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门的姑爷
认识我的父亲,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前期,也就是父亲刚刚出生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的时候,父亲出生在红河上游,一个叫做“戛洒”(傣语,沙滩上的街子之意)的,江对面的,山脚下的,一个名叫“蒿枝地”的小山村里。
在父亲还不知道,叫喊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名字的时候,父亲的母亲和父亲,就与父亲阴、阳两隔,撒手人世。让幼小的父亲,穴居在自己的亲哥、嫂家,那个名字叫做“土掌房”的房子里,维持着年幼的生命。因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七,也是家中七个儿子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到父亲只有五、六岁的时候,抚养自己的家中最小的哥哥,也步其他哥哥的后尘,撒下父亲,升天到了天堂里,而享受天伦之乐去了。让年幼的父亲,又转移到了一个,父亲叫做四叔的家里生活去。好在父亲的四叔,认为父亲还和他有着纯净的血缘关系,所以父亲的四叔,尚且还能善待自己的父亲。可是,父亲的四婶,就不是这样了。也许比鲁迅作品《祝福》中的那个四婶,还要可误。在父亲尚不能做事,于寒冷的冬天,穿着褴褛的衣服,光着双脚板,蹲在“土掌房”的土墙脚下,烤背风太阳的时候,父亲的四婶,就会用冷水,将土墙脚下的地面浇湿,让父亲烤背风太阳时很不方便。父亲的四叔,拿父亲的四婶没有办法。只好将不知道学校的校门开向何方、学校的门槛是什么样子的,年仅七、八岁的父亲,送到同村的财主家,给财主家放养、放牛和放马去。
此时,清风中,飘来了牛羊行走或吃草、吃树叶、啃树皮时,脖子上挂着的铃铛,所发出的“叮当、叮当”的声音。明月和星星交织的光谱里,也不时能看到父亲幼稚而单薄的身影,在山林里移动和徘徊。无论是白天和黑夜,无论刮风和下雨,喝了,父亲捧上一捧山泉洗胃,饿了,扯下一把橄榄,或者其它的野果充饥。如果牛羊不听人话,也会听到父亲吆喝牛羊的时候,那粗俗的不堪入耳的咒骂牛羊的话语。或者是听到,父亲赶着牛羊回家时,用树叶吹出的,如给牛养招魂一般的,那悠扬动听的,久久回荡于山谷间的,邀请“牛羊”归家的声响。如果,出现牛羊丢失,或者生病、死亡的情况,父亲也还要领教财主家,那鞭子和棍子的滋味。让父亲深深地懂得,这样的味道,就是对父亲劳动成果的最好奖励。父亲就这样和牛羊为伍,“混着”(虚度时光)、“混着”,就“混”到了十二、三岁,或者十五、六岁。此时,财主也开始大发慈悲,而分派父亲,做上一些砍柴、担水等重体力劳动的活计了。有时,也让父亲坐上渡船,横渡“戛洒”江,到沙滩上的街子——“戛洒”街上,料理一些“油盐柴米酱醋茶”的事情。这样,就有意无意的,让父亲有了和外人接触的机会。也就有了,父亲的主人,首次让父亲横渡“戛洒”江,沿着茶马古道,爬上“耀南”山,深入到“东瓜林”李润之(当地最大的土司和匪首)的豪华的土司庄园里,而给李润之送鱼的事情。也让父亲第一次开了洋荤,看到了世间还有如此壮观的天堂般的美景。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父亲到“戛洒”街“赶街”(赶集)时,被一个算命先生,叫到身傍,情愿不情愿地给父亲算了命。说父亲的将来,一定会遇到贵人搭救的。虽然,父亲也不信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毕竟是被这个算命先生点了水,而让父亲有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想法和机会。
正是这样,对“戛洒”街的一来二往,也让父亲结识了“戛洒”街上的许多人群和朋友。也让父亲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着许多好玩、新奇而诱人的东西。因为“戛洒”,是连接“玉溪”、“思茅”、“楚雄”三地州咽喉之地。无论过去和现在,都是商贾云集。
正是这样,对“戛洒”街的一来二往,也让父亲混着、混着,就“混”进了二十来岁的年龄。这时,也正逢我的奶奶和年仅十四、五岁的母亲,关闭了自家在城里家中的“土掌房”的大门,而到“戛洒”街,做“小本”(垫本小)生意的时候。也是当时的奶奶和母亲,泡豆芽菜和做豆腐卖,而卖得热火朝天和正缺人手的日子。也从此时开始,泡豆芽菜和做豆腐卖,便成我家尹氏门中的祖传秘方了。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有好心人对我的奶奶和母亲说,江对门那个“蒿枝地”的小伙子,人很帅气,为人诚实,做事可靠,是否可以到你家里,给你家帮忙、帮忙,做做人力。于是,我的奶奶和母亲,便把这个叫做小伙子的我的父亲,叫来帮我的奶奶和母亲做豆芽菜和豆腐的生意了。从此时起,奶奶和母亲的小店门外,便能经常听到,有人对着我的父亲那“嚷麻麻”(急不可耐而又声音很大)的话语:“老板,快蛋一点!秤一斤豆芽,卖二斤豆腐!”
可是,谁知这样一来,却反而帮出来了问题和毛病。帮出来了一个“实实在在”,帮出来了一个“吃苦耐劳”,帮出来了一个“认真细致”,帮出来了一个男女之间的感情和一个叫做爱的东西。也让母亲认真地、深深地喜欢上了那个自小没了爹娘,靠哥哥、叔叔和财主老爷抚养长大的我的父亲了。在母亲十七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和母亲,相互拜堂,成了亲。最终让我的父亲,成了尹氏门中上门的姑爷。
就这样,母亲、父亲和奶奶,在“戛洒”街上,又“混”就“混”了好几年,一直“混”到了家乡的完全解放。
当然,在这样的几年里,先是母亲、父亲和奶奶三人合作,赚到了一点小钱,让母亲和奶奶继续在“戛洒”做豆芽菜和豆腐的生意;让父亲挑上担子,装上小百货,到相邻各县和各个乡镇“赶小街”去。
所谓“赶小街”,其实就是用肩挑着装有小百货的担子,步行几十里、甚至几十公里的山路,从这个乡镇走到那个乡镇沿途叫卖去。有时为了赶上一个街子,也不得不负重行军、长途奔袭。反正就是哪里“赶街子”(赶集),就追着那里的“街子”跑的活计。“赶小街”虽然是一项,比做豆芽菜和豆腐生意,更能赚钱的活计,但却又是一项既辛苦又危险的活计。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在“哀牢山”山区,经常有土匪的拦路抢劫。人们不知道,我的父亲为了“赶小街”,为了以防不测,还经常把一支“拉七”手枪藏在身上呢!只是到了家乡解放后,这只“拉七”手枪,才成了公家的东西。说真的,在当时的环境里,如果遇到土匪抢劫,一支“拉七”手枪,是根本不能解决问题的。弄不好,还会被土匪发现自己有枪,反而丢了自己的性命。所以,在当时的环境里,自己有枪也不行,没有枪更不行。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的脑海里,总是深深地烙上了“戛洒街”、“河边街”(李润芝的老家所在地)、“按板井”(产盐的重镇)、“普洱”(中国的茶叶之乡)、“十里河山心”(沿途森林密布而遮天蔽日,虎豹经常出没的大山心)、“鹦哥坡”(经常有土匪抢劫之地)等经典的地名。父亲的言语里,也经常提到关于这些地方的风土和人情,以及那些情与爱的东西。
所以,现在的人们很不会相信,茶马古道上,除了有“山间铃响马帮来”的风景,也还有用肩挑担子的,南来北往的,像我父亲一样的,哪家的马帮大,就紧跟在哪家的马帮后面走,或在山间独立行走时,只要听到口哨声,预感到有土匪前来抢劫时,就吓得屁滚尿流,丢掉肩挑的货物,立即潜藏于树林里的,以逃避匪患侵扰和袭击的,那些靠“赶小街”过日子的人群。也很不会相信,在我的父亲“赶小街”的日子里,我的父亲可是能,肩挑一百多市斤的东西,一天走上几十公里的山路的。
虽然我不知道,过去的“老秤”和现在的“新秤”有什么区别和联系,过去的一市斤,折合“壹拾陆两”,和现在的一市斤,等于“拾两”,是如何换算的。但我想,过去的一百市斤,绝对不会比现在的一百市斤还轻。不要说让我负重行军,即便让我空着手,走上几十公里的山路,也是够我好受的。想想那些陡峭的山坡,小腿都会像“弹三弦”(一种民间乐器)一般颤抖。但就是这样的辛苦和危险,我的父亲,也是很心甘情愿的。因为我的父亲很容易满足,因为这毕竟是干自家的活计。
后是,我的父亲在赶小街的日子里,我的父亲和母亲,产下了我的大姐和二姐,也许还有我的大哥。因为他(她)们之间,一个和一个相差不过三、四岁。也正是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我的家中,便开始有了一定的辛苦的积累。
这时,我的父亲和母亲,便“疯了”(方言,一时高兴的意思)把这些积累中的四十圆银圆,借给我的所谓的亲戚。用于买骡子驮着货物,做生意去。结果是,到了全国解放前夕,亲戚赔还给我家四十万圆的金圆券。虽然当时一万圆的金圆券,能抵一圆的现大洋。但叫亲戚家赔还我家四十圆的现大洋,亲戚家却说不可以。就好像,他们事前预感到要变天似的。真的没过几天,物价一遍飞涨,几十万圆的金圆券,也不能换得一圆钱的现大洋了。从而导致我家所收回的四十万圆的金圆券,什么东西也不能卖,就像被劈了水漂一样。所以,父亲对于此事,一直颇有微词,而记恨在心里。
这时,我的父亲和母亲,也“疯了”于新中国解放前夕,在有人纷纷出售土地的时候,把这些积累的一部份,拿回县城五桂山的县城家附近,买了几亩田地,出租给别人栽种。结果却是,于家乡解放以后,被划了一个“小土地出租”的阶级成分。我想。所谓的“小土地出租”,大概相当于一个,“上中农”的阶级成分吧!要知道,在越穷越光荣的日子里,阶级成分每相差一级,所受的礼仪,是有本质区别的。如果是地主、富农,可是要适时接受群众评议,随时接受管制,而且是每年都要进行自我检讨,和像评定职称一样,接受组织考评与报批同意的。稍有闪失,便会有被拖去接受群众批斗的危险。即便是中农或上中农,也是会受到那些贫雇农的“冷朝热讽”的。
在全国解放的时候,我的家乡接受了当时的“云南王”龙云的号召,宣布了和平解放。这以后的家乡,大军压境,而进驻了陈庚将军的部队。部队的官兵,在进行征粮的同时,也和当地的百姓鱼水联欢。也让我的父亲,有了给解放军挑东西和了解解放军的机会。家里人清楚地记得,在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那一天,父亲被解放军请去送东西,一直送到二十多公里地方后,还要沿路返回。这可让我那些不争气哥哥和姐姐,盼星星、盼月亮一般,饿得直流“清口水”(垂涎)。因为全家人的主心骨没有回来,家里人是不便开饭的。因为这里的传统是,大年三十晚上这一天,家人不兴在外过年。其实父亲也是知道的,只有完成了任务,才能返回。正是有了这样为解放军挑东西的机会,也让我的父亲感受到了解放军的可爱、可亲。因为解放军不但付给父亲挑东西的工钱,而且还把父亲称呼为老乡和同志。
可是,这样的日子,却好景不长。正当解放军的边纵部队,从我的家乡撤离了一大部分,到其它地方剿匪去了以后,正当当地最大的土司和匪首李润芝,上缴了部分枪枝和弹药,接受了和平解放,而到昆明培训期间。他的那些侄儿子们,不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事前有所预谋,一时间,如一锅煮沸的粥一般,在我的家乡,四处兴风作浪起来。弄得整个家乡鸡犬不宁,民怨沸腾。而且他们,还从“哀牢山”山上,那个他们的老家里,直接下到红河谷,横渡“戛洒”江,并于拂晓前,把我父亲的老家所在地“蒿枝地”包围起来,而让在“蒿枝地”里驻扎的解放军的几十名的男女征粮剿匪队员,没有几个幸存下来。即便有几个被抓了活的,也是被枪毙的枪毙,“放江”(捆绑上手脚,再沉入江里,用枪射击)的“放江”。特别是有一、二个年轻的女革命,死得更惨。她们被土匪抓获以后,先是被剥光了衣服,接着用大针头将她们的奶头戳穿,再用绳子系上,而将她们挂到了高高的竹子上。让她们像荡秋千一样,被折磨个够以后,再用刀残忍地将她们杀害。并把她们的尸体,沉到“戛洒”江里。有人说,红河是红土地的杰作,也有人说红河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至于,那些死难于“蒿枝地”的革命烈士们,都是父亲和与父亲同村的乡亲们,含着泪水,亲手给他(她)们掩埋遗体的。对于他们的灵魂是否安在,我是不置可否的。因为他(她)们的遗体,曾经经过我的父亲和父亲的乡亲们的双手关心体贴过。
其实,烈士的鲜血不会白流。在土匪暴动不久,我的家乡,又迎来了二次解放军的大军压境。结果是,家乡的几千名土匪被纷纷剿灭,或者纷纷受到了人民的审判。结果是,迎来了家乡全面而真正的解放。
后来,我的父亲,伴随着我的母亲和奶奶,离开了“戛洒街”,离开了生意场,回到了母亲的家乡五桂山,安居和男耕女织起来。也让我的父亲和母亲,于共和国成长的初期,像公鸡和母鸡孵蛋一般,接连产了我的二哥和五姐。也让我的父亲和母亲,和全国人民一道,先后加入了农业生产互助组,加入了农业生产初级社,加入了农业生产高级合作社,然后又端起和拿起了,人民公社大食堂里的碗筷,开展了超英赶美的大跃进运动,接着就是一天一天的放“卫星”(报喜之意,这里指大生产和大丰收的重大喜讯),而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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