其实他根本没有放下你。”
韩菲不说话了,站在窗户前面,看着外面,眼神很迷离。韩菲真的老了,眼神里多了那么多犹豫和思考的东西,这不像以前的她。十二岁的韩菲就开始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城市,她的父母移民去了加拿大,可她固执地留守着。
留守?是的,留守。可谁也不知道十二岁的韩菲在这个城市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她的留守,一个人,什么都不会,呆在一百二十平米的大房子里,偷偷哭。
韩菲吃了半年的泡面和面包,她的妈妈回国了,说什么也要把她带出去,可十二岁的韩菲半夜拿着把刀站在妈妈的床前,说:“如果你再逼我走,我就自杀!”
她的妈妈吓得哭了一个晚上,也许是落寞。这是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辛辛苦苦地养大,可她在翅膀还没有硬的时候,就倔强地要起飞了。
第二天,她妈妈留下一笔钱,没有打招呼就走了。韩菲说,她在房间里看到妈妈离去的眼睛红红的,肿肿的,她的心里一下子很空,她觉得像是身体里被谁挖了个洞,心沉了下去,怎么也上不来。
十二岁的陆遥是韩菲的同桌,他们的桌子中间有条线,陆遥的胳膊不能越线,但韩菲的可以。
线是韩菲划的,规则是陆遥定的。
每次陆遥的胳膊不小心过来了,韩菲就用圆规的尖头去戳,陆遥疼得直叫,老师问,怎么了。
十二岁的陆遥看看十二岁的韩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还是说没事。
真的没事嘛?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没事。
小陆遥摇摇头,就低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了。
韩菲偷偷拉过陆遥的胳膊,整个地摆在她的桌面上。陆遥看看她,咧开嘴,笑得很灿烂。
韩菲把脸伸到陆遥的耳朵后,她悄悄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和你玩。”
陆遥擦擦眼泪,嘴咧得更大了,“没事。”
……
“有理由吗?”我问陆遥。
“没有。”
“为什么离婚?不会是因为韩菲吧?”
“怎么可能?韩菲和我什么关系你还不清楚,大家都是从小玩到大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正是因为大家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才明白韩菲和陆遥的关系。
高考的时候,陆遥的成绩在班里是数一数二的,可韩菲的成绩就相形见绌得多了。填志愿的时候,两个人都报了复旦。韩菲问陆遥,如果我考不上怎么办?
陆遥说,不怕,我在复旦等你。
十八岁的韩菲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她说,她以为陆遥会在这个城市留守。
留守?
是的。留下来,守着她,然后一起去复旦。这种留守,就像六年前,她为着陆遥一样。可陆遥却说,他要在别的地方等她。在看不到彼此的地方,也可以等待吗?
现在,二十八岁的韩菲在看不到陆遥的地方,等待着陆遥,用心灵,用情感,然后用这些慢慢掩埋自己流逝的青春。
韩菲比陆遥爱得彻底,爱得决绝,爱得不留退路。陆遥只是在十二岁的时候低着头说没事,可事实上,他的胳膊很疼,扎的。
韩菲在十三岁的时候学习做饭,做不好,不是生了就是糊了。韩菲的手不小心放在电磁炉上,烫了一个好大的泡,一直都没有消下去,留在她的手背上,一个不规则的圆。
陆遥心疼地把韩菲的手举起来,轻轻吹着,疼吗?
疼。
这样呢?陆遥隆重地低下头,吻在伤口上。
不疼了。
下次我奶奶包饺子的时候,我带给你吃吧,我奶奶做的饺子可好吃了。你奶奶呢?
我奶奶死了。
哦,我奶奶说她也会死,不过她现在舍不得死,得等我长大了,娶了媳妇才死。所以我不能娶媳妇,那样我奶奶就死了。
那我怎么办啊?
你得陪着我啊。
我才不陪你呢!
那这样,我天天给你带我奶奶包的饺子,你陪我,好不好?
那……好吧。
这种陪伴在十八岁的时候终止,陆遥去了复旦,韩菲留下来,高考复习。
临走的时候,韩菲没有去车站送陆遥,她说,她以后吃不着陆遥奶奶包的饺子了。
我从车站回来的路上看到了韩菲,韩菲急切地问我,陆遥真的走了吗?
我说是啊,真的走了。
韩菲说了声哦,就转过身走了。我看到她瘦瘦的身体抖抖的。
韩菲复习了四年,可还是没有考上复旦。在陆遥要毕业的时候,韩菲去了上海。她一个人在校园里逛了一天,然后打通陆遥的电话,她说:“我们分手吧!”
陆遥说,我不念了,我们一起复习,考清华。
韩菲挂断电话,买了包烟,坐在复旦大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她看到陆遥急急忙忙地从门里跑出来,消失在斑斓的霓虹灯里,远离了她的视线。
十二岁的韩菲在桌子上划了一条线,陆遥说,你的胳膊过界的话,我不管,如果我的胳膊过界了,你可以打我一下。
二十二岁的韩菲跑到陆遥的学校,陆遥却没有见到她。陆遥说,他不念了,和她一起考清华,韩菲却在复旦的门口抽了一晚上的烟,然后决定出国。
在机场,陆遥没有来送韩菲。陆遥说,以后再也不能给韩菲送饺子了。
我从机场回来的路上看到了陆遥,陆遥急切地问我,韩菲真的走了吗?
我说是啊,真的走了。
陆遥哭了,他说他没有骗韩菲,他真的没有交毕业论文,他真的决定了和韩菲一起考清华的。
我说,晚了。如果四年前你这么决定,就好了。
那我在等她四年好了。
那个时候,你的奶奶还有力气包饺子给韩菲吃吗?
二十六岁的我和二十六岁的陆遥结婚了,我们没有通知韩菲来参加婚礼,婚礼结束,陆遥对一位奄奄一息的老人说:“奶奶,你看,这就是你的孙媳妇。”
老太太拉过我的手:“孩子,饺子好吃吗?”
我点点头,“很甜。”
陆遥看看我,勉强地咧开了嘴。我记得陆遥的笑脸很好看,但这次的,好难看。
“为什么娶我?”
“我奶奶不行了。”
“为什么不找韩菲?”
“我当时没有交毕业论文,就是决定要和她一起考清华的,可是最后,还是我一个人考。”
“为什么找我?”
“谁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离婚吧。”
“好。”
“不怕你奶奶知道了难过吗?”
“不怕了。”
“我不想离婚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和你玩玩。”
“没事。但我还是想离婚。”
“有理由吗?”
“没有。”
“为什么离婚?不会是因为韩菲吧?”
“怎么可能?韩菲和我什么关系你还不清楚,大家都是从小玩到大的。”
二十二岁以后的韩菲和陆遥再也没有联系,虽然韩菲在加拿大呆了一个多月就回国了,可韩菲没有找陆遥。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干嘛一点小事就分手。”
我很不理解。
“不是小孩子了,可也没有长大啊。”韩菲笑笑,样子很吊。“我就不信,我离了他陆遥就嫁不出去了?”
可六年过去了,韩菲还是没有嫁出去,不是嫁不出去,是不想嫁。我和陆遥都离婚了,韩菲还是不嫁人。
我劝过她,她没有说话,站在窗户前面,眼神迷离,许久,她转过身说:“你以前不是说过你新来的头不错吗?他还是单身吗?”
“还是一个人,挑来挑去,总没有合适的。”
“呵呵,太好了。这样吧,五一是个好日子,我们结婚吧?”
“你和我?”
“想得美,我才不要你这样的笨女人呢,还是去找陆遥吧,我要当经理夫人。”
“五一?只有两个多月了,太仓促了吧!”
“结婚而已,要多久的时间啊。”
“但是过程呢?”
“我等了六年,还不是和别人结婚。”
“其实,你可以去找陆遥的。”
韩菲笑笑,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在安静地吐出来一个个烟圈。她始终没有说话,十二岁的倔强,十八岁的坚强,二十二岁的任性,二十八岁的无奈,韩菲一步步骄傲地走着,脚步深浅,心情起伏。
其实,时间过去了,就回不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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