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的曾祖父是个军人，高大威猛的军人，曾祖母在世时，总是一脸憧憬的说起曾祖父的点点滴滴，说起他穿上军装的飒爽英姿，说起他走路时的方正有力，一双手掌宽大有力，能一手劈断5块砖头，能一顿吃得下5碗米饭，曾祖父吃过的那个大碗，那个青花瓷色釉不堪年代的腐蚀，已经渐渐泛起老成的白色，上面还卯了碗钉，那个年代特有的一门手艺，如今已悄无声息，淹没在记忆久远的浪潮里。

曾祖母在世时，吃饭时总是不肯轻易触碰那个青花瓷碗，虽然已经有些破损，但曾祖母依然爱如珍宝，爷爷那时脾气不好，家里日子寒碜，经常连碗筷不够，总是不以为意的拿出那个碗，用来盛菜盛饭，曾祖母一见爷爷这样，就皱着眉头，不肯吃饭。爷爷每每这时要发一通脾气，轻描淡写的说道，不就一个破碗吗？值得你这样珍惜吗？说罢，似乎还想拿那只碗出气，泄愤似的摔着那只饱经风霜的碗。尽管如此，曾祖母还是死死护住那只破落不堪的碗，用绝食无声的抗议着，用老人的自尊沉默着。爷爷毕竟不是大逆不道的不孝之子，虽然平时会对曾祖母发脾气，但也不会对自己的亲娘怎样，只能听之任之，无可奈何。

小时候不懂事，那时的年纪，孩子王的我，喜欢过家家。现在想来，童年时的自己，隐隐约约对异性有了好感，可能是家庭的原因，自幼散漫惯了，无拘无束，反倒自在。那时的我，如其说喜欢过家家，不如说是喜欢那种和女孩子相处的感觉，喜欢和女孩子嬉笑玩乐，这成为我童年很长一段时光的快乐。长大了，反而拘泥了，很多时候，和女孩子在一起，浑身的不自在，有时会脸红，有时情不自禁的低头，特别在自己喜欢的女生面前，又自大又好面子又不好意思，所以一直不断的错过很多不错的女孩，只能在深夜里，留下那一声长叹，遗憾仍然在继续，我的年龄依然在增长，并未因为我的遗憾而减缓成长的速度。那时，很喜欢和邻家的一个女孩月儿呆在一起，我们扮演夫妻天仙配，我扮董永，月儿扮演织女。我那时，心高气傲，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的样子，这让周围的伙伴们很是羡慕，至少，他们没有那个胆量和大人们理直气壮的相抗衡。那时，我一心的愿望，便是和月儿多在一起，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有什么难得的美味，我总是私下里藏一点，然后等有机会留给她吃，看着她吃起来的样子，我内心就会很开心，痴痴的傻笑，都说小孩子单纯，那时的我，现在想来，一点都不单纯，就想能够亲上月儿一口，这个愿望，当时是很奢侈的，我一直都不敢说，只能深深埋藏在心底，任凭内心的焦灼，炙烤着幼小的心灵。伙伴中叫小扁的，因为他的头型扁的像个南瓜，大伙都叫他小扁，他是我四姨家的儿子，我们其实都是本家，儿时的我们，聚在一起，无所事事，一天到晚，到处瞎逛，要不几个人约好滚铁环，要不几个人一起去捡牙膏袋，能卖一点钱，因为是铝制品。小扁人长的机灵，看出我的这个心思，撺掇着小朋友糊弄我，在一次过家家中，小扁似乎事前和伙伴们约好，说如果我敢拿曾祖母那个青花瓷碗给月儿喝水，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碗在我家被曾祖母视为珍宝，月二就答应让我亲一口。我当时一听就激动得满脸通红，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再一看月儿纯真羞红的脸庞，我血液直涌，什么也顾不上了。便信誓旦旦的说道，我一定要让月儿拿着那个青花瓷碗喝着清凉的井水。

在冲动和冒犯之下，在激动和紧张之下，我冒着被曾祖母骂的危险下，我趁曾祖母不注意，拿到了那个青花瓷碗，好好的端详了一番，觉得真的没什么特别的，还有几个碗钉，觉得真的很丑，就更加觉得无谓了。待我把碗送到月儿的手上，大伙都嬉笑着，等着我亲月儿，月儿低下头，眼睛不敢看我，平时一心想要的东西，忽的在此刻，我开始怯懦了，我紧张得不知所措，不敢跨前一步，面对着到手的猎物，人反而觉得胆怯了。就在我即将进行下一步行动时，曾祖母趔趄着脚步，颤巍巍的来到我的跟前，说道，小宝，把那碗给太太，乖啊。说罢，眼中似乎闪着泪水，现在想来，那时，着实有些没心没肺，我护着碗，说道，曾祖母，等会给您送过去。现在我需要用一下嘛，根本没看见曾祖母噙着泪光的双眼，早已朦胧，早已迷离。然后，目送着她颤巍巍的脚步，一步步的慢慢走回去，因为，曾祖母一向很疼我，这让我有了放肆的理由，有了横行的保护伞。殊不知，我正用刀割着老人滴着血的伤口。

那一次，我的愿望最终得逞，可能是曾祖母来的缘故，我一下子冲动起来，扳过月儿的肩膀，就是猛亲一口，然后飞奔似的在伙伴们的嘲笑声中和月儿的委屈声中逃离，带着那个支撑我信念的青花瓷碗。后来回想起来，那时蜻蜓点水似的，根本没触到要害，这让我又是遗憾，又是惭愧。当我完整的把那只青花瓷碗递给曾祖母时，曾祖母爱恋的摩挲着那只破败不堪的碗，然后拍了拍我的脑袋，说道，小宝，以后可不要乱动这个碗了，好吗？听曾祖母的话，来，曾祖母给你吃蜜枣。我一听是蜜枣，什么都答应了，只顾着那甜丝丝的蜜枣，带着几丝余味，带着几丝念想。

记忆里的曾祖母，总是拄着拐杖，然后站在瑟瑟秋风下，站在屋前那颗和我一样年龄的枣子树下，一脸痴狂的迷恋着远方，迷恋着这个落叶纷纷的秋天。这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明白曾祖母内心里那种刻骨铭心的情感，那种对某件事物渗入骨髓的执着。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我才渐渐从大人的闲谈中，渐渐明白很多，渐渐明白为什么曾祖母那么执着的守护着那个在我眼中破败不堪的破碗，渐渐明白曾祖母一个老人心中所呵护的恋情。

村里健在的老人，我后来有意跑到这些老人家里，那时，我已经上了小学高年级，已经渐渐明白人们那种所谓的情感。我常常跑到村东头的王奶奶家，听着她说些奇闻异事，听着她说些精彩好玩的故事，那时家穷，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课外书本也少的可怜，只能借助这些八卦故事，也不失为一种乐趣。王奶奶讲着讲着，我很容易睡着，醒来时，我已经躺在自家的床上，睁开眼睛，家人说道，王奶奶又把你背回来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似乎还沉浸在王奶奶美好的故事里面。

后来，我陆续去了几次，但我发现，我刻意要听的不是那些神仙鬼怪的迷离故事，我更想听的，是关于曾祖母的，虽然曾祖母仍然健在，可我知道她不愿意说，更何况，有些事，从第三者口中说出，更有味道，没有加油添醋的情节，故事不会显得太过精彩的，一个人很难把自己的故事说的那么精彩，除非那个人经历的是惊天动地的惊险故事，再加上良好的口才。我好奇的是关于那个青花瓷碗的故事，关于曾祖母和曾祖父的故事。虽然于我，那个年代，有些过早，有些不宜对孩子说关于男女之间的事，包括爱情。

但那时的我，固执而执着，总是一次次缠着王奶奶，总是讨好似的王奶奶前王奶奶后的，终于在某一个昏黄的黄昏，王奶奶答应我说一些关于曾祖母的故事，我一下子显得异常兴奋，这次直到故事结束，我也没睡过去。

还是在建国以前，那时的曾祖母，异常美貌，算不上大家闺秀，也算小家碧玉了。曾祖父那时，是个拉人力车的车夫，地位很是低下，收入微薄。共[chan*]党那时，已经渐渐发展起来，曾祖父那时，虽然是个车夫，可不满国民党统治的现状，不满他生活的状况，偷偷加入了地下党，成为联结地下党和党内分子的积极接触的纽带，据曾祖母说，曾祖父拉过的这些人，后来建国后，有的成了政府要员，有的成了高级领导，总之，曾经有一批优秀的人士做过他的人力车，这让曾祖父很是自豪。

曾祖父因为文化水平低，不能识文断字，所以，只能干些联络什么的活动，虽然机密，但曾祖父的职务提不上去，级别很低，但曾祖父应该很是知足，他只是埋怨自己小时家穷，不能读书，后来，虽然通过夜校或别人的帮助识过一些字，但大抵因为他的耐心不够，所以，这一度限制曾祖父的发展。

那时局面混乱，时常有土匪猖狂，很不幸的是，曾祖母家遭受了这样的厄运。在一个平常的夜晚，曾祖母家被洗劫一空，家徒四壁。曾祖母的父亲是个顽固的老头子，受不了这种刺激，气急之下，急火攻心，怒火上身，暴病身亡，留下无依无靠的曾祖母。曾祖母那时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对世事所知甚少，对人情世故更是不通，哪里能照顾得了自己。从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姐，跌至一个流浪街头的乞女。当然，王奶奶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没有你曾祖母家败人亡，就没有后来和曾祖父相识相知。我点点头，似懂非懂。

曾祖母流浪在街头的时候，身上衣衫褴褛，皮肤也便成乞丐的黑脏色，整个人已经变成灰溜溜的乞丐，再也不是那个待字闺中的如花少女。那个下着细雨的夜晚，曾祖母饿得发抖，冷的发颤，缩成一团，躲在一个街角的楼梯下，无助的望着街角或暗或明的灯火，内心里升起阵阵脆弱，那种情景，可以想象，你曾祖母只身在外，家破人亡，那种挫折感，那种支离破碎的感觉，那种无家可归的伤痛，一般人很难忍受的。

可能上苍要促进这份因缘，你曾祖父那时生意也是惨淡，可糊个温饱还是没大问题的。可不，那天，你的曾祖父拉着人力车，天气着实阴寒，冷的让人不想出门。曾祖父买了个白膜，还冒着热气，刚好蹲在那个楼梯口，你曾祖父蹲守的那个楼梯口。世事有时就是这么凑巧，造化有时就是这么弄人。你曾祖父吃着津津有味吧嗒着嘴巴的时候，耳边却传来阵阵轻轻的啜泣声，你曾祖母虽然贫穷，可是却拉不下面子乞讨，只好用无助的哭泣吸引别人的注意。你曾祖父虽然长的五大三粗，可心肠毕竟还是很善良的，平时待人温和有加，这个阴风瑟瑟的傍晚，你想想，一个孤身流浪女子，一个五大三粗人力车夫，就这样聚在一起了，就这样在世事的交错之下相识了。可能是你曾祖父看见你曾祖母那外表邋遢但一双眸子却异常清新、异常温暖，没有世间的风霜，没有人世的认知，只是单纯的露出那一双洁净清爽的眼眸，你曾祖父那一刻，想必被这无辜落魄的眼神打动了。后来，你曾祖父不止一次在我们大伙面前说过你曾祖母那时那双动人心扉的眸子，只可惜，唉，你曾祖父有这个福却没这个命。王奶奶说到这里，用手绢擦了擦眼角，似乎，那一刻，记忆回到了悠远狭长的年代，那个系着红绳扎着马尾的姑娘，那个寒风呼呼的傍晚，那只模糊却真切的身影，一直荡漾在这个温暖却贫穷的小镇里，荡漾在淳朴的乡人的心里。

这次，我一点睡意都没有，只是内心无端猜测着曾祖母那时和曾祖父怎么走到一起的，虽然那时年幼，但小小的心里总是装满了这红尘的男女情事，这一度让我惊讶自己的早熟，惊讶于我年少的好奇。我的睡意虽然销声匿迹，但王奶奶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她开始打着呵欠，眼睛开始忍不住的微微合上，我那时虽小，却也知道王奶奶那时的心情，知道她的倦意袭来，一如我当初瞌睡连篇。

毕竟是小孩子，虽然学了点五讲四美，却也懂得一些尊重老人的礼仪，于是，我便说我肚子饿了，要回家吃饭。王奶奶连声说，小宝真乖，便也不多说什么，让我回家了。我并没有回家，我肚子其实饱得很，为了听曾祖母的故事，我特地吃了很多，肚子撑得还难受呢，真是委屈我的胃了。我东游西逛着，漫无目的，在村子周围晃悠着，不时碰见叔姨婶妈之类的，我礼貌的向他们问好，然后像个大人似的沉思着，所谓小孩子眼里的人生，所谓那虚幻缥缈的感情，所谓那让人肝肠寸断的儿女情长。我又想起那个带着裂痕的青花瓷碗，曾祖母视它如奇珍异宝，我却视如草芥。这时，我听见背后有人喊我，是调皮捣蛋的小扁，我欠起身子，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背着手，斜着眼望着他那机灵的眼神，喊你大哥干嘛？小扁似乎习惯了我的这幅姿态，他曾经说，我这种姿态很像黄世仁，我很惊奇他为什么说我像黄世仁，他的回答很让我失望，只是因为他只看过黄世仁的电影，其他的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了，我不置可否。他忽然踮起脚尖，凑近我的耳旁说道，那天，你亲了月儿，感觉咋地？说罢，一脸奸笑的看着我，我知道月儿永远是我孩童时的软肋，脸色还是经不住腾地红了，然后故作轻松的说道，没什么感觉，就像咬在馒头上，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这样形容，后来逐渐成人时，再也没有当初那种悸动与不安了，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时过境迁吧。小扁仍然不甘心，缠着我要我说亲月儿的感情，我糊弄着他，自己反而口拙了。我借口肚子疼痛难忍，恕兄弟不能相陪。小扁很是失望的离开，瘦削的身影消失迷茫的农家院里，夹杂着那升起的袅袅炊烟。

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见月儿，上学时，我故意的不和大伙走在一块，我觉得这很没意思，我想疏远他们，想把自己关闭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尽管这陌生的世界充满着孤独与烦恼。其实，我的一门心思主要集中在曾祖母那个裂纹累累的青花瓷碗上，我对其他的丝毫提不起兴趣。

黯然的黄昏，迷蒙的乡村，那早已树叶落尽的季节，曾祖母瘦小的身影，坐在那颗枣树下，一如当初的执着。那浑浊的眼光，眯起眼睛时的微笑，脸皮褶皱成道道裂纹，我的心里涌起阵阵的难过，每个老人的记忆里，每个老人的青春里，那些光华，那年代造成的伤痕，只能在夜深人静梦深处时轻轻的叹息。

我忍不住跑到曾祖母的身前，只是静静的坐在她的身旁，感受曾祖母内心的种种孤独。那个青花瓷碗，仿佛是我内心里的一根线，不时的缠绕着我纷繁复饶的心。

那个傍晚，我一如既往的来到王奶奶的门前，王奶奶热情的招呼着我，我进屋坐了，不时的瞅着王奶奶脸上憔悴的表情，她真的很累，已经上了年纪，还肩负着照顾孙儿的重任，还要喂猪烧锅，我去的时候她刚吃过，小孙儿坐在我的身旁，胖乎乎的小脸，闪动着可爱的浅笑，我有一句没一句的逗着他，王奶奶打开了话夹子，说起那悠远陈年的往事。你曾祖母那时孤苦无依，在那个夜晚，你曾祖父那一刻无比的痛心，将剩下的半个白面馒头，塞到你曾祖母的手中，你曾祖母也是饿极了，没推脱几下，就顾不得姑娘的体面了，将那馒头吃的一干二净，你曾祖父蹲在一旁，乐了，嘿嘿的憨笑。过后，你曾祖父看见她无家可归，便好心拉她上车，你曾祖母也是单纯，就稀里糊涂的跟了你曾祖父上车，现在想来，要是碰到了一个坏人呢。当然，这些都过去了，你曾祖父好心的照顾她，拉车挣钱养活她，因为身上兼具着联络地下党的任务，所以很多时候，夜不归宿，或者回来很晚，都很正常，你曾祖母那时在家又急又怕，在家里一个人等着把门栓的紧紧地。你曾祖母懵懵懂懂的知道了你曾祖父所从事职业的性质，又是惊奇又是害怕，自那时起，可以这么说，你曾祖母的心中，种下了对你曾祖父爱慕的种子，直至生根发芽，你曾祖父也是对她疼爱有加，就差一个婚事了。

本来嘛，你曾祖母的爱情走到这里也就戛然而止了，没什么新意了。可偏偏此刻，你曾祖父出事了，那时，国民党进行的是黑暗残酷的暴力统治，你曾祖父一天晚上被抓，而且是国民党的特务统治，你知道吗？是军统，说到这里，老人家的嘴唇不住哆嗦，我想，那一定是个惨无人道的组织，极尽严刑，极尽拷打，将人性折磨得体无完肤。你的曾祖母一听这消息，当时就跌坐在地上，满眼疲惫，满脑空白，失去了生活的依靠，失去了攀附的肩膀，欲哭无泪。你曾祖父一抓就是3个月，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应该可以说是一场炼狱，是一场挣扎。你曾祖母学会了独自依靠自己的双手，独自承担起似乎是一个家的负担，独自面对生活的辛酸苦难。唉，你曾祖母命苦，少时享尽富贵，没想到后来遭受那么多磨难，世上的冤孽怎可消说？王奶奶眼角泪水再次迷离，淹没了她充满褶皱的眼角，清凉的泪水，在微黄的灯光下微微泛着凄冷的光泽，在这个裹着冷风的乡村，似乎在无声的倾诉着那个年代的久远。

自那以后，你曾祖母转眼间像是换了一个人，人变得一下子练达起来，为人处事干练果断，这让大家都愣住了，有时候，命运顷刻间，在人的手中就翻来覆去了。你曾祖母自此以后每天做的一件事，便是守候在门口，痴痴的望着，痴痴的等着，期待着奇迹的出现，期待着光明的重现。这以期待，转眼间，便是3个月的时间，转眼间到了年关。镇上的人们忙着置办年货，不管年代如何，不管世事纷繁，农家人的日子该咋过还得咋过，家家开始杀鸡宰羊，喜气还是洋溢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

靠近岁末的那天，你曾祖父回来了，带着一身的伤，带着满脸的苍老，顷刻间，一个壮实的男人，就那样苍老了，原本高大的身体轰然间变得微驼，可想而知，那种非人的折磨，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你曾祖父不愧是男子汉，据后来人说，你曾祖父抵死不从，视死如归，顽抗着，军统实在无可奈何，面对他的满身伤痕，可能觉得没什么价值，就把他放回来了。你知道吗？你曾祖母在他回来的那一刻，紧紧抱住了他，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止不住的流泪，好多人都看哭了，将近岁末时节，能够相聚，着实难得。那个飘着小雪的年关，家家虽然贫穷却温暖的氛围下，在大家的簇拥下，在村里长辈的主持下，他们结婚了，幸福而甜蜜。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想这下可以安安稳稳的过着日子了，小两口在一起真不容易，生活拮据得厉害，两个人自食其力，你曾祖父在家安心养伤，倒也恩爱异常，日子过的其乐融融。但好景不长，正月里没过几天，你曾祖父再次被那些可恶的特务抓去了，说你曾祖父手里有一批地下党人士的联络资料，得抓回去作为政治犯重新审理，这无疑雪上加霜，你曾祖父死死抱住那些前来抓人的特务，终究没能摆脱厄运。你的曾祖父再次面临被拷打，被审讯，这一走，你的曾祖父就很长时间都没回来，而你的曾祖母却有了身孕。后来打听到你曾祖父被关押的地址，你曾祖母不顾挺着大肚子的危难，用不怕死的精神，终于见到了他。去的时候，带着一个挎篮，带着那个青花瓷碗，摊着一大碗面饼，你曾祖父最爱吃的那种面饼，自此，隔三差五的就去送面饼，那个青花瓷碗，维系了你曾祖母心中所有的牵挂，再后来，你爷爷出世了，你的曾祖母还是一如既往的送饭，这一送，就是好几年，风雨无阻，看了让人感动。小夫妻俩的感情，走的真难。

再后来，共[chan*]党进行解放，声势浩大起来。你的曾祖父被作为重犯紧急转移了，这一转，就成了一个悬念，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有人说，你曾祖父被特务杀害了，有人说，你曾祖父失踪了。唉，总之，你曾祖母哭干了泪眼，不知寻访过多少人，都是杳无音信。这让你的曾祖母伤透了心，哭干了双眼啊……

王奶奶似乎想起曾祖母那瘦小的身影，在寒风瑟瑟中，在无边黑夜中，在泥泞不屈中，那艰苦跋涉的足迹，那满脸风霜的疲惫，她的语气哽咽着，一如我幼小迷蒙的双眼，一如我被风沙眯起的双眼……

那个破败不堪的青花瓷碗，曾祖母凝视时的眼神，那一身孤单，那一片深情，在孤独的枣树下，像是凝固了的塑像，坚强、沉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