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回家盛极一世

发表于-2008年12月06日 中午2:07评论-0条

“你辞工干什么呢?”当门卫阅了他的放行条子,检查完他的行李后,顺嘴追问的一句,竟令他不知如何回答了。“是啊,我怎么辞工了呢?好不容易才进这个厂,还没有干半年呢!”他的心中升起了一阵迷茫,兀自机械地故作轻松地吱了声:“回家去呗!”也不向门卫道一声别,逃着似的出了厂子。

这个名叫盛火的青年,是去年95年十月份进的这个厂。开始进去的时候,他确实是想象一团火似的去开创自己的生活的,但现在,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好似钻进了一个迷宫里去,就象被格林童话里的老巫婆施了魔法一样,自己做不得半分主了。怎么做都不圆满,“幸福呵,你怎么离我这么地远?”他简直要朝天呼叫了。这又令他不禁想起自己交辞工书前的事情,和他的泪流满面的丑态来。

四月间的八九点钟的太阳光活活跃跃地照在马路上,就连太阳光里的灰尘都是一付簇簇拥拥的样子,这个背景与活动在它们中间的丧魂失魄的盛火形成了一种反衬。斜斜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投得很长,这个丑陋乌黑的影子顽固地挡住他的去路,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在和他做对。路旁的房子金兽样地蹲在那里,有时候透出几个舒舒服服打着呵欠的人来。当他从这个名叫陈屋的工业区快走进村子里的时候,几只狗快活地对他叫了几声,好象说:“喂!今天的天气不错啊!”

过村子去,要经过公园。他没有到公园里面去,而是从公园外面的马路上直接地穿过去了。那几丛苗条修长的翠竹和几棵高大的榕树,他都觉得好象是站在那里笑他。幸好上午的光景还没有多少人,不然,那更会加深他的烦躁。

他拖着他那少得可怜的行李,找了一家旅馆住了进去。说是旅馆,其实只不过是一些本地居民剩下的老土墙房子,承包给一些外地客后,辟来专门做流动客的生意的。这些承包者,除了做住宿生意,还捎带做些车票的生意。这家老板是四川人,旅店有两间,大的一间里摆了一排扇铺,挤挤簇簇可以睡十来个的样子;小间里面摆着两张床。从小间里面往后的一扇小门进去,里面还有一小间,小间里有一个转弯的楼梯,楼梯旁摆有一张小床,是老板自己睡的,旁边还摆着些做饭用的家什,一个小藕煤炉子上正在兹兹地烧水;从楼梯可以通到上面的天台去,天台上面也打着一些地铺,铺着几排凉席。盛火进去,问好了价钱,十五块钱一晚,若住天台便宜些,只要十元。他选择了下面的扇铺,放好了行李,找了一个靠墙的位置,看看时间尚早,就把身子歪到了床铺上。

扇铺的那一边还睡着两个象死了一样的人,屋子里光线很暗。盛火坐了一忽,干脆把身子倒下去,卧在了床上。慢慢地,在这种黑暗而单调的包围中,他那不能安份的脑子又跑到另外的一个世界中去了。在路上跳出来的几个画面在此时得到了延续,他又钻进了自己的那个迷宫里,和自己的心捉起了迷藏,于是他的脸在黑暗里就有了一种苦恼的形容,好象要哭出来的样子。

在他的迷宫里,有一位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下面穿着的好象是米黄色的,又象是咖啡色的裤子,一张圆而丰腴的脸对着他笑着,在前面边笑边跑的样子。她跑得很快,以至于后面跟着的一个他赶不上,而辨不清她的裤子的颜色。她跑得越快,他的心就越急,以至于要对跑在后面的那个“自己”生起气来。他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放到迷宫里去,与里面的另一个“自己”会合,更加大力地追赶,然而似乎总是差那么一线的距离。就在他脑中不停地追追赶赶的时候,另一头的两个死人突兀地叫了一声,挺起了身子,悉悉索索的穿起衣服来,于是他的脑中的这个径赛项目也就不得不结束了。

等到这两个悉悉索索的家伙整好了衣裳,到屋子外面的龙头处洗好了手脸,走出门去了以后,随着大门的再次关上,黑暗又被送了进来,他那颗刚刚被追赶火燎过的心,就顺势跌入到一种悲哀的窟窿中去了。他就开始不停地回想自己的苦命,感叹自己爱的挚诚,一遍一遍地自己感动自己来。他的回想,大多是停在自己给白衣女子写的几封信上,末了再回到女子不久前寄给他的那封拒绝他的回信上来,然后又返到离厂前女子露出的好象不舍的神情上去。“象我这么真诚去爱的人,怕是再也没有了罢!”他这么着安慰自己。然而,回想到女子,他觉得她应当是喜欢他的,不然,何以在他临走的前几天,她要露出恋恋不舍的形容来?他把推算了千百遍的日子又重新核算了一遍,他接到女子的信是三月二十八日,信是女子从旁边的赤岭村发过来的。从赤岭村到东莞,再从东莞到陈屋怕至少要七八天吧,他想起接信前七八天的时候,女子是对他挺冷淡的,不过经过他后来的暗示性的努力,女子对他的态度似乎又回到以前的若即若离的状态了。那么,照此推算看来,女子的拒绝不过只是一种考验么?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他的辞工,岂不是冤枉?他接信后当着工友们掉的眼泪,也岂不是可笑了么?他交了辞工书后接下来的最后的二十天里,他对女子的默默的观察越发证实了自己的推断,他又不禁埋怨起自己冲动的性格上来。然而在最后的二十天中,他始终不敢亲口问女子一句话来证实,一切只不过是他自己的猜想。这个在女子面前胆小而又懦弱的人,爱上了别人,是话也不敢和人说一句,玩笑也不敢和人开一口的,只会写上几封情书,托熟人送去,及至无人可托了,就自个儿跑到东莞,投到市里的邮筒里去,让邮政局帮他的忙,把信送到女子的手里,象这样的方法,四个月以来,他已是干了不下十来次了。他的爱情是拙于用嘴巴来表达的,所以他写了信,就只盼着别人行或不行的回答了,及至到别人迟迟的不回复,他就只在那里不停地猜想,默默地思索女子和他见面时的对他的每一个脸色,以便决定下个星期要不要再给她发一封信去。他坚信自己坚韧不拔的决心,和替人着想的行为是可以赢到一个好女子的心的,所以他的爱情就在这种猜想的支持中苦苦地生长着了,大有非到爱无可爱的程度才有结束的可能。女子的这一封拒绝信,敲醒了他,使他可以放下手来,死心地离去,然而,这多耽搁的二十天,又让他死了的心,在女人的几次注视下复了活,又晕头达脑地一交跌进这猜想的游戏中来。

就在他这么欲天欲地、欲罢不能地胡思乱绕的时刻,又有几个人进来住宿。屋子里所有一切都似乎活了过来,发出了响声,天台上睡的人也有了动静。他翻起身来,走出去预备吃他那连早达午的饭去,在这一刻,老板烧在藕煤炉子上的小铁壶里的水也骨碌骨碌地开了。

外面等着他的是一个清新明亮的世界,蓝天分外的高远,象远到了神秘的极限;裹在阳光中的空气象湿润的透明的奶汁,扑在脸上甜润润的,象在为人擦着粉似的;春夏之交的微风在树梢子上跳跃着,发出了象衣袂样的声响;半天中摆着的是张太阳的威严的神气的脸。小村庄里一切都醒过来了,路上铺出了行人,和穿插着的打着笛儿的小汽车,几个摩登的青年拉着密码箱子从马路上淌了过去,还有些人手捏着红红的毕业证书往工业园区去了,应该是去应聘的吧。整个村庄就象一张刚起床打扮好了的妇人的香喷喷的脸,在和这张脸的亲近中,盛火把他那狂想而又抑郁的症状也压了下去,兀自到公园角的小吃店里吃起了他的快餐来。

在暖暖的四月的日光的照耀之中,吃过饭后的盛火,朝工业区游荡了去,很容易地就把他的这一天打发了。他那不肯停歇的到处歪歪的脚步,是很捕捉了一些陌生的面孔和崭新的信息,来填充了自己的脑子的,使它不再回想到那些令他烦躁的事情上去。当他从工业区转了个圈回到公园来,两条腿儿已酸胀得不行,而阳光也从只离地一竹竿高的西头,斜斜地射到他的身上了。于是他就面对着夕阳,斜倚在公园东侧的栏杆上,做出深沉的样子,让阳光为他塑出一个金光的自己的雕像来。他相信自己的这个沉稳的金相,可以打动公园里所有女子的心。而在他的西侧的藤蔓架下面的长椅上,正有几对青年男女搂抱着说笑,他的东侧栏杆下面沟里的从工业区流出的污水,正在汩汩地流淌。夕阳慢慢地坠下了,盛火的金身遭到了黄昏的严重的破坏,公园的灯,沟对面的马路的路灯都亮了起来,而公园西边去村子里的路上更是灯火通明了。他迈上了这灯火通明的路,拖着忽大忽小的影子,往旅馆走去。

他低垂着头,闪进了已经大开着门的旅馆,房间有许多人,正是一付吵得热闹喧天的样子。盛火搓着手,对众人摆出付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这时突然从几个立着的男人的腰部中间,支出了一张二十多岁的妇人的脸:“咦!你怎么在这里啊?阿盛!”

这一声令他起了一个突兀的表情,及至相信了别人是在叫他,才拿眼儿瞅到了这张妇人的成熟的面孔上来。终于妇人的这张脸得到了他的目光的确认,他才喊出了声:“喔!是你啊,娟子!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我明天请假回去呀,我到老乡这里来问问车价的。你呢?”娟子坐在一张板凳上,兴高采烈地同他说起话来,旁边的人都停住了说话,独独地把眼睛都瞧向了他们两个身上。这时候,娟子的老公的一张脸也转了过来,笑嘻嘻地立到了他的眼前。

他想起了娟子是四川人,和他心中的那个白衣女神是同乡,回去到四川老板这里来问车价,是很适宜的事。但娟子问起了他的事——娟子是他那个钓具厂的烤漆课的技术员,而他在仓库里做事,因为各课的技术员有时候要找仓库里的人帮帮忙的,所以娟子和他也算认识。显然娟子还不知道他已辞工的事儿,该不该告诉她自己已经离厂的事呢?他踌躇了一下,决定还是告诉她:“我辞工了啊,你不知道!”

“辞工干什么呢?现在找工作又不好找!”娟子满脸疑问地问他,哎!又到这个说辞了。

他涨红了脸,嗫嚅着回答:“回家去吧!”

娟子也就奇疑着地信任了他。

娟子两口子问好了车价,确认好了乘车的时间地点,就向老板告了别,并约他出去玩一玩,顺便吃点儿东西。他答应了,三个人一道就走了出去。

村子外面公园的一带已被五怪六离的灯光笼罩着了,就象格林童话中的玻璃城,各样物什都在光下耀着眼。月亮还没有出来,遥远而空濛的天中只闪着几颗大星,四处的光芒射向了天际,天变得象一个水银做成的圆盖子似的。公园里树影绰绰,一块儿白,一块儿暗地堆叠着,更托出了几份神秘的氛围来。他们就在这种神秘的氛托中,踏上了沟边的栏杆里的一条小径,到了公园的尽头衔接到工业区去的一块小空地上来。这块空地的下面,就是工业区的排水的出口,污水从这里冒了头,就顺着沟流下去了,沟天然地把这里劈成了两半,东边是工业区,西边就是公园和村子。空地上有一些摆地摊的人,他们就趁着这个地方的热闹劲儿停了下来,预备说说几句闲话,看看些陌生的嘴脸。

他们才呆了一忽,他突然看见她了,那个他心中的白衣的女神,正穿着洁白的单衣、咖啡色的长裤,冉冉而至,她挡在她后面那个穿红衣的女伴的前面,冷峻得象一个红背景下的白玉石雕似的。

娟子显然也看见她了,已快活地叫了起来:“梅!上哪里去?你个小东西!你设计课今天不加班的?”

那个叫“梅”的白衣女子就挨了上来,和她的老乡亲热了,在灯光下的她的两双如深深的黑潭似的美目,也似乎有意无意地撩了他那么一下。他也就兀自偷望着她那如满月似的脸出神。

梅和她的同伴知道了娟子明天要回去的消息,流露出女子间相互关爱的神情,更加大力地亲热起来。终于,娟子提议着:“梅!趁这个机会,大家难得聚在一起的,去吃碗凉粉吧!”这个建议得到了大伙儿的同意,于是几个一道就挤挤挨挨地往公园对面临沟的马路下了去,坐在一家四川人摆的卖凉粉的小摊子上了。当盛火坐到正对着公园的那个位置上时,他的一颗心竟象突然之间,捡到了宝贝似的突突地跳个不停。

凉粉摆上来了,他哪有什么心思吃凉粉呢?且就就着吃粉的时机,偷偷地望望她吧!她可就在他隔着一张桌子的对面,一张丰腴的圆脸,鼻子嘴唇的线条,象是细工雕刻出来的;两条淡而弯的眉,象青翠的远山的影似的;弧形的肩的轮廓,就象起伏着的浪波;整个的姿态,就象是雪作成的似的,真是无一处不冷,而又无一处不美呀!当他把他碗中的凉粉吞呐干净的时候,其他的人早已吃完把嘴都收拾干净了。还在他奋斗最后一口凉粉的时候,梅已经掏出她的精美的小钱包,抢着付了帐。众人等着他吃完,用纸擦了嘴,娟子就问了他一句话,预备做告别的起承:“阿盛!你说回去的,什么时候动身呀?”于是大家就都把黑魆魆的眼盯到了他的脸上来,他在这些寒星的刺射下,嗫嚅着开了口:“玩两天了,我就回去。”他突然感到有一道象手电的光芒,从梅的眼里收了回去似的。

“她不愿意让我回去的么?”当他独自回到了旅馆后,得到了独处的闲裕的时候,他的思想又为这个念头而运动了。其实说的独处,是相对熟人而言的,到他洗了手脸,蜷上床的时候,扇铺上已经排列着七八个身子了,而旁边的小间的床上,也似乎有几个女人的身体横陈在那里。在那个念头的折磨下,和一些轻微的鼾声的压迫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

到第二天他起来的时候,铺位上只余下了他一个,好象和他昨晚并排挨着的几个人头,是虚拟出来的童话似的。还好,隔壁的小房间里还有人声,使他相信了生活的真实。他起了身,拿了条毛巾到外面洗起手脸来。

洗好了手脸,回到了屋子,在他还不知道该给自己找什么功课的时候,老板在隔壁屋子里叫他了:“喂!湖南仔!过来看看,这个妹仔是不是你老乡?她说她也是湖南的!”

他不疾不徐地挨了过去,跨过门来,就看到了一个不足二十来岁的女子的青春流畅的侧影。这个女子是昨晚睡在这两张床上的一个,其他的都出去了,只有她是孤身的一个,所以还留在这里没有出去。女子听到了他进门的声音,把脸掉过来面向他了,于是他就看到了一张十分精致的俏丽的小脸。这张脸上有着一种小孩子式的爱娇,显出一种渴望关爱的信号。啊!她的那张脸多么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的面孔呀!如果可以,他是很愿意把他的关爱分割些给她的。她的身高并不算矮,可她身上的一切部分,都象是小得逗人怜爱似的,这个女子是为着怜爱而生的么?

他不自觉地更挨近了一步。女子朝他羞怯地笑了笑,两颊现出了红潮,小声地作起了自我介绍:“我是石门的,老乡,你是哪里的?”

“我也是石门的呀!”他快活地叫了出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在陈屋的湖南人,十之八九都是从石门来的。但他还是从心里升起了一种他乡遇故音的感觉。

他又问了许多关于她到东莞来后的话,也问了些她家里的情况,知道了这个女子是石门蒙泉人,离他维新镇是有五六十里路程的;她家里是开着家商店的,在家里看了几年的店子后,觉得没意思了,就跑到东莞来进厂来看一看;在三坉那边进厂干了七天,觉得受不了了又出了厂,被她表姐送到这里来,预备明天就搭车回家去。听到了她的和他相似的境遇,他觉得他和她的心更靠近了些。这时候,内面的小间子里传来开水鼓动小铁壶盖的声音,咣当咣当地打着拍子,老板从板凳上起身,进去检查他烧的水去了,不一会儿,就传来了老板揭水壶盖的声音,于是一阵热气从内间屋子里腾了出来,还同时听到水珠沸腾跳跃的咕咕的声响。

“还没有吃早餐吧?咱们出去吃早餐去?”他向女孩子提议,女子红着脸,点了点头,跟在他的后面走了出去。

他把她带到公园角的小吃店里,叫了两碗米粉,两人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吃完了,她静静地看他付了帐。

他从纸卷盒上撕了一团纸擦嘴,又把纸卷盒伸到她面前,示意她也撕纸打扫嘴巴,然后不无遗憾地对她说:“可惜这里的米粉没有家里的一半好吃!”说完,就带着她往公园里逛了去。

十点钟左右的公园里,还没有几个游人,太阳刚刚晒完了树叶上、小草丛中的湿气,象个画师似的,大手笔地把几份明亮欢快的色彩加了进去,于是空气似乎都变得五颜六色的了。当他们进了公园内的时候,他几乎疑心自己处于了虹的国度!几棵宽头大脑的榕树好象站在那里捋着自己的胡须的样子,旁边的两蓬丛竹又象是呵着腰的高长的巨人。他就在这两蓬巨人似的竹下的石条凳上坐下了,他让女子也坐下来,女子不肯,说站着好多晒晒太阳。他们就这么一个坐、一个站地讲了些闲话,他问女子为什么做了七天就不干了?是水土不适,还是其它的缘故呢?可怜女子只是嗫嚅着含着羞地和他讲不明白。他望着女子的精致的小红黄相间的脸,感受着她那如蚊哼似的轻柔的语声,竟生出一点儿私心来了,他希望有机会能和这老乡长久一点地相处下去,那怕是做一个老乡式的朋友呢!他于是就说:“你还是不回去吧,好歹还在这里呆几月,把自己的路费赚出来也好呀!——你若是愿意,我可以把你介绍到我以前做的那个厂子里去。”女子还是犹犹豫豫地下不定决心,一会儿说还是回去的好,一会儿又说要问问表姐,一会儿又默不做声,好象暗中同意的样子。他于是又加大攻势,讲起了水土不适,过几天就会习惯,和加班时间过长,应该如何如何的话来。女子好象是站累了,终于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且随着他的话句的延长,兀自张着两只水汪汪的眼儿,定定地瞅着他的嘴脸,一点一点地挪动过来,离他是越靠越近了,大约到了七八寸的距离,才固定了下来。经过这一番促膝长谈的相处,他觉得他和她已经是好朋友了,如果她能留下来,他们还能继续交往的话,他不排除他会有喜欢上她的可能。而那个连续几个月来令他饱受折磨的“梅”,在这时也失去了她的威力了。

这么神奇而又愉快地飞逝地过了一天。第二天起来,他竟不见了那个女子,于是慌慌张张地洗了手脸,到外面去找起她来。

当他走到公园进口的时候,他不知道公园进口旁的长廊上,怎么今天会聚了那么的几个人,这些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打算走进公园里,去吸几口清新的空气。

“看!看!就是他!就是他!”一个女人慌张而又急促的声音叫了起来。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觉得别人说的应与他无关,又低着头继续地迈进。

“对!就是他!”那个女人的声音又低低的象怕被人听见似的响起来了,同时,四道如利刃似的目光直电射到他的脸上。

他被目光压得停住了脚,向左右后面看了看,终于确信了别人说的就是自己。而那四道电闪着的目光,要令他毛骨悚然了,尤其是前面的一个二十一二岁的,身体肥胖、样子蛮横的妇人的眼光,更象是要从他的身上挖出一块肉来。他张惶地看了看,及至看到了昨天的那个女子,正猫猫虎虎地藏在人后,低垂着头不敢见人的模样,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了。

那个肥胖的妇人——他猜想到这一定是她昨天提到的她的表姐了——压上了两步,对他开了言:“先生!(她竟然叫他先生,不叫他老乡)我表妹明天是决定回去的,请你不要再找她了!你若是也要回去的话,请你自个儿回去,也不必和她一道!”

她把他当作骗女人的坏蛋了么?他觉得受到侮辱了!他虽然想同她的表妹继续交往下去,却丝毫没有过要玩弄她的心!他的嘴和眉毛啰嗦着,两手直发抖:“怎么,你把我看成什么样人了?大不了,我现在就可以走!”

“你是什么样人,关我什么事?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也管不着!”女子讥诮着说。她后面的一个精壮的男子——大概是她的男朋友——只拿双象狼的不羁的眼儿恶狠狠地瞪视着他。

他突然觉得想哭了,他是怎么离开公园的,而那些人又是何时走的,他都不大晓得了,整个世界都象是被撕裂了的混乱着的怪物,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他吞掉了似的。巨人似的竹丛好象要倒了下来,一个圆圆的亭子似乎在溜溜地旋转,人们的嘴里都象蜂子似的在嗡嗡地发响,他拔着腿儿往前跑,又象游走到了没有生命的魔城,空气象被凝结了似的,眼前只是一些古古怪怪的胡乱涂抹的色彩,耳朵里只听到一些闹哄哄的音响。他不知道怎么的一跃,就跳到一个长匣子中间,被拉着走了。

过了半响,及至到售票员开口向他问钱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已站在往东莞去的车上了。他呼了一口气儿,以便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打眼望向窗外,阳光象一大块亮布似的,正非常醒目地铺在往后移动的路旁的建筑物和树木上,车子开到了哪儿,这块亮布就铺到了哪里。有时候,一些高大的建筑物的影子象把剪刀似的,插进了这块亮布里,但一转眼,这块亮布又在前方跳出来了。突然,那条连接广东深圳的大动脉的高速路,立到了他的眼前,转眼又象条长蛇似的,哼哼着从车顶上飞过了。他这么着看了一忽,觉得自己的心里好点了起来。

车到了东莞汽车站,他下了车,准备进总站去问一下回家乘车的事。东莞这座年轻的城市,其时就象是一个忙碌的乱哄哄的大蜂桶似的,把些富丽的建筑和些衰败的东西胡乱的拌在了一起,给人一种非牛非马的感觉。车站前十字路口上的人行天桥,倒是很气派的样子,如虹一样的挂在那里,桥上面的是些摩登的人们在它的身上踩踏。车站边一块的人流非常多,挤挤挨挨的,象正在分窝的蜜蜂;又象是处处布着网的池子,使人难以动弹,他象条小鱼似的好不容易地觅了条缝隙钻了进去。

在车站售票大厅最左边角上,专门辟着一个卖长途客运车票的窗口,窗口上面的宣传板上赫然列有东莞至石门的车次的选项。他对着这个选项看了起来,上面标着开车时间是十二点整,车票价格85元,他掉转头,看了下北墙上挂着的大钟,时针已指示到一点钟的位置了,显然今天是去不成了。可能是下午没有多少长途车开发了吧,售票口已经没有多少人来买票,他想既然来了,就干脆问个清楚,顺手把票买了吧。

接待他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小姐,啊!到处都是这些巫女,一些可望而不可求的怪东西!他说话又要不自然地结巴起来!这个小姐听着他那想说标准,却越说越不标准的国语发音,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牙齿,做出了一付想笑的模样,哼!连你也取笑我了么?总有一天要奋斗出个人样,给你们这些东西瞧瞧!他买了票,一边心里发着狠,一边灰溜溜地溜出去了。在回去的一路上,他还兀自回味着那小姐露给他的牙齿上的寒光。

晚上,为了避开同那个小老乡的见面,他决定睡到天台上去。他白天感受到的难以言状的侮辱,使他不愿再见她一面,同时,这么做也显示了他的硬气,做个样子出来给她们看看,使她们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对女人屈膝的人,也没有猎捉女人的兴趣,相反,他是一个清洁高雅的人士。他在天台上,划了一个范围,早早地躺下了。

他闭上了眼睛,四周是悉悉索索的人声,不时有人大声地踩着吱呀吱呀的楼梯上来,把身子加到了天台上,还有的人提着个黑胶袋,象老鼠一样地啃着零食,他怎么睡都睡不着。这样过了十二点钟,声音才渐渐地小了些,而旁边又有人早响起了一拉一噗的鼾声,象不懂音乐的人拉着难听的胡琴。周围的灯是一盏一盏地熄灭了,远处公园那边也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天上只吊着几颗摇摇欲坠的大星。在他左边睡着的一个又霍霍霍霍地磨起了牙齿,稍远的一个在睡梦中骂起了人来,啊!这个世界总让人难以如愿,好人总是要受人欺负的么?他的心思又回想到今天受到的遭遇上了。

突然,一片洁白的光华从一块白雾似的云中铺了下来,在东边的天空升起了一轮凸凸的月亮,月光象水银似的冷冷地落到房顶上、屋瓦上、和一切睡着的人的身上。他紧了把毯子,不禁端详起这个在白白地微笑着的冷月亮了,看这个月亮,多么象“梅”的那张脸啊!他又把他那个昨日放开了的“梅”想起来了。短暂的邂逅的虹并不可靠,还是这定时出现的一轮冷月长久些吧,他不禁又要埋怨起自己的糊涂来。啊!又有十多天没有给她写信了,回家后马上给她写一封信吧。

等到雄鸡啼晓、东方发白的时刻,胡思乱想了一夜的盛火,终于想到今天的上午,他是要确确实实地回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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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川菜
☆ 编辑点评 ☆
川菜点评:

为爱回家,路上所遇又让他想入非非。人就是这样,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感觉文章就回家的所想所为展开故事,描写太过于细腻,且有些杂乱,主题不明显。个见,供参考,期待更好,问好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