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苦情(中)宫钦荣

发表于-2008年11月26日 下午4:05评论-0条

苦涩中微笑

我是75年出生的。等我开始记事的时候,我们的生活已经改善很多了,所以从小我不怎么记得饥饿的滋味。饿的时候有,那时还是大集体,大人们白天永远在地里干活。我们小伙伴们跟着在山上玩。记得那时候特别喜欢秋天。因为到了秋天就有了吃的了。我们藏在生产队的大车必须经过的路边的沟里,等车一来就集体冲上去拽一把花生,拿几块地瓜或者是萝卜,根本不理会赶车人的吆喝。那时候,谁家没有孩子,谁家的孩子能吃饱呢?赶大车的人也只是象征性的吆喝两声,甩几下鞭子而已。到了晚上滚了一身泥的我们跟在大人的后面捧着胜利的果实往家走,可是得到的责骂和大人的鞋底永远比夸奖多,只有母亲默默的维护着我们。到现在我还不明白那时候大人们为什么要打我们,家里的那点吃的我们比大人还清楚,耗子都能饿跑,为什么还不让往家拿呢?

我们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从83年就开始了,我再也没有饿过。84年通上了电,85年通上了自来水。二爹和我爹商量了一下,就承包了15亩地和10亩果园。两人恰逢壮年,都有的是力气,拼着一身苦力,给我们这一代创下了富足的生活。84年春,我坐在光秃秃的果树上担心今年能不能吃上苹果不久的一天早上,当我爹一早去果园侍弄果树的时候,我母亲突发脑溢血去世。我奶奶就搬到了我家给我们做饭,照顾孩子。还没等缓过来,两年后的一天晚上我奶奶旧病复发突然辞世。接连的打击使我的父亲痛不欲生。人生三苦: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我爹在生命还未过半的时候已经其二。那时候我爹非常消沉,整天不说一句话,旱烟抽得特别凶。憋急了,就去他二哥那里大哭一场。二爹总是陪着我爹落泪,陪着我爹抽烟,末了说一句:这就是命啊,你认了吧。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日子你还得过啊。这样吧,以后,咱两家的地合一块种,孩子一块养!

二爹的话很管用。他是我爹的天,是我爹的主心骨。在二爹的带动下,我爹很快振作起来,早出晚归拼命的干活。那时候,兄弟俩基本上是在一起的。找到一个准能找到另一个。我曾和我爹说:那时候要找你很简单,一般在地里能找到你,不再地里就是在二爹家里,如果都不在,那么要么是和二爹在下地的路上,要么就是在回家的路上。我记得有一次已经晚上8点半了,我爹还没回来,去二爹家找,二爹也没回来。我只好跑回家,把所有的门窗全关好,把小猫小狗全抱到炕上和我做伴(那时我姐姐上初中了,住校),自己一个人趴在被窝里小声的哭。等我爹回来的时候已经10点了,看我那样也禁不住流下泪来。那年我10岁。这事让二爹知道了,把二伯母和两个堂姐痛骂了一顿。从此,如果我爹回家晚了,我永远是在二爹家里吃,在二爹家里睡,跟自己家没什么区别。但我还是非常怕我二爹和我爹,这种感觉也传染给了我的堂弟。我堂弟比我小两岁,但是在我俩的心目中一直就是有两个很厉害的爹。无论放学后不回家做功课和小朋友在街上贪玩,胡闹,还是夏天的中午偷偷溜出去到河里洗澡,抓鱼,甚至完不成作业被老师罚站,只要被两个爹中的任何一个看见,我俩都是见了猫的老鼠,跑都不敢跑,大气不敢出一声的老老实实跟着回家挨训,头都不敢抬。虽然我们知道他们从来不会打我们一巴掌,但是一看见他们,一听到他们的声音,做错事情的我们就有一种没有任何理由的畏惧。要是别的小孩欺负我们,碰上两个爹的任何一个,我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完了后,会比领着老虎的狐狸还要张扬。

日子流水般的过去,我们的日子也一天天的富足起来。我爹和我二爹先后盖起了6间新房,而且没欠一分钱的债。因为舍得出力,庄稼地的收成也越来越高。再还有就是受祖辈传下来的近乎于严苛的家教的影响,我们家从来没有一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孩子,在我们的家庭里,没有赌博,没有酗酒,没有一个有作风问题的孩子,唯一知道的就是种地和读书。种地的时候,地头上永远是两份种子,两份化肥,永远都是两弟兄在耕种,后面跟着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只有秋收和麦收的时候,才知道这块地里的粮食要送到二爹家,那块地里的粮食要送到我家。果园里的收成总是绝对平均,年底算账的时候,两人的记性都特别好,谁拿了几斤苹果,谁摘了几斤黄瓜,谁卖果园里的东西卖了多少钱,都从来没有一丝遗漏。二爹从不说他家五口人干活多要多分点,我爹也从不说他多施了几袋化肥,多用了几袋种子。这样的事情都是对方记得一清二楚,都在往对方身上加应得,从自己这边减应收。经常为了一百 贰佰的推来让去,吵得面红耳赤。也仅仅过一会,两人又坐一起吧嗒巴达的抽起烟来,象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们村公认的最浑的最驴的那个人,我们都叫他“五驴”(他排行老五)对这兄弟俩佩服得五体投地,逢人就夸。在我和堂弟面前不止一次的埋怨老天爷没给他个这么好的二哥(其实,那时候他的哥哥已经是村的支部书记了)。

我的记忆里,二爹的脾气和我爹一样的坏,这点充分遗传了他们爷爷的基因。在山上干农活的时候,女人们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从来都是张口就骂,毫无顾忌是谁的老婆,谁的女儿。我和堂弟也上山干活,偶尔干不好了,照样挨骂。虽然我们是儿子,爹们很少骂我们,但是一看到他们板起脸瞪起眼来,我们俩马上就躲一边去,大气不敢出。所以,当两个爹一个摁着我,一个给我剃头的时候,我总是拼命的哭。当在自己家里被爹骂了,我们都会跑到另一个爹家里避难,而且一般都会吃到好东西。可好东西一吃完,嘴还没抹干净呢,马上就会被另一个爹毫不留情的赶回家去。如果这时候再不识时务的哭闹,那准讨不着好。别人来我们家求爹们帮忙或者借什么东西,即使我们也正急缺急用,爹们总是二话不说的答应下来,女人们再不愿意也得把嘴闭上,否则只会招来责骂。

我母亲去世后,二爹曾经给我爹张罗了好几个女人,但我爹都没答应,只是一味的干活。二爹就再也不提这事。倒是在女儿们的婚事上,对未来女婿的挑选上,俩人竟有惊人的相似,只要一个爹说行,那个爹肯定同意,这事情基本就算定了,剩下的就是女儿们自己的事情。在嫁女儿的时候,做法也是如出一辙。那时候我们村比较富裕,女儿们定亲聘礼的行情也水涨船高,从千里挑一(1100元)到万里挑一(10100元)到三个万里挑一附带“三金一摩一窝机”等等,在两个爹的眼里从来就没有过,往往是大手一挥:什么乱七八糟的,现在花的钱还不是你们以后过日子的钱?现在花光了以后怎么过日子?咱们都是老农民,谁不知道谁家?谁家容易啊?不能要!我们自己家的亲戚送来的礼金(我们俗称添箱钱)爹们都好好收起来,记下来,给姐姐们买点桌椅板凳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品,简简单单的就把女儿嫁了。女儿们都是在家里出了苦力干活的,看着就这点寒酸的嫁妆,不满意的嘟囔。爹们把眼一瞪:以后好好过日子就是了,什么多了少了的,家里留着的钱是给你们弟弟读书、结婚用的,我一分钱也没有!姐姐们听了这话,再也没人吭声,留给弟弟结婚用,就是给爹妈减轻了不少压力,不要就不要了吧。就这样,我三个姐姐都在25岁以后简单的嫁人了,我亲姐姐一直等到28岁才出嫁。

岁月把父辈们渐渐的催老了,而我们却都悄悄的长大了。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就在城里找到了工作,我姐姐也和姐夫到城里买了房子,找到了工作,家里只剩下我父亲一个人。逢年过节我和姐姐肯定回家,每人都买两份东西,一份是给我爹的,另一份是给二爹的。有时候来不及就买了一点东西,我爹也肯定会劈开两半甚至全部送到他二哥家。有时候买回来一些生鲜的东西,那就等做好了,盛一碗给二爹送去,然后把刚才在家里向我爹汇报的内容再汇报一遍给二爹听,再接受一次劳动人民的深刻的教育。从来没有间断过。平时二爹家里包了饺子或者做了什么好吃的,肯定也有一碗是我爹的,逢年过节二爹吃什么我爹就有什么,嫁出去的堂姐回娘家或者逢年过节的送礼,都少不了我爹的那一份。我们所有的孩子都认为是理所应当的。

作为儿子,我长大后,慢慢发现我不再害怕这两个爹了,我试探着在他们面前抽烟,给他们点一根,吃饭的时候,给二爹倒上一杯水酒(我爹滴酒不沾),他们都会默默的接受笑吟吟的接着。夏天我和堂弟去河里摸几条鱼回来,简单的熬一锅汤,还敢和二爹对饮几杯了。从他们的眼神里,我读到了他们的衰老,感觉到了我的长大,感觉到了日益增加的家庭责任。在这段平凡的日子里,我经历了两次大事,至今想起来对二爹还有万分的愧疚和十二万分的感激。

第一件事发生在98年。毕业两年的我正在对所从事的工作满腹牢骚的时候,意外的接到了高中时期的铁哥们的电话。他说他在海口,工作很好,收入也很可观,要我也一起去,只要准备好五千块钱就行了。少不经事的我信以为真,马上辞掉了工作,回家跟父亲要钱。两个爹连县城都去得很少,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对我也没有任何的怀疑,马上凑钱给我。二爹还把刚借给别人的两千元钱要了回来,连欠条都没要就给我了。当我满怀希望风尘仆仆的赶到海口市的时候,才发现上了大当,他们原来是在做传销,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而已。我坚决不干,很快就和他们划清了界限,自己搬出去住了。想回家但是又不甘心,觉得自己不能白念十四年书,一定要凭自己的本事在海口打拼出一块天地来然后衣锦还乡。于是我继续对家里撒谎说在海口很好,一面努力寻找工作。折腾了三个月,一事无成。因为对当地的民风习俗根本不了解,加上语言沟通上的障碍,我找了两份工作都没干过10天。于是就卖盒饭。鲁菜和海南的菜差别很大,加上从没进过厨房做饭的我的手艺也实在不能让人恭维,所以直到饭菜都臭了也没卖出去一份,自己却赔了个底朝天。而此时家里也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到海口的那天,我二伯母就被检查出肺气肿而住院了。在我爹和二爹的努力下辗转去了很多地方都不见起色,没办法连所有的偏方都试过了,还是不管用,后期还是转化成了肺心症,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二伯母在痛苦中煎熬,眼睁睁的看着她一步一步的走向死亡。我爹给我打了很多次电话,要我尽快把钱寄回来给二伯母治病,可是钱已经花了一大半了,我的生计还没着落呢,在海口市除了我那个同学以外我人生地不熟,哭都找不到地方。最后我一咬牙,把剩下不到两千块钱全寄了回来,自己在海口睡大街。即使这样,也已经无济于事了。我爹还没收到我的汇款的时候,二伯母就停止了呼吸。等我拖着半条命半死不活的回到家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抔黄土!

我知道这次的祸闯得太大了,连夜跑回了城里,更别说面对我的二爹了。当我爹通过我姐姐找到我后,劈头盖脸的给了我两耳光。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挨我爹的打。打完后我爹看着我瘦得没人形的身体,抱头痛哭。爹把我领回了家,让我跪在二爹面前任他打骂。二爹不但没有责骂我一句,反而把我爹骂了一通,把我拉起来详细询问我在海口的生活。当听到我在海口衣食无着,流浪街头睡大街的时候,二爹流下了浑浊的泪水。他严厉的警告我爹说: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也不准为难我的孩子!孩子花的那些钱不要了,我心疼孩子遭的这些罪!好好在家养一段时间再出去上班!然后又对我说:你爹一个人供你上大学已经很不容易了,给你操了多少心,遭了多少罪,你要体谅啊!你也长大了,有知识懂文化,以后做事稳重点,吃一堑长一智,仔细点,别再做傻事了!过段时间再去找份工作,多挣点钱孝敬你爹就行了。你二伯母的死与你没有关系,那是她的命数,就算咱家里有100万也照样救不了命,你不用难过,放宽心,好好想法找工作吧。就这样,这个弥天大祸就这样了结了。到现在我每回想起此事,心中就有一种无言的痛,一种化不开的愧疚,还有一种沉重的感情叫做父爱。父爱如山!!

第二件事情就是我结婚。2004年我都快30岁了还没结婚,女朋友倒是吹了好几个。在两个爹的催促下,我和我的老婆结婚了。我老婆是青岛的,从我们俩开始恋爱就遭到了她家人的一致强烈的反对,在和家人激烈的争吵了一次后,我老婆两手空空的去找我了,从此我俩就走到了一起。结婚的时候,我丈母娘家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的婚礼也没有一个娘家人参加。结婚前一天,我妻子就住在二爹家,我是到二爹家去接的新娘子。二爹按照我们那里嫁女儿的风俗规矩,一样不少的风风光光的给我们操办。当我抱着我妻子出门的时候,二爹在一边笑得非常开心。我记得很清楚,在我身后,有一个邻居问:二哥,你今天这是嫁的哪个女儿啊?你女儿不都是早结婚了吗?二爹哈哈一笑:我今天啊,又嫁女儿又娶媳妇!然后就去我家里帮我父亲招待客人去了。我听见了,心底涌动起无以言语的感动,对着二爹的背影深情的喊了一声:二爹,我的亲爹!!

三个月后,我堂弟也结了婚。至此,我们这一家子的大事算是完成了。回想起这些年的日子,有苦有悲,有喜有乐:我母亲去世,奶奶去世,二伯母去世,全家哀声一片,痛哭三年;三个女儿出嫁,两个儿子盖上新房娶妻生子,全家喜气洋洋,欢乐开怀。去世的人在那个世界永生,活着的人在这个世界上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虽然日子过得磕磕绊绊,但是在两个爹的操持下,我们都无忧无虑的生活在很温暖的家庭里,沐浴着阳光,感受着幸福,享受着父爱给我们带来的安心、快乐、和富足。尤其是那极其浓厚的亲情,给了我们一个健康的环境,健康的人生,给了我们人生最为宝贵的财富。中年的父辈是正中午的太阳,他们把自己所有的光和热全部无私的奉献给了我们这代人,灌溉着我们 茁壮成长,佑护着我们健康平安,使家业日渐昌盛,富足安康。虽然我们没有什么大富大贵,也没有什么显赫的权势和名声,但是我始终认为他们在默默无闻中很成功的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耗尽了所有的心血把儿女们在风雨中拉扯成人,成家立业,而自己除了日渐的衰老以外仍然没有任何的改变,依旧在从容的生活。这就是天底下最伟大的父爱,最无私的奉献!谢谢二爹,谢谢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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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驭志无疆点评:

文章如一部恢弘的历史剧,通过一家人,又特别是作者的二爹把几十年的风云变幻融于生活的点滴。这是一个人的故事,这是一家人的故事,这是一个国家整整半个世纪的写照。
远去的事情还在眼前,苦难的昨天就在身旁。逝世的亲人还在。永远的怀恋也还在心头。不需要悲伤,不需要埋怨,也不需要苦涩的微笑。就让我们一起来一个理性的梳理,来一个真诚的回忆,回忆个半个世纪的变迁,回忆你那充满故事而又那样普通的亲人,回忆你可敬的二爹。
苦难的岁月给了一个苦难的昨天,给了一个苦难的人生,给了一段苦难的回忆。我们相信那段惶惶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那尴尬的战壕中不再有父亲和儿子的对决。
鉴于你的文章分三部分,写的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所以我给了一个统一的评语。希望我只言片语不影响你的文章为大家阅读。你的故事为大家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