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光来到小康村的时候,整个村庄都沸腾了。
那是腊月的一个下午,织毛衣的、纳鞋底的女人;玩纸牌的、踢毯子的小孩都涌向光棍富贵家看西洋镜。富贵家两间老气横秋的茅屋以及常年累月积下的黑圬都一下子亮堂起来。屋子里挤满了人。富贵光棍不断地“嘿嘿”笑着,而春光捏着衣角,看戏文一样拿眼瞅满屋子闹哄哄的人。
亚芹阿姨衔着烟嘴大模大样地端坐在富贵家的“上横头”,手肘支在八仙桌上,银色的头颅随着说话的频率有节奏地起伏。“富贵,你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瞧瞧你这两间倒破路廊的茅草屋,你想过有一天也能讨老婆吗?”
“你想想看,邻近乡村多少光棍汉,为什么就偏偏轮到你呢?”亚芹姨一边敲敲烟嘴,一边用反问句提示富贵思考问题。
“这女人虽然嫁了几次都不能结果,但女人需要好好磨。富贵,我跟你说,说不定春光到了你的手里就成了下蛋的母鸡。”
屋子里富贵往常杀猪时凶神恶煞的脸在亚芹姨面前变得谦恭而卑微。
女人们的眼珠则不断地往春光身子蹿来蹿去。她们得丈量一下这个马上就要加入小康村妇女队伍的女人,到底缺了几根筋——任何一个新加入小康村的子民都能激起她们无限的好奇。
亚芹姨最后问富贵在不在意春光少根筋,如果在意的话,她立马带她走,邻村有好几个光棍排队等着呢。杀猪佬的脸顿时猪血一样红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叫一个大男人怎么回答?局面一下子僵住了。
最后,富贵算是开了窍。急忙差遣一个小孩去村店买了两斤“桔子”水果糖。人人有份,不多,两粒,亚芹姨因其特殊的身份,一人抓了两把糖,外加一包“红塔山”香烟。
然后,光棍富贵就有了一个叫春光的老婆。
然后,变成人家老婆的春光每天拎着衣服去河埠头洗。她去洗衣服的时候,气氛特别好。
女人们问:春光,你到底几岁了,四十还是三十呀?
春光,你嫁了几个后生仔,是他们有问题还是你伺候得不专心?
春光,邻近有个三十岁的光棍也想念你呢,你干吗不去?
春光有时说她三十五岁,有时又说她四十多岁。她说,谁知道谁有问题呀,你们去试试不就知道了。于是,女人们取笑得更来劲。
村里女人都说呆有呆福。春光从不去田地干活,也很少收拾家里,她只是坐“十间头”路廊里听人家讲别人的笑话,听人家讲她的笑话。中饭晚饭的时候晃荡晃荡地回去吃现成饭。
富贵帮人家杀猪的时候,她必定起大早跟了去,端着一个大搪瓷碗。主人家杀猪杀好了要弄点好酒好菜款待杀猪佬,她是第一个要紧的人物,四平八稳坐端正,大块肉大碗酒吃饱喝足。回家时,搪瓷碗满满一碗猪血旺带回去。
(二)
春光这样享清福的日子过了几年。忽一日,村里人看到她背个破麻袋转悠在村子的角角落落。
“喏,春光知道过日子了。”老态龙钟的亚芹姨拄着拐杖点点地面。她点点地面的意思是,她当年促成了光棍富贵一桩多么成功的好事!呆婆居然也知道赚钱,那么这个呆婆就不是十足的呆婆,那么这个呆婆就让富贵拣了个十足的大便宜。哈,就凭两斤颗粒糖,一包香烟换的。
春光勤劳的影子象蜜蜂一样在村子里忙碌。
村里本来屈指可数的汽水瓶、矿泉水瓶扔到地上不到半分钟就一定到了春光手中。人家门口凡有废旧塑料的统统进了春光的破麻袋。春光竟然成了村里义务的垃圾清扫员。
垃圾清扫员春光却在一个早春的晚上被富贵打得呀呀叫。富贵把她绑在自家单薄的柱子上,在微弱的灯光下,拳头打,脚跟踢。富贵眼睛里全是血丝,仿佛他面对的是一头糟蹋了庄稼的猪。而春光真的像一头猪地嚎叫。
富贵骂她:你这个死呆婆!你竟然眼睛不生乌珠,你竟敢偷村长家的塑料!我叫你偷,我叫你偷!我恨不得把你像猪一样宰掉!你个只进不出的死呆婆,我供你好吃好喝几个年头,你连个屁都不下。……富贵越骂越来劲,到后来,竟然还抿了几口米酒助助劲道。
没有人过来相劝。这个死呆婆,她捡垃圾渐渐地不过瘾,渐渐地把人家搁田头地坎的旧塑料也一一地捡了来——那都是农家在春寒的时候,预备罩秧苗的。她甚至把村长家罩在秧田里的塑料薄膜都扯了来。
过了两天,春光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曾经嫁过那么多的光棍,她是不是又去了其中的一个光棍家?又或者,她是不是投靠了新的一个光棍。
(三)
没有了春光,村里似乎少了些什么。女人们在洗衣服的时候,常常猜度着春光的去向。
就在大家渐渐地要遗忘了的时候,春光回来了。那已经是深秋。
春光回来了,肚子已经显山露水了。隆起肚皮的春光,失而复得的春光,让富贵宠爱有加。谁的种不重要,重要的是,春光的肚子也能大起来,更重要的是肚子大起来的春光还是认定了富贵,还是回到了富贵的家,邻近乡村有多少的光棍呀。而且,不久的将来,富贵不仅不再是光棍,并且将有人叫他“爸爸”。爸爸爸爸那是多么温馨的称呼。
几个月后,春光生下了一个女婴。女婴长得和富贵一模一样。
“这叫做铁树开花”。亚芹姨又在村头抖抖索索地宣告。
春光一天到晚抱着她的“妹妹”在“十间头”晒太阳。妹妹取了个很喜气的名字:明媚。春光紧紧地抱着明媚,眼里全是水样的柔波,“妹妹,妹妹”,她常常凑近了头,俯下身子亲她的妹妹。
“春光,谁的种呀,肯定不是富贵的,富贵都耕了几年,也没反应。逃出去才半年就中彩了!”
“是百家种,大杂烩。春光,你说说,到底睡了多少男人?”
春光不理人家的茬,她顾自撩起衣襟喂奶,顾自露出黄板牙和她的妹妹笑。
明媚能走路了,明媚能发简单的牙语了。但是明媚的眼珠白多黑少,老是沉默地盯着同一个地方,仿佛要把那地儿看穿似的。明媚走路以后,谁都不喜欢和她玩,大家都叫她“小呆婆”。小呆婆头发黄黄,脸皮灰灰,口水涎涎,脏不拉兮。
小呆婆有一天被一个小伙伴用淤泥糊在脸上,于是脸上就黑污污的。黑污污的小呆婆号啕大哭,春光刚好看见了,于是春光冲过去,老鹰捉小鸡一样拎起那小孩子就摔下去。地是泥地,那小孩吓傻了哭傻了。晚上,孩子父母来到富贵家,差点没把富贵的两间屋子夷为平地。
没有人再理春光,也没有人和小呆婆玩,老老少少都离春光娘俩远远的。娘俩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冷番薯,啃着糖梗节,一个模子的黑不溜秋。
春光携着明媚的手孤独地在村子里游来荡去。
春光娘俩那天走过河埠头走过井埠头又走过十间头,最后走到了小方塘。
小方塘上冒着氤氲的热气,几个孩子在打水漂。水漂打得一个比一个远,小孩子欢呼雀跃。
突然一个孩子脚底一滑,掉了下去。孩子们吓得哭起来。小方塘四周没有大人,小方塘很深,曾经淹死过一个小孩。
春光跳了下去,跳下方塘的春光像一枚树叶一样在塘边浮呀浮,她看到一双小手在水中狂舞,她努力地靠近他。她一沉一浮地终于抓住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终于被她举到头顶,被她托举到了塘坎上面。湿淋淋的春光也马上就要爬上塘坎。可是最终她又滑了下去。滑下去以后的春光后来象头猪一样沉了下去。沉下去以前,春光喊:妹妹,妹妹……
春光来小康村的时候,是一个大冬天,去的时候又是一个大冬天。春光来小康村的时候,她曾经消灭了一个光棍,她走的时候,小康村又衍生了一条哭得天昏地暗的老鳏夫。
小康村的那个冬天在一阵浓雾和愁雾中渡过。
次年春天,明媚穿上了很多婶婶大妈给她裁缝的衣服。女人们说,小花小平小秋小葵小凡你们以后要好好和明媚玩,不许欺侮她。
明媚还是很孤独。她渐渐地和石头、泥土、树叶、草木为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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