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子死了，吃毒鼠药死了！

这个女子没有足够的智力来构思一场非正常死亡的，但是她非正常死亡了！

我认识她有三个清晰的场景，我很想从这三个场景来分析她的死因。

第一个场景是在我13岁的时候，我刚刚升入五年级。到了五年级，按照常规，老师的变动很大，因为关系着一个学校的升学名誉，那些最有名气的老师便成了我们的老师。其中有一个年纪较大一点的叫藩老师的，我们第一天就给他取了绰号，叫番薯。他并不生得有番薯一样的多淀粉，也不愚蠢，纯粹是因为他姓了藩，我们便很不道德地送了他这个名号。第一天番薯向我们介绍完他的姓名和教学光荣史之后，就把这个女子送到讲台上来，由她自己来介绍自己。她姓胡，她说有人喜欢叫她葫芦，你们就这样叫我吧。我们顿时开心地大笑，也为她的另类而莫名地崇拜起来。她从小并不在这里读，不知道为了什么，她的父母今年要把她送到外婆家来读书。估计她比我们大两三岁，面目有些俊俏，最动人的是她的皮肤很白，让那些发育早的男生的情窦一下子开了。她就坐在我的后面，上课绝对认真，没有一点动静，如果有动静，那一定是有男生把纸条向她扔来了，她在捡纸条或者想阅读纸条上的内容。我起初还对她微微有点嫉妒，但很快就发现，她的智力有问题，课堂不是她吸收知识的地方，是她长年龄的场所。女生们把葫芦当作笑料来处理，男生们把葫芦当作可以随便调情的对象。在所有男生都给她写过情书之后，男生们对她就失去了兴趣，觉得跟一个傻瓜处朋友有失面子，便不再理睬她。可是，有一个人依旧对她十分好，那自然是班主任番薯了。按理说，班主任对学生好是非常非常应该的，可是，我们这些无知的学生还是觉得他的友爱有些过分了。我们虽然说不出番薯对葫芦不正常的爱护在什么地方，或者出于什么样的背景，但是总觉得别扭，让我们不愉快。这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第二个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就被太阳晒晴朗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太阳呢？四十几岁的师范生番薯不能来教书，他被抓到牢房里去了！原因是葫芦的肚子里有了番薯的孩子。于是，我们恍然大悟：难怪上学期葫芦一个月一个月地肥胖起来，这个学期就瘦成这样了？葫芦也真是勇敢，还敢来上学！想想，也只有头脑不正常的葫芦才会为了毕业证呆在学校里接受各种眼光的鞭笞的。我们猜测是番薯引诱葫芦的，于是对番薯我们同仇敌忾，恨不得每人向他吐一口口水。我们又问葫芦，怀孕是怎么回事，葫芦傻傻地笑笑，又来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就是胖起来后又瘦下去。”“那么，你把孩子生下来了？”有一人问。“我妈妈把他（她）从我肚子里拉出来，丢了。”葫芦的妈妈是医生，这点她曾经告诉过我们。她还说她的爸爸是大干部，哥哥是小干部。哦，我们立刻就明白了一切，纷纷回家说给大人听。不多时候，学校所在地的家家户户都知道了葫芦和番薯的事情，所有人对这件事情都很热衷，发挥着各种想像力，制造着很多种版本。迄今为止，最有代表性的版本有两套。

第一套是：番薯和妻子离异后，爱上了葫芦。葫芦也爱番薯。可是大小干部的亲人阻碍他们，尤其是医生更加痛恨番薯，总想办法要拆散他们。葫芦无奈之下以怀孕来取得恋爱的自由，可是她在一次不小心的尿尿的时候小产了。医生看见了尿桶里的胎儿，便用威逼利诱的手段套出了葫芦怀孕的过程。就这样，番薯被判强j*幼女罪，走进了监狱的大门。

第二套是：番薯耐不住葫芦白皮肤的诱惑，葫芦又到了性苏醒的时刻，两个人一碰就着。葫芦不知道自己怀孕，医生以为葫芦成长发胖，直到某一日惊醒，才问葫芦前因，才把番薯告上了法庭，才把葫芦的胎儿堕掉。

葫芦已经死了，她总不会因为怕番薯蹲了十五年牢狱后出来要找她算账而自杀吧？

第二个场景是在我21岁的时候，有一天到埠头洗衣服。那日洗衣服的妇女特多，小小的埠头竟然有十几个妇女。葫芦穿着大红的一套婉君服，跑到我这边埠头来，高声地问我：“我的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呢？我老公叫我问问你，要上户口了！”十几个妇女被她的问话惊得一阵死寂，而后，一阵嘀咕，再后，便是一阵爆笑！我立刻觉得遭到了奇耻大辱，她的孩子关我什么事情！妇女们的嘴巴是不饶人的，她们纷纷问我，想从我嘴巴里知道葫芦的丈夫和我到底有什么样的情份，连取名字也要由我来主张。我不想说，我又说得明白吗？我匆匆地洗衣服，想快点离开这地方。可是葫芦又说了这样的一句话：“我老公说要取和你一样的名字，我说不好的。可是他说喜欢你的名字。我想还是来问问你吧。”我的胸腔被这对傻夫妻给气炸了！“你说什么呢？不要说了！”我厉声禁止她。但是，她的嘴巴没有听从我的命令。“你看看，我今天穿得这么好看，也是我老公吩咐的。他说见你一定要注意形象，高中生是很讲形象的。”哈哈哈哈，埠头被十几个妇女放肆的笑声给掀翻了。我羞辱无比，一秒钟也呆不下去，马上端起洗衣盆，飞快地离开埠头。葫芦真是要我的命，她竟然紧追慢赶，跑到我前面，哀求我：“老同学，快给我取个名字吧，我老公要骂我的。”“取你个头！”我愤怒地把一脸盆衣服朝她脸上砸去。她躲开了。我捡我的衣服，她见我如此凶恶，不敢再靠近，但还是一副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样子。我忽然心软下来，唉，对于这种白痴，又有什么办法呢？不就是一个名字吗？我随便诌了一个：“叫晨红吧。”葫芦大声地谢道：“好名字，谢谢，就叫晨红。哪个晨？哪个红？我怎么跟我老公说？”“早晨的晨，红太阳的红。”葫芦便念着这个名字回去了。

说起葫芦的老公和我之间的故事，还真是有点可笑的。我高中毕业不久，就收到了他的情书，他说我是他最理想的配偶。我觉得很可笑，他都已经和葫芦订婚了，怎么还会写情书给别的女人呢？我坚决地拒绝了。没想到他又回了信，信中说他知道我会拒绝他，所以没有对我进行感情投资、智力投资、经济投资，俨然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物。我的肚子被他笑疼，现在还会隐隐作疼呢。他是个智力正常的男人，村里人都说他十分聪明。有一回路上偶遇，我便问他：“你这样聪明，看得出来葫芦是聪明的还是愚蠢的吗？”“你年轻无知，你看葫芦的父亲是大干部，在社会上做事，这点很重要。”我无话可说。后来，他和葫芦结了婚。他把自己的婚给结了之后，就开始关心我的婚姻大事。他替我介绍对象，在我父亲面前举荐能人，有一次他甚至把他相中的一个老板带到我工作的地方。那个老板拼命地舞动着他的左手，渴望我把眼睛睁大，把手指上的那个镀金戒指的光芒吸收进去。这个老板后来被我晾在城市的一个小角落里，葫芦的老公才打消了替我做媒的念头。

如今，葫芦死了，莫非她老公还是对我念念不忘以致于完全不尊重葫芦的人格？再傻的人也有尊严的啊，老在妻子面前提别的女人，老把身边的女人和别的女人比来比去，宽容心再广阔也有无法忍受的一天啊。如果葫芦是因为我的存在而自杀的，我岂非成了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我感到脊背飕飕的冷。

第三个场景是我26岁时，有一段时间从事卖菜的生意。菜市场上人山人海，空气中飘着十分潮湿而浓重的欲望之味。这个广阔的空间里还敞亮着许多卖衣服鞋袜的摊位，我就是在一个卖衣服的摊位上看到葫芦的。我不敢招呼她，因为她实在太傻了，都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说话才不会闹笑话。她和她母亲一起，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不停地用右手袖子抹眼泪。我当时是这样揣测的：媳妇受了婆婆的气，向娘诉诉苦状。葫芦的娘不停地劝解女儿，葫芦终于开心起来了。这时，她的老公来了。葫芦指着摊位上一件色彩鲜艳的衣服对她老公说着一些话，很明显是看中了想买下来。可是男人态度冷淡，显得很不耐烦，没有马上答应。葫芦扯着她母亲的袖子，说了几句。她母亲帮着女儿和女婿说了几句，大意应该也是规劝女婿同意买衣服给葫芦吧。男人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并不买丈母娘的账。葫芦更伤心了，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惹得周围的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们三个。葫芦的老公这才十分不情愿地掏出钱，买下这件玫瑰红的皮夹克。这件衣服葫芦是不适合穿的，太前卫了，母亲级的人物穿着端庄一些才适合，可是葫芦的审美观是与我们不一样的，所以不能用我们普通人的审美观来评价葫芦的选择。我以为关于这件衣服的事情就此打住了，没料到第二天我卖菜时，又看见了葫芦的老公。他手里拿着那件红色皮夹克，显然是来退货的。那个货主竟然很爽快，并没有拒绝，我想她肯定了解葫芦的。可怜的葫芦！通过母亲的力量和旁观者的同情心买来的衣服，只过了一个晚上又回到摊位上来了，她只能在做梦的时候见见华服了！她的老公肯定可以编一套谎言来叙述衣服失踪的经过的，如果她还想拥有，那只能再次借用人家的力量了。几天过去了，大约十来天之后，我又看见葫芦了！她果然朝那个摊位张眼望去，那件皮夹克竟然还在！她以为她的那件已经买走了，这件是另一件。她走到那个摊位前面，大声地对摊主说：“我的那件皮夹克被一个人偷去了，可惜没有钱啊，我真想再买一件的。”摊主捉弄她，说：“叫你老公买啊，只剩这一件了！”“那个小气鬼，一毛不拔啊。”也不知道葫芦从哪儿学会使用成语了。“肯定是你不听话，没有让你老公摸奶头，他才不给你买衣服的。”旁边有一个长相粗野的男人对葫芦说。“怎么不给他摸奶头的？”葫芦显得十分急躁，辩解道，“他夜夜要我的身子，我没有不答应的......”她还没有说完呢，四周已经笑声纷纷。我真想把这个现世宝拖到暗处教训她几句，只怕又沾上洗不掉的腥味。笑声响亮的时候，葫芦居然也在其中干笑着，此时，她分不清别人的笑声对她是友善的还是讽刺的，在她的大脑里，从来不存在修饰这样的语言方式。笑声过后，又有人调侃葫芦：“据说，你是你父亲做媒嫁给你老公的，条件是将来你父亲退休了就由你老公顶职，有没有这回事啊？”“啊，啊，”葫芦支支吾吾起来，“不能随便乱说的，我老公要，要骂我的。”“怎么会呢？你老公有你这样的老婆，是他的福气啊。你老公不是当上了会计了吗？”“是啊，是会计，管钱的。”葫芦又开心起来了。这时，她的老公刚好抱着小孩来找她，四周调笑她的人马上就安静下来，一个个瞪着眼看着葫芦跟在男人后头朝菜市场外围走去......

菜市场事件之后不久，村里就传开了葫芦的父亲因为贪污受贿被革了党籍的消息。过几天，又传来葫芦兄弟因为牵连到老子的事件被贬职到山区的消息。再过几天，葫芦的会计老公也受到了伤害，上交了好大一部分钱财才保住会计的地位。

今天，葫芦死了，难道应了那句古话——树倒猢狲散？没有了任何依傍的葫芦，只能走上不归路，才能解脱自己在世上受尽侮辱的痛苦吗？

假如葫芦不嫁给“聪明绝顶”的男人，我想她是不会自杀的。

葫芦虽然痴傻，但能够干粗活养活自己，重要的是，她没有给任何人构成伤害。

一个卑微的生命就这样被一包毒鼠药结束了，她的男人也许解放了，但是他的命运一定会比以前好一些吗？

一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