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探进来一张曾经很熟悉的女人的脸,她轻柔地唤了声姐姐,便径直走了进来,一袭咖啡色中长风衣,瘦削却是笑意盈盈。我开始忙不迭地开动大脑机器,使劲儿地想要回想起她叫什么名字,可一时间竟是想不起来。
有一点我非常肯定,很多年前,她曾经是公司的员工,一名有专业技术职称的技术干部,后来辞职了,与我也是算是比较熟悉的。因为,那会儿她在当时我工作的待业办待了一段时间,后来办理了辞职手续,再后来就没有联系过,具体是哪一年也都记不清了,应该是有些年头了。
记不得名字,内心里难免有些尴尬,可话还是得说。我有些狐疑 :“那么多年了,今天怎么想起到单位来了?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她直截了当,甚至很恳切地问道:“我还能不能回来上班?”“完全没有可能,因为你早已经与单位解除了劳动合同,想回来上班简直是天方夜谈……”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你爱人呢?当时不是因为考虑到去湘城和他一起做生意才坚持要辞职的吗?难不成出了什么事了吗?”我又不解地追问。
她顿了顿,欲言又止,高挺好看的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后,一双无神的眼睛流露出了无可奈何的黯然,她有些神不守舍地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摩挲出一包蓝包精品芙蓉王,很熟练地点燃了一支烟,青雾顿时弥漫开来,她有些模糊道:“我爱人去世了……”她的头压得有些低,我看不见她是不是有泪盈眶。
她是一九七零年生人,打我认识她起,整个人应该基本上显得无求无欲,与世无争,经常表现出一种乖戾、别样的安静,典型的瓜子脸,身材细削。仔细地,却是她无法察觉地注意到她夹着烟的手,已经不再细腻,粗糙得胜过我的手,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沉着了烟迹,额头上纵横着清晰的皱纹,眼角也有些早地刻上了岁月无情的痕迹,细小不齐的牙齿被烟熏得黑黄,她时不时地舔舔薄薄的、嗫嚅着的干涩嘴唇。我递了杯水给她,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浅浅地,甚至有些心不在焉,语无伦次地说起那些事和那个人……
2004年她离开了单位,那时,她并未感到自己是断了线的风筝,最终能决定同甘共苦地相互厮守,决定共赴未知的人生,也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那时,她一定被对于将来幸福的憧憬满满地包裹着,同时也幸福着。家,自然不是说散就散得了的,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啊,何况还有一个不大点儿的儿子。
她话不多,又从包里拿出一个数码相机,边从相机里搜索着,边喃喃道:“给你看看他弥留前后是什么样子,我其实很不想给别人看的,因为他是那么爱面子的男人,他从来不希望别人看到他衰败落魄的模样,他住院期间,状态不好的时候,他是绝对谢绝别人的探视的……”一祯祯于她来说极其珍贵的影象在我眼前闪回,他生前的生龙活虎,以及病痛之中令人扼腕惊惧的衰老与骨瘦嶙峋,可无论什么时候,他那两撇修剪得很精致的小胡子总是不离不弃地陪伴着他。
这些年,他们俩在湘城开了一个规模不大的饭店,他潜心经营着小店,她偶尔打打下手,帮衬着打理一下,更多时候是照看着儿子的生活和学业,饭店虽然钱挣得不算多,一家却也和和睦睦,其乐融融。“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2008年,家国的事情于她来说,似乎就是休戚相关,国家罹难频频,小家也突发畸变,年初时,他被检查出来了食道癌,顿时,家里变得风雨飘摇起来。手术,放疗,化疗,折腾了大半年,终于,11月初,上帝还是牵紧了他的手,一撒不撒地将他永远地唤了去了,他刚刚44岁。
为他治病,几乎花光经营饭店所得的所有积蓄。面对他始终充满自信微笑着的遗像,面对将要中考的儿子,面对即刻失去生活来源的自己和孤儿寡母清冷的家,她茫然,她无助,她甚至还幻想能不能再回到昔日曾经释放过她多少青春年华的单位,那个红火热闹的大家庭。可是,一切就是这样再现实不过了,再残酷不过了,事实是,她根本回不去了。
边和她聊着,一些事情跃然脑际,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时就知道,她的婚姻有些龃龉,夫妻两地分离,印象中,我肯定还见过她爱人,因为他想阻止俩人离婚的事,到过雁城,长得高大潇洒,上唇两撇很男人的浓密小胡子永远地蓄着,精干倜傥,也算得上一表人才,生活上却是有点不很拣当。两地之间,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年幼儿子跟他在身边,那会儿她正面临抉择的关键时刻,她说过想要离婚的话,甚至,也为自己的将来与一个男人做过一些选择性的,却是真心实意的尝试,再后来,她竟决然地铁了心要辞掉工作,丢了铁饭碗和依靠,然后,就真的辞了工作,义无返顾地走了。那时,恐怕她自己绝对没想到,于今,她还是反顾了一回,甚至想重新回到她从前的“家”。
她又点燃了一支蓝芙蓉王,我纳闷了:“不是经济有些困难了么?这烟四五十元一包啊,怎么还抽那么高档的烟?”她自嘲着:“姐姐啊,这烟是昨天去喝别人的喜酒,在餐桌上拿的……”想让她留下她的qq号码以便今后联系,“姐姐,知道吗,我根本不上网,对电脑一无所知,我离这个社会已经太远了,已经被社会抛弃了……”
快下班了,天色渐晚,我诚邀她一起吃个饭,她婉拒了我。她眼里噙满了泪水,决然地起身告辞,送及办公室门口,她头也没回一下,一阵凉风带过,她就那么走了,我不确定什么时候还能见到她。望着她孤零零的背影,她的名字我终于想起来了,也许,今后也不可能再忘记了。
此时,蔡琴《渡口》的歌声缓缓想起,凝悠着太多怅然若失和对于她今后何去何从的悲情幽咽,席慕容的诗句竟听得人好想凝咽:“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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