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遍世间的悼词，以为都与己无关。惶惑里想起一行字：生即渺渺，死亦茫茫。何所乐兮何所伤。

大凡文字都是骗人的鬼话。当生命缩小成一个苍白的词语，你唯一可以做的只是站在旁边束手无策。天堂据说是梦寐以求的归宿，在另一个方向延伸恒久的快乐。此时此刻，我已没了相信的勇气。

生命的初始，只有空白。生命的终结，却会留给你琳琅的伤感。

爸爸，记得你睡着的那刻，天地顷刻间无端老去。风在凌厉敲窗，晨起的阳光被生生逼离。

仰首向天，长长的发和泪散开，醒着的意识一一沉没。盘旋脑海的，只有一些朦胧的旧句：

怎说离情，纵值良晨也泪零。合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

是尘世太让你厌倦么？情愿身寄青冢，就此诀别，就此了了？

不明白为什么总会与死亡擦肩撞上，这些年来，一个人无论往哪走，恐惧一直与身相随。有些话永远来不及说出口，没有任何理由。但是，你懂，便心安。总幻想，时光重回，你也未曾消失。

还是会常常梦见，你牵我的手，走过一程又一程。我走得很慢很慢，只为可以望多哪怕一眼。醒来，看风停了脚步，露水黯然离场。半圆的月仍在天边徘徊不去，窗台上的菊又开得伤感。

遗忘，终究那样艰难。踩在上帝的门槛，看旧事桩桩件件，依次罗列而出。

第一次亲睹死亡，是整整一千个日子之前的夏天。世界剩了黑暗，只听见天地空旷的哭声。抱着不留一丝温度的躯壳，在毫无意识的混沌里睡去。任时光在耳际飞过，任旧痕新迹一了百了。

却不小心迷了路。三生石上，没有找到他的名字。我不甘心，我发誓要用尽余生来记着他的深情、他的好。

挣扎着醒转。听到你说，上帝很公平，它给你生命你便无权虚掷，还有你欠他的情，也必须还清。

爸爸，在你的怀里睁开眼，很温暖。那时开始，我信：生命有爱，博大精深。生命是水，会长流不息。

2、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檐上去燕，早已飞离，手中断笔，亦已失墨。

世界静止，心正荒芜。天终归是空的，嵌在文字里的悲欢，已经麻木。

阳光稀薄，落在指尖毫无感觉。路旁的槐树，依旧浓荫如盖，只是少了生气。一叶一瓣的沧桑，印证着荣枯轮回的所有历程。绿的枝，黄的叶，仿佛一切皆有定数。一直以为，生命是记忆中最坚强的词语，如得失，没有错过，便不留遗憾。

城市的脸憔悴得令人心酸，往来的人群，戴着漠然的面具，一若季节深处的冷。空气里布满侵人的凉意，坐在十一月的风口，看聚散离合悲情上演。才知道，生死存亡原是一般简单。

黯然回首，看夏天的脚步还在懵懵懂懂浑浑噩噩里踯躅难休，秋就着手安排最凄惨的戏码。一枕清霜梦未醒，生离死别，竟就成了唯一的谢幕礼。

爸爸，你没有守诺。从起点上相约携手，我还在途中，你便离去。一程既定的旅驿，风景骤失，这是一种怎样荒谬的结局。

上帝的门前，握你的手，方觉生命是如此薄如蝉翼。凝眸刹那，恍在你的眼底，读到安然。

于是，含泪放手。在你耳边不断叮咛，爸爸，前方的路，有雾，有风，有雨。奈何桥头的望乡台，忘川河边的三生石，你一定要划下记号。来生重逢，我还要让你牵我的手。

伤感抬头，始知，原来幻觉，亦会真实。

生命成戏，我只来得及以最温柔的悲伤目送你离席。

3、

生命似纸。厚薄自知。然，苍天不解恨怨。

那个雾意笼罩的早上，晨曦站在窗外沉默不语，秋在天边流泪。风试图吹开迷濛的雾色，云却不肯散去。握着你渐凉的双手，看时光殆尽生死历劫的过程一一真实上演。直到我倒下的那刻，仍然幻想有你宽厚的怀、温暖的掌。我不哭。不哭。

滂沱大雨，逼仄成梦。一些意念，痴痴成真。

听到你轻声唤我。如绝美的音律，融尽天地间沉积的寒冷，在指间传递的温度，让我冰冻的血液重新有了运行的轨迹。我在笑，一行行地念诗，人间惆怅客，断肠声里忆平生。呵，此夜城楼，可消尽天上人间这许多愁？

借了玉帝的法指，撕开天幕，偷个太阳生火，为你暖万念俱灰的心。你看，春天都回来了。

这一场真实得如同虚构的幸福。爸爸呵，我们都不许轻易放开手。

我唱歌给你听。一路前行。一路有你。听，夜的和音，有着同样的节奏和旋律。容我，把你的笑脸藏入眼里，眨成不为人知的秘密。

走吧。爸爸。庭院里的篱墙，早已花摇香飘。妈妈等在门前，日日翘首以盼。别让藤蔓上那些爬满思念的诗歌，一一老成凋零的黄叶。

4、

转个身，梦便碎了。琼枝玉树频相见，只恨离人远。读过那么多词，终究留待今天一一亲体验。

咬破手指，滴下一行血：故园树犹红，故园人何在？

十一月，该是紫荆初红的季节。那想象中的世外芳姿，在你垂头沉吟的瞬间，竟毅然决然谢去。它的华姿绰态，象瓢泼的雨，从我的心头，一场又一场地下。

睁开眼。世界仍是空的。指端的骨骼冷得生疼，把秋天拧碎，撒在颊上，任它一一成雪。凄然仰首，听隐隐的声浪在天际回旋。西北天角唯一的星，眨出不同寻常的光。那是你的眼睛，静静在说。我哭，哭得肝肠寸断。

傻孩子。生死有命，悲伤又何苦？——我不是圣人，怎可能泰然自若。

别哭。别哭。生即渺渺，死亦茫茫。何所乐兮何所伤。——可是，你知道吗？如果可以，我愿倾尽所有，换你重回人间。

你摇头。红尘，终归来而往也。佛言，我中有你，你中便有我，而后，无你无我。记得那支歌，是非错对，乐悲笑痛，幻影终成逝去一梦。醒吧，孩子。

不。不要。重重地推开门，把夜色插上鬓边。我要坐在风里，把月亮摘下，照你的归途。等你回来。爸爸。

翻过云层，我就可以看到你。而你，一直在，捡拾我的忧伤。百年恩德，千年沧桑，终付之一朝缘尽。

生命如花。开谢无由。只问：庭前紫荆树，何日再芬芳？

5、

——试问长流水，东去几曾回。一川离人泪，梦底常沾衣。

江月知人念远，上楼来照黄昏。恍惚里执笔涂画的时候，窗外的月光正迫不及待地挤进来，重重的脚步仿佛要惊醒一室的黑暗。雪白的光混入昏黄的灯影里，摇曳成一株透明的月桂。依稀有零散的香，飘忽而过。听踯躅的云，来来回回地唱着一支悲伤的歌。人面全非影不见，花也艳色不再……寂寞的音符，在偌大的空间里戚戚回荡。

还是不相信，死亡这个字眼竟鲜活成真。垂下眼帘，终与结，就成了唯一的地址。

生命，何时竟成为如此让人绝望的真实。偶一低头，隔了光阴，又隔着尘世。

缺失的家园，一砖一瓦都铺有太多的不舍。人生的戏台上少了其中一个主角，纵悲与喜演尽，又如何圆满？

扁舟日暮笑声远，对此唯肠断。一行一行的疼痛，倾巢而来。

斟两杯黑咖啡，加冰。一杯放在你面前。所有的念想都凝成冷冽的香，满世间张望，寻你。爸爸，我会把一程一程的回忆，好好珍藏。纵在迢迢，你也不许转头忘我。

走入书房，墙上的照片笑如往昔，麻木的神经开始痛得颠三倒四。掀开琴盖的刹那，泪流满脸。

指尖飞快地在琴键上跳跃。爸爸，听到么，是禅院钟声的韵。孤寂清凉忧伤空旷的格调，那是你最喜欢的旋律。朦胧中，依稀又见你的风采，站在绵延的山间，碧海蓝天是最绝美的背景。

哦。爸爸，我的手为什么总是无法够着你？咫尺距离何时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天国的冬，也会如此的冷么？裁下漫天的阳光作缎，再剪了秋的余温，为你缝一件绝世的冬衣，为你遮冷御寒。

看，字亦成痴。所有的句，都绣上忧伤的线，串成思念，千山万水的想你。

即使别离。这惦念，仍惊天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