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少年时代读戴望舒的《雨巷》,就陶醉于他所渲染的凄迷幽怨的意境里。悠长寂寥的小巷,飘着细密的秋雨,点点滴滴轻叩着古朴的油纸伞,让心更纯净,让灵魂更透彻。也许,那“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永远都不会擦肩,但如此的幻想和企盼,多少给人以慰藉,以安抚。或者,干脆就不去想“丁香姑娘”,任雨绵绵地飘,任小巷悠悠地长,任天空慢慢地暗淡。
少年时代就爱上流浪。小时候跟随父亲到县城读书,一次成绩落伍,父亲扔了我的试卷,威胁道:“先吃饭,准备着屁股开花。”我借故去厕所,翻院墙逃跑。我知道故乡的方向,但几十公里的路途具体怎么走,我却不清楚。能够返乡,就混迹乡野;假若找不到家,就流浪四方。父亲的那间小屋,对他来说是个家,对我,却是精神的监狱。天亮时分,真的看到了雾蒙蒙的村口,虽然腿酸脚肿,可那漫长的夜和漫长的路,却令我神迷了许多年。
18岁就师范毕业,分到了偏僻的乡村小学。一间青砖小屋,一盏昏黄油灯,一副简陋画架,一摞墨香杂书,陪伴我度过了三年。其时,母亲已经从乡下搬到城里住,我却不愿回。无论周日,还是寒暑假,我都固执地一个人呆在空旷的校园,看落叶飞舞,看日落西山。因为父亲的住所,我讨厌整个城市,甚至讨厌电灯。电灯瞪着苍白无情的眼睛,叫人觉得毛骨悚然;而油灯却温情脉脉,随风摇曳,抚慰我的心灵。
后来结婚,妻随我到乡下教书,她也喜欢乡村的宁静,但不习惯油灯的昏黄。于是我们调到靠近路边的有电的学校。一间红砖卧室,一间土坯厨房,一台黑白电视机,三个粗瓷碗。我们春天醉卧菜花地,夏天钓鱼捞菱角,秋天炒桐籽,冬天写雪字。记得一年,大雪纷飞,期末抽考,教师都要换校监考。我和妻都被派到最偏的那所小学。忙碌了一天,工作餐是猪肉炖粉条,外加几瓶烧酒。我们都喝的东倒西歪,回来的路上,大家咿咿呀呀地唱,好像世界上除了雪就是我们。唱累了,有人就横卧在积雪上,四肢舒展,对天大笑。大家一时兴起,次第冲上去,来个“叠罗汉”,直叫底层人又哭又笑又呕吐。
再后来,与妻一起调回城里,我进入省重点中学,代两个班的课兼班主任。看别的教师为了成绩辛苦备至,忙着备课弄题批改作业,忙着请家长体罚学生,我却听着音乐读着小说作壁上观。没事就和学生神侃,还要求任课教师尽量少留作业。学生都喜欢我,领导却时刻提醒我。其实,我只是不想学生受罪,也不想自己筋疲力尽地冲浪。喜欢安静,也就无为而治。也许,得不到当前的风光,拿不到奖金,但不会戕害学生的心灵。考试的时候,给学生松绑:我们不是为了分数,只是为检验知识与技能。岂料,成绩一出来,班级总评居然年级第一。因为懒惰,不想备课,就按花名册排序,要求每个学生登台上课。学生台上讲,我在下面听,好不热闹。恰逢全国课改,我无奈就被推到风头浪尖。每天来教室听课的川流不息,还惊动了省教委的领导。过去被其他人嘲笑的教学方式,后来居然被领导夸的天花乱坠。上面决定推广,组织各地骨干来我班培训。
他们紧锣密鼓的当头,我连夜逃跑了。跑到了西北兰州。我不喜欢被人牵制,讨厌鲜花和掌声,我只想过自己孤独平静的生活。下海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新的起点孕育着更多的希望。为了孩子的落户和考学,妻决定买套房子。她每天穿梭于新房和装修公司之间,抱怨我不负责任:半年了,新房在哪都不知道。
我不想去看。我知道,房子装修好之后,洁白的墙壁,明亮的地板,很难让我这样随意的人下脚。进了小区,进了楼层,进了房间,几乎就等于进了监狱,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冰凉的四壁。为房背债的是“房奴”,住进新房的也是奴隶。一连几夜,我都梦见乡村小学那间小屋。屋外蛙声起伏,落叶飞舞,屋内烟雾缭绕,油灯摇曳。而我无所思,无所欲,无所求,自在任意,画架前涂抹几笔,横卧床榻翻几页书。
孤独,让人沉静;孤独,才找回真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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