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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者,二三子疏狂老鬼

发表于-2008年11月30日 凌晨0:25评论-1条

公元前515年,吴楚地区。

长江以南从来都是文人墨客流连忘返的绝美之处,山色空蒙,湖光滟潋,全是可以入画的风景。但现在正是硝烟四起的战国时代,浓烈的狼烟将这如水墨点染出的清丽的江南也熏得一片浑浊。

一片澄澈的湖水边,上千个身披银甲的战士整齐的立在岸边,白色的帽缨被风吹的如芦苇般摇动,战士们却岿然不动,银甲反射的阳光让人眼前一片眩晕。但这一片耀人眼的银光却也比不上站在军队面前的那个高个子男人耀眼。他也一样身披银甲,俊朗的五官透着食肉兽的机警和锐利,整张脸既傲慢又威严,他就像一匹上好的锦缎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人一见难忘。他就是庆忌,一个在当时的年代提到就令人动容的名字,他原本是吴国的长公子,但现在是吴国的叛臣。

庆忌从小便是天赐的英物,吴王僚在世的时候他身边就聚集了一群党羽。他英俊,傲慢,胆识过人,拥有一切在战国称雄的资本。但最终登上王位的却是他纤弱的弟弟公子光。这全赖光的手下一个非凡的门客,就是过韶关一夜白了头的伍子胥。楚王以叛贼的罪名将他逐出国的时候,万没有想到楚国的几百年国祚将会毁在这个年轻人的手上。伍子胥有万人不敌的天赋才能,但他的智慧一旦被复仇的火焰灼烧着,最终让他变成了一个手段毒辣的谋臣。就在庆忌不在朝野的时候,伍子胥派门客专诸刺杀了吴王僚,庆忌还没得到吴王已死的消息,公子光已经成了吴王阖闾。公子光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公子庆忌为叛臣,将朝内的庆忌党羽全部肃清。这本就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成王败寇,庆忌就这么被逐出了自己的国家。但他不甘心,他在与吴国一江之隔的地方日日夜夜的操练着自己的军队,等着复仇的机会。他练兵的声音搅得吴王阖闾整夜的睡不着觉,他怕自己的哥哥,即便他已经是吴王,庆忌只要一天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一天不得安宁。

但庆忌却并不在乎吴王阖闾,优越的天赋使得他这一生还从未怕过什么。对于江对岸用弑父手段登上王位的弟弟,他只是暗暗冷笑,好像他此刻对于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吴王手下曾经的门人一样。

庆忌的面前是一个像一截木头一样直挺挺站着的男人,他站直了不过刚到庆忌的胸口。乱蓬蓬的头发后面隐约看得见他的半张脸已经被毁掉了,右边的袖筒空荡荡的,显然右手已经被截去。他叫要离,曾是伍子胥的门客,因为忤逆了吴王全家被杀,断手漆面后被逐出了吴国,现在特来投奔庆忌。庆忌身边的谋臣纷纷进言,劝说庆忌万万不可留下这个男人,伍子胥心狠手辣,此人想必是伍子胥派来的刺客。

战国的历史从某个角度来说就是刺客的历史,一个政权的倾覆或建立往往就依赖于一个刺客。那时的公子贵族都豢养着成群的门客,这些门客平日里纵情享乐,到了关键时刻去以命相搏以报答知遇之恩。

庆忌的鄙夷的目光顺着自己的鼻尖一直流到面前这个矮个子男人身上,但要离面对周遭人的鄙夷却面不改色。他的无所畏惧激怒了庆忌,他一生无论走到哪里任何人都对他俯首称臣,这个身体残缺的小个子男人面对他竟面无惧色。

“全都给我住嘴!”庆忌对进言的谋臣大喝一声,“难道那逆贼就凭这个残废也想杀我!”他狂怒的转过身去,对面前的军队挥舞了一下军旗。刚才还整齐划一的军队立马摆出了战斗的阵型,如镜的湖面立刻被搅起了朵朵白花,战士的吼声震天的响,刚才还平静的空气里立刻充满了血与铁的腥甜。

庆忌得意的转过身去,对要离说:“你这残废,看我这里比吴王阖闾如何?”

要离的脸依旧像木刻出的一样看不出一丝感情的波动,他的眼睛一直望到湖的另一侧去,仿佛根本看不见庆忌的军队,半晌,他终于指着湖对岸缓缓的说:“荷花,你这里的荷花要比吴王阖闾那里的开的好看。”

要离出人意料的回答让庆忌不禁挑起了眉毛。他顺着要离的手指望向对岸,那里粉红色的荷花正盈盈盛开,静默无语,遗世独立。

庆忌将目光收回来,军旗一挥收了军队。他看了一眼要离,说:“把这残废留下来。”

“公子三思啊!”身边的谋臣纷纷阻拦。但庆忌一挥手说:“我意已决,谁也不许再劝。”谋臣们立刻识趣的闭了嘴。

庆忌看着要离说:“你若真是个刺客,我就给你一个杀我的机会,只怕你没这个胆量。”要离依旧面无表情,他跪下向庆忌谢恩,眼睛却越过他一直望向对岸的荷花。

要离在庆忌身边跟了三个月,庆忌无论走到哪里都将这个吴王的叛臣带在身边,他既是在向吴王示威又是在显示他的傲慢。他想让天下人知道公子庆忌绝不是胆小之辈,这天下只有他庆忌敢将要行刺自己的人天天带在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地方。庆忌手下的谋臣天天说公子是在养虎为患,但庆忌依旧我行我素。原因之一是要离并不像个刺客。他像刚来的时候一样沉默寡言不卑不亢不折不挠,他不忤逆庆忌亦不惧怕庆忌。庆忌平生第一次为一个人动容了,而对方竟是个残废。庆忌明白,要离平凡的外表下是一颗铁打的猛士的心,他若真是刺客只怕将无人可挡,将他留下本身就是件危险的事。尽管庆忌可以赶他走或干脆杀了他,但他却不愿意,只是因为湖对岸的那丛荷花。庆忌不知在练兵的时候多少次偷偷失神于那恬静的荷花,但只有在那天,来投奔他的要离对他说,荷花,真好。

这个晚上庆忌在军中大摆宴席。他已在这里屯驻了半年却始终没有攻伐吴国的机会,无论军队操练的多么好却始终没有用武之地,百无聊赖的夜晚里,庆忌只能和将士们共图一醉。琉璃盏里盛满了琥珀色的蜜酒,舞女们摆动着盈盈一握的细腰翩翩起舞,丝竹管弦奏着靡靡之音引人共赴醉乡,白天里严整的军队此时像青楼里的恩客一样纵情饮酒与舞女尽情欢笑。没有仗打的军人是空虚的,但整日处在战争恐惧里的心是更空虚的,唯有一醉以解千愁。

但有两个人却既不笑也没有醉,那就是公子庆忌和坐在他下首的要离。庆忌的眼神像困在笼子里的豹子一样焦灼又躁动,美酒也带不给他片刻的安慰。要离面无表情的一杯杯饮着酒,却毫无醉意。终于庆忌烦了,他挥了挥手说:“今晚就到这里吧。”还没尽兴的将士尽管不情愿却不敢耽搁,纷纷起身告辞。要离也起身,庆忌却一摆手说:“你,留下来。”

刚才还华灯异彩的军帐里只剩下了庆忌和要离,滴泪的红烛上结了烛花而使军帐里一片昏暗。庆忌拔出随身的宝剑,一挥手将军帐砍出了个大口子,如练的月光立刻汩汩流进了帐篷里,杯盘酒盏里顷刻盛满了月光。庆忌对要离说:“和我喝酒吧。”

要离坐到庆忌下首,两个人一杯接一杯的喝起来。要离酒量毫不输庆忌,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吟赏月光,好不快活!酒酣耳热之际,庆忌说:“要离,你说我这里的荷花比吴王那里的要好?”

“是,吴王那里的荷花练兵的时候都被毁了。”

庆忌听了他的话仰头大笑:“连花都不容的人,怎么容得了天下!”庆忌说完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要离,你到底是不是刺客?”庆忌突然问道。

要离并不答话,从容的将手中的酒饮尽,抬眼镇定的看着庆忌。庆忌看着他的眼睛仰头大笑:“好!有胆量!你若真是刺客我情愿死在你手上!”

要离仍不答话,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你若不是刺客,来投奔我不只是为了看荷花吧?”庆忌突然问道。他的脸色虽然因为喝酒和一片绯红,但他的眼睛却依旧像豹子一样警觉。

要离答道:“我来是有话要说。”

“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你不会信。”

“你现在说我也不一定会信。”

“但若再不说,这话也就没了意义。吴国内伍子胥一直怂恿吴王攻打楚国为自己报仇,但吴王却不不愿意。两个人现在关系非常不好,吴国内部也分裂成了两派,现在去攻打正是时候。”

“我为什么要信你?”庆忌紧盯着要离的眼睛。

“你当然可以不信。”要离说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一个门客的命本来就不是自己的,你若是不信,就杀了我吧。”

庆忌紧盯着要离,但对方却面不改色。终于庆忌从坐榻上一跃而起,大喊道:“来人啊!传我命令,马上整顿三军,明日北上伐吴!”

浩荡的江面上泊着数十艘大小不等的船只,领头的小船上只有两个人,那就是庆忌和要离。船队顺水而下,威不可挡。

庆忌高傲的立在船首,得意的望着江面上威武的船队。他唤过要离来,将随身镶着金璃璎珞的宝剑解下来递给要离说:“这剑,归你了。”

要离的神色立刻现出了一丝迟疑。门客从来不得带剑面见主人,这几乎是战国时代不成文的规矩,但现在庆忌竟将自己随身的宝剑赐予他。他说:“要离无功不敢受禄。”

庆忌仰头笑了:“不敢拿吗?宝剑沾不到腥膻就会寂寞,我很久没用过这剑了。你我也算是有知遇之情,你就用这剑为我立功吧。”

要离听了庆忌的话跪了下来接过了宝剑:“要离谢公子赐剑。”

船渐渐驶向了江心,江面上刮起了风来。庆忌的小船因为载重少将余下的船只远远的甩在了后面,船上的军旗被风卷起,正好挡住了后面船只上人的视线。船行驶了很久,庆忌觉得自己有些乏了,他转过身向船尾走去,想看看后面的船队是否跟的紧。本一直站在船尾的要离此时一点点悄悄的移到了船首的上风头。庆忌随意用手拨开船上的军旗看着江面,突然他觉得身后一阵凉气。庆忌几乎是本能的觉得大事不好,他转过身来想要逃,但就在此时一柄剑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

庆忌清楚的听见刀剑穿过自己血肉的声音,鲜血立刻像一朵红莲一样在他银白色的盔甲上灼灼盛开。剑的尖端已穿过了身体,而剑的另一端,正握在要离的手里。原来要离借着上风头整个人持剑扑了上来刺穿了他的身体!一阵剧痛从庆忌的身体里蔓延遍他全身,他忍着剧痛一把将要离整个人提了起来,他咬紧牙关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要离的脸上依旧平静:“我乃吴国大夫伍子胥手下死士,奉吴王之命来刺杀你。”

庆忌听了后仰天大笑:“好!好!好!死在你手上也不枉我一生!”他放开要离,一把将剑从胸口里拔出来,鲜血立刻喷涌而出,风中飘零的鲜血如烂漫的红叶一样随风狂舞,飘散而去。后面跟随的船队发现了前面的异动立刻乱作一团,将士们拼命的划船想赶过来捉拿刺客。

“你们放了这个人!”庆忌艰难的回过身来大喊道,“让这个人走,敢杀我的也算是个勇士,你们谁也不许伤这个人!”后面船队上的人听了庆忌的命令立马安静了下来。

庆忌转回身来,看着要离,脸上竟突然现出一丝不可思议的微笑,他嗫嚅着说:“死,也不过如此。”他话音刚落,高大的身躯就沉重的倒了下去,掉进了江里。他的身体很快地沉了下去,江面上只剩一小片被血染红的江水。

小船上少了庆忌顺着风像离弦的剑一样将庆忌的船队远远的甩在了后面。要离捡起沾着庆忌鲜血的剑,面向吴国的方向,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说道:“苍天在上,不辱王命。”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宝剑,被毁损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微笑:“当其现在,唯有一死,以酬知己!”说罢,他毫不犹豫的举起宝剑在颈上一横,温热的血液刚一喷出立刻就被风干了。他矮小的身体倒在了小船上,几滴顺着脖颈留下的鲜血在他衣服上晕染开来,宛若那天他在湖边看到的那些温婉的荷花一样静默的绽放。

知我者,二三子。

很多年以后,辛弃疾这么说。他一定也知道千年以前公子庆忌和刺客要离的故事,那个刺客与被刺杀的人彼此间惺惺惜惺惺的故事。如今,千年又千年,历史的原貌早已不可得知,我只知道庆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做出的决定是放走刺杀自己的人,要离的生命最终被用来报答自己亲手杀死的人。那不可一世的庆忌有几人真正的懂得,那沉默寡言的要离又有谁愿意去倾听他的心曲。当那刺客漆面断手去杀那傲慢的公子时,却发现彼此之间才是真正的惺惺相惜。但他是刺客,他是公子,社会的道德要求他必须忠君事主,国家的责任要求他必须与自己的弟弟兵戎相见,知己两个字在历史的硝烟里被湮没了。如果不是生逢乱世,如果没有国仇家恨,我愿与你就在那荷花塘畔,看水面风荷婷婷高举,看月光如水流淌,不问出处,不问前途,不须檀板金樽,不必红袖添香,只是把盏言欢,笑吟风月,毕竟,人生一知己,足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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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曲子和子点评:

故事千年不朽,人物万世依活。如果不是生逢乱世,如果没有国仇家恨,我愿与你就在那荷花塘畔,看水面风荷婷婷高举,看月光如水流淌,不问出处,不问前途,不须檀板金樽,不必红袖添香,只是把盏言欢,笑吟风月,毕竟,人生一知己,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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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血太阳-评论

人生一知己,足矣。at:2008年12月02日 早上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