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的心里窝着一肚子对父亲的火。
他双手托着下巴,紧蹙着双眉,蜷缩在破旧的沙发里,一双眸子黯淡无光,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发愣,脑子里整个的一盆浆糊。
说是下岗,其实就是失业,一晃过去了大半年。妻子的冷脸挂腮沉默寡言他能理解,儿子每到吃饭就在碟子里拨拉来拨拉去,噘着小嘴失望地挟起青菜萝卜什么的,他心里也难受。他不能理解的是,自从他下岗,这个世界就邪门了,看哪儿哪儿不顺眼,似乎也没有一个人愿意理他,就连一直十分疼爱自己的父亲也一样,只会说些不疼不痒不着边际的话。这是他心里最难过的。
他就像汪洋大海上的一页孤帆,不知道将漂流向何方,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仔细想想,怨谁呢?只怪自己当初没有认真读书,过了人生的大好年华。肚子里缺少货色,没啥挣钱的本事。而今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只有认命。可总得想办法找点什么事由挣点小钱糊口。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呀!即便想在一棵树上吊死也找不到这棵树了啊。
他在内心已经盘算了许久,也悄悄打听了许多行当的情况,总是难下决断。哪一样行当多少都得有点本钱才行。他实在想不出来钱的门路,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小钱。
去跟父亲借吧。他在心里多少遍的念叨过,父亲一定有钱!这也是他怨恨父亲的原因。可是他犹豫不决,迟迟没有开口。他感觉得到,父亲非常忌讳跟子女们谈到钱这个话题,仿佛生怕子女们发现他的秘密,生怕子女们冷不丁抢夺了他的钱财。母亲在世时,曾经跟建国兄弟姐妹们唠叨过,说他们家原先是富贵人家,手头是很阔绰的,只是到了建国的祖父这一辈上才衰败下去,而他们的父亲从小是体验过凄凉滋味的,饱尝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长大了靠着在码头上当搬运工,像牛一样的出力,甩出大把大把的汗珠,渐渐就干成了国家正式人员,临了退休还能享受劳保,每月有个几百元钱的进项,老年的生活是不愁的了。按说老人家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更没有其它不良嗜好,多少该有点积蓄的,只是子女们谁也没有机会证实过。建国不止一次话到嘴边欲言又止,有几次甚至来到父亲的房间,趁着父亲睡熟了,默默地站在老人家的床前,最终还是打消了借钱的念头。
他觉得父亲似乎很不体恤他,失业这么长时间了也不添他想点办法。父亲的脾气一直古怪,子女们都这么认为。他有一种预感,开了口也是白搭,父亲不会借给他钱的。不是吗,前年二姐家砌房子缺钱,二姐愁眉苦脸的找到父亲,听了二姐的一番诉说,父亲沉吟半晌,说你们都大了,都成家立业了,我又不是摇钱树。凡事都要自己想办法,谁都不能跟着谁一辈子。二姐眼泪巴巴地走了。可是,等到二姐家盖屋上梁的时候,父亲又不顾年老体弱,亲自上街买了鞭炮大鲤鱼之类,大老远蹬着自行车上门贺喜,还硬塞给二百元的礼金。前几天大哥的独生子也就是建国的侄子生病住医院,父亲几乎不离左右,喂饭喂水端屎端尿,床前床后的忙活得满脸汗渗渗的,孙子的病好了,把他累趴了脸上却露出了笑容。可是你说怪不怪,临出院时结帐,大哥家里钱不够了,父亲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父亲咋会借钱给他呢,建国想。
或许父亲有父亲的逻辑,但在子女们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不近人情啊。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做事要老老实实,做人要靠自己活着。从小到大他听了也许不止千遍万遍,耳朵都起了老茧,甚至有时听起来非常反感和厌烦,所以根本不往心里去。而今他才深切地感受到父亲并不是随便说说的。是啊,一个人活着连自己的温饱冷暖都犯难了,那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建国坐不住了,他要闯出一条生路,他要做出个样子给父亲看看,他不能装孬,他不能让父亲失望。他七拚八凑又从信用社贷款,总共才借了几万元钱,租了不到十平方米的一个小门面,办起了打字复印社。如今世上的人比蚂蚁还多,凡能挣几个小钱的地方早就聚拢了一大堆绿荧荧的目光。打字复印这行当也一样,不长的小街上就有六七家,竞争相当惨烈。他刚踏入这一行,生生乍乍懵懵懂懂门庭冷落,真是天下没有好挣的钱,人间没有免费的午餐。
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突然撞上了一个意外的惊喜,来了一笔他连想也不敢想的大业务,从此他的营生就有了转机。电大要打印一整套文科教材。他浑身陡添了精气神,不论白天黑夜,不论风霜雨雪,一天三顿饭都是妻子送过来,他好赖扒拉了几口就又匆匆在键盘上敲打……当这套材料全部打印完时,他的技艺已经十分的熟练了,简直可以称为高手。他甚至在内心里暗暗发誓,开始了雄心勃勃的梦想,有朝一日他要成为印刷企业的大老板!
不用说,债务自是还清了,还攒下一点点资产。同时,还有一个意外收获,在失业的日子里,他反复想着自己,痛悔当初没有认真读书,因此打字时十分投入,对那些材料也格外用心,仿佛学习为主顺带打字的。有了这个基础,他报名参加文科自学考试,居然通过了全部课程,他获得了大专学历。
就在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时,父亲去世了。
亲人们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本存折。兄弟姐妹们围拢来,都争着想看看父亲有没有钱,到底能有多少钱,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些感慨。想父亲真是不开窍,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捏到如今还不是要全给子女们吗!翻开存折,看到结余一栏时,在场的人全惊呆了:仅仅留下了一元二角六分钱。再细翻一下才发现,原来接近八万元的存款,不过在一年时间里,就被父亲取光了。
正在纳闷之际,有人在父亲的床下翻出一摞半人高的印刷品……亲人们都感到莫明其妙,惟有建国恍然大悟,胸口堵得连一口气也喘不上来,顷刻间,眼泪就像开了闸门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
哪里有什么“电大文科教材”啊,那是父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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