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白杨树上蝉懒洋洋地叫着,田垅上杂草东倒西歪,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微风吹来,只有摇头叹息。疲惫的耕牛蹲在树荫下面,不停地咀嚼。天空中偶有几只雀儿倏忽飞过……世界很静,除了树上的蝉鸣、草丛里的虫鸣,不再听得到任何声响,连树叶的“沙沙”声也没有。
男人们此时已躺在卸下的门板上安然入睡了。
只有小孩和女人不睡。我提着菜篮,一个人孤单地徘徊在刚刚收割的稻田里,小脚丫在深深浅浅的稀泥里,踩下一个个小小的脚印,但小脚印随即就淹没在大人留下的无数个脚印之中。太阳很大,田里水很烫,而我却没有感觉,我沉浸在不时采寻到的、肥硕而青翠欲滴的新鲜猪草的乐趣中。在我十一岁的眼中看来,一九七六年的这个夏天的中午是如此的安详、恬静和美好。
突然,一声凄厉的呼号划破了乡村的宁静,我远远地看见路上有女人往家里奔跑。她们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什么,听不甚清。不一会儿,又有人从家里跑出来,直奔大队部而去,气氛显得凝重而慌张。
“出什么事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我提起菜篮拔腿跟着就往家里跑,心想:一定是出大事情了!
堂屋里集满了人,人们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着什么。我一头钻进人群,拼命挤进去,眼前的景象把我惊呆了!
只见妈妈静静地躺在清凉的地板上,头轻轻地偏向一侧,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熟了一样。父亲蹲在地上守候在母亲身边,满脸含悲。父亲一边给母亲扇扇,一边哽咽着向围观的人们述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原来,和男人们一样下地劳动的母亲,在中午吃过饭以后,又忙着洗碗、喂猪、打扫卫生、清洗衣服,一刻也不曾停歇。就在母亲把夏季不常用的衣物收好放上阁楼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母亲突然从阁楼上摔了下来!头重重地碰到木梯旁边的米缸上,当即不省人事,左耳里流出大量鲜血。等父亲闻声赶来,母亲已躺在血泊里了!
“我要她莫忙莫忙,她偏不听。没事捡那不穿的衣服干什么!”父亲的话里充满了埋怨,又像是自言自语。
听了父亲的述说,我才发现,母亲的头下真的流了一大滩血!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父亲一遍又一遍地、深情地呼唤着母亲的名字,母亲却不理不睬、充耳不闻,只静静地、静静地睡她的“午觉”。也许,母亲真的是太累了吧。
人群中有声音说母亲一直这样躺在地上,怕会着凉,建议把母亲抱到床上去。但马上就有人提出反对,说这个时候绝对搬动不得,一搬动准就没气了!就这样,医生不来,谁也不敢轻易移动母亲。
“让开!快让开!医生来了!”
一阵急迫的吆喝声,夹杂着“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人们迅速让开一条通道。
刚才那个从家里跑出去的人又回来了,原来他就是我们生产队的陈席华队长!正是他,在妈妈出事后第一时间跑去大队卫生所,请来了医生。此时,他正满头大汗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气喘吁吁的医生。我们仿佛看到了救星。
说来,也是我的母亲命不该绝,当陈队长一口气跑到卫生所,正好碰上乡卫生院的陈院长下来指导工作,因母亲情况危急,陈院长就跟卫生所的屈医生一同赶了过来。这不是天佑母亲么?
父亲让开位置。陈院长蹲下身子给母亲仔细检查,然后冲屈医生点了点头,屈医生对陈队长说:“马上送卫生院!”
乡亲们早已将睡椅绑在竹杆上,做成一副简易担架在旁边等着。在医生的指导下,人们小心翼翼地把母亲抬上担架,由两个壮劳力抬着一路小跑往乡卫生院而去。后来听姨父说,在去医院的路上,母亲突然对他们说:“你们辛苦了就歇一歇吧!”然而他们哪里敢停下来歇呢!姨父说:“不辛苦!不辛苦!”一边说,一边抬着担架飞奔。陈院长和屈医生骑上自行车先走了,父亲和十八岁的姐姐简单地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及洗漱用具,紧随其后也去了卫生院。乡亲们各自散去,家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兄弟四个。
哥哥呆呆地望着乱糟糟的家,面无表情。两个弟弟面对面坐在门槛上,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我也蜷缩在屋子的一角泪水长流。偌大一个家,当家的走了,妈妈生死未卜,只留下我们几个不谙世事的兄弟,守着冷冷清清的屋子面面相觑,突然觉得心里是如此的空荡和落寞,有一种天塌下来了的味道。
这一年,哥哥十四岁。我和两个弟弟哭哭啼啼没个完,哥哥知道指望我们不着,只好强忍悲痛,一声不响地收拾残局。然后,又一个人在厨房里摸摸索索地做好了晚饭,碗筷摆上桌,就过来哄我们吃饭。坐到桌上,平时挤挤挨挨的饭桌,突然少了爸爸、妈妈和姐姐,显得异常冷清和凄凉,端起饭碗,眼泪又忍不住流了出来,两个弟弟见我哭,也一齐跟着哭。
其实,哥哥心里也苦。父、母、姐姐都不在家,三个少不更事的弟弟需要他照顾,猪栏里几头饿得嗷嗷直叫的猪崽需要他饲养,菜园子的蔬菜也需要他去打理……所有这些家庭的重担,全都一齐压向他那十四岁稚嫩的肩膀,他的这些苦处,我们几个做弟弟的,又哪里能够理解得了呢?望着自己好不容易弄上桌的饭菜,弟弟们都不肯拿起筷子吃上一口,只顾着没完没了地哭啊哭,哥哥心里升起一股无名怒火,他终于忍不住冲我大吼起来:
“你不吃你就滚出去!就知道在这里哇哇哇!”
我果真就“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我筷子一扔,转身就往外跑。哥不再管我。
外面漆黑一团,只有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泛着微微的光。草垛里有无数虫子“吱吱唧唧”在歌唱,偶有夜鸟“叽叽喳喳”轻声絮语,还有各种各样天籁的声响——组成了这个悲凉夏夜里特别的奏鸣曲。夜风吹来,树林里发出“悉悉嗦嗦”的声响,我警惕地朝山坡上望去,山坡上黑黝黝的,仿佛无数的幽灵在黑暗中缓缓移动,我不禁害怕起来。我止住哭声,神情高度紧张,不敢东张西望,只急急地低头走路。我要去医院里看我的妈妈。
“我要去看妈妈!”我一边走,一边想,我的妈妈她还好吗?要是妈妈不在了,我还能继续上学吗?对妈妈无边的思念,对妈妈病情深深的牵挂,对自己前途隐隐的忧虑,驱散了我一路上的恐惧。我孤单地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听见前面有人声,走近了发现是路边有人在乘凉。乘凉的人见我一个人从黑暗里走来,关切地问道:
“孩子,这晚了上哪儿去呢?”
“去卫生院。我妈妈从楼上摔下来,我要去看妈妈。”我答道。
“可怜的孩子!卫生院就在前面,快到了。”
到了卫生院,我找到了妈妈的病房,爸爸和姐姐都在,妈妈仍然睡着。姐姐帮我擦干残留在眼角的泪水,对我说妈妈还好,只是偶尔有些说胡话,听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爸爸揽过我,轻轻抚着我的头,说:“孩子,不急啊,医生说妈妈已经没事了。”我点了点头,仔细地看着妈妈,妈妈的手臂上打着红色的点滴,头上裹着纱布,面色十分平和,身上的血迹已经擦洗干净,换上了洁净的衣服,真的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恬静而安详。我终于相信,妈妈真的又活过来了。看着妈妈均匀的呼吸,看着妈妈亲切的面容,我的心里充满了欣慰,那种有妈妈疼、有妈妈爱的巨大的幸福感,重又充满了心田。
医院没地方睡,我只好一个人摸黑回家。虽然路上漆黑得比先前更加厉害,但我不会再害怕,因为我的妈妈得救了,我的妈妈回来了,我感觉我的全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父亲身患重病卧床多年,在妈妈受伤以后,许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父亲,父亲竟像一个健康人一样陪伴在母亲身边,一步也没有离开。
妈妈仍然时睡时醒,有时会突然对父亲说一声:“你别太辛苦了,你睡去吧。”
到了下半夜,夜深人静的时候,靠在妈妈床边打盹的姐姐,发现妈妈有动静,就问妈妈要干什么?妈妈说要解大便。姐姐看到妈妈那恹恹的样子,不敢自作主张扶她起来,就跑去叫医生,医生不在。姐姐一时急得不知所措,就在走廊上哭着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姐姐凄厉的哭声,惊醒了住在医院的刘院长。刘院长带着实习生急忙赶来,一测血压:“0!”
休克!病危!紧急抢救!
妈妈的血压缓慢回升,妈妈又挺了过来!刘院长把值班医生、实习生们一顿臭骂。此后,医生、护士,还有陪伴妈妈左右的我的父亲和姐姐,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家里被哥哥安排得井井有条,我和两个弟弟也很乖。我想妈妈了,就一个人跑去医院,哥也不管我。后来妈妈慢慢地好了起来,可以坐着吃东西了,也可以和我说话。虽然她说话的声音依然有气无力,但毕竟不再整天昏睡。在医院里住了十三天,妈妈就回家了。妈妈头上绕着纱布,走路需要人搀扶,一点力气也没有。我们都十分听话,家务事抢着做。
妈妈回来了,家里又充满了生机。
等妈妈身体稍微恢复一些,她就开始摸索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比如收碗筷、擦桌子、洗碗。我们劝她不要做,让我们来。妈妈总是说:“好多了,做点事还好得快些。”我们只好由着她。
妈妈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久就开始像正常人一样做事了,渐渐地我们又忘记了妈妈曾经的苦难,慢慢习惯了妈妈忙碌的身影,甚至有时候,妈妈叫我们做事也有些叫不动了。
妈妈的病完全好了,除了左耳永久性失聪,没有留下其它严重的后遗症。
……
时间转眼过去三十多年,老天保佑,我的母亲依然健在。
如今,母亲住在小弟弟那里,我们姐弟住的都不远,可以时常去看看她老人家。我们的大家庭和睦而温馨,母亲的晚年生活幸福而知足。
感谢上苍佑我母亲!愿我的母亲长命百岁,阿门!
-全文完-
▷ 进入悲秋道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