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97年在东莞清溪三中村的时候,曾见过一次奇怪的游行,一排的治安队,簇着一个缚了双手的高而胖的汉子,汉子的脖子上吊着两只鸡,两只鸡在他的胸前不时地挣扎着,周围围着一大帮子看热闹的人。这么一个圆圈式的队伍在街上蠕动着,几个治安员不停地用广东话骂着那圆圈中的汉子,那汉子兀自张着一个破红脸没脸没皮地笑着,象一面迎风展着的小破旗儿似的。他的衣服好象几个月没有洗了,又脏又破,已辨不出颜色来,他的头发象一个鸟窠。处在光鲜耀眼的众人中,他象是从外星球过来的。
这只是一个偷鸡犯,不慎失了手,被治安队逮了个活的,所以抓起来游行。而赃物呢,正吊在他的脖子上。他的没脸没皮,挑起了大家高兴的神经,这场游行从他仰起脸摆出破罐破摔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嘻笑的时候,就失去了神圣和庄严了的。大家嘻嘻哈哈地围着他,好象看着的不是个小偷,而是一个令人快乐的小把戏。治安队中最年轻的一个小伙子也被逗乐了,竟和他打起趣来,招来几位老治安的训斥。这些围上来的外来工,如我,在外奔波多年,好久没有养过鸡了,早把对偷鸡的仇恨淡薄了,失去了应有的愤慨的心,在缺少愤慨的民意的支撑下,这场游行是草草地收兵了。
而我知,以前的我并不是这样子,是对着偷鸡的怀着莫大的仇恨的。这种仇恨诞生在多年前的一件事上,事后才得以慢慢地平息。
89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还蜷在床上不肯起来的时候,早起的妈妈在猪栏房里发出了他的惊悚声:“喂!华仔快起来!看看怎么了!我的鸡怎么少了这么多?”这话把我刺了个咯楞礅,很少事让妈妈这么失措过,难道来了偷鸡犯——快过年了,最近偷鸡的可闹得凶!我一个骨碌爬起来,连外衣也没披,飞跑去检查现场。
妈妈打开了鸡笼门,正用手指着鸡们清查数目呢。“少了五只芦花鸡、两只黄鸡母、和一只黑鸡母。”妈妈黑着脸,想哭!象天上布满了乌云;终于忍住了,连骂了几声:“砍脑壳的!不得好死的!”
我张着嘴巴,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我想,如果我现在知道谁是偷鸡犯,我一定会下劲儿把他捏死。
“看!就是这里!”妈妈四下打量着,终于找出了问题所在。手指着猪栏房门对面墙上的一个十字形的出气口,这个出气口是修猪栏特意留来对流空气用的两个出气口中的一个。冬天里,这两个出气口就用砖头塞住了的,现在这两个出气口中有一个已经被人掏开了。但出气口那么小,人肯定钻不进,照推算,应该是从这里伸根竹竿进去,用竹竿把对面门闩拨开,再从房门进来偷的鸡。我说出了自己意见,妈妈认为分析得对,又用砖头把那个出气口塞住了。末了,还不放心,又用泥巴把两个出气口二面糊了个纹丝不通。
我爷爷知道了这事,晃着满头白毛,象个老夫子似的,老气横秋地批评:这是亡羊补牢嘛!我知道爷爷的那点书底子,揶揄他:“爷爷!凭你也知道亡羊补牢?怕是补过的牢多了呗!”爷爷不好意思地讪笑,兀自拿出架子来唬人:“你小伢儿知道个什么!真正我见过的事比你吃的盐还多!告诉你,强盗聪明着呢!没听过只有千年做盗的,没有千年防盗的?人家要偷你,防也防不了。”“那也不能睁着眼让别人偷罢!”我驳斥他,凭什么长小偷志气,灭自家威风。
“你还别不服气,告诉你件事。”爷爷越说越不象话了,杜撰了故事给我听:“从前有个偷鸡的,把别人靠鸡笼墙角处砖头挖了一块,把手伸进去掳鸡子。恰好那家主人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了动静,朝鸡笼里一看,鸡笼里边墙角挖了个洞呢,还有一只手伸进来在掳鸡子呢!马上在边上捡了一个拨火的叉子,一叉子戳了过去。这时外面那个小偷就叫了一声:“妈的!还好,没戳着!”主人听见没戳着,把手往回一缩,再戳,墙外面那厮早把手缩了跑人了。主人后来点灯仔细一看,怎么没戳着?鸡笼里还留着血呢!你说这个强盗聪不聪明?”
“强盗就该打死,还说什么聪不聪明的事儿!”我没好气呛他。
爷爷把脑袋揺得象个拨浪鼓:“不行的!不行的!还没听说强盗能行死罪的!”
就在爷爷的“不行的,不行的”和妈妈的“砍脑壳的”,以及我的“知道了是谁就立马捏死”的声音中,村子周围又有了几家失鸡的,大伙儿都把偷鸡的人恨死了,似乎如果把这个偷鸡犯抓住了,就是吃了他的肉,也抵不过蒙受的损失。爷爷的声音小很多了,他知道了人多势众是什么意思。
第二年春天,老天保佑,大家找到了出气的对象,在乡里上演了一部千人抓捕偷鸡犯的行动。虽然后来知道是搞错了,但也确实把乡里整了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那时候差不多到了农历二月间,村民们有的还歪在家里打牌,勤劳的早到山上干活儿去了,忙着疏土播种什么的。一年之计在于春嘛。就在大家各自为政各干各的的时候,从山上传来“抓强盗啊!抓偷鸡子的”的声音,后面还跟着“噼噼叭叭”无数脚板敲打马路面的声音。人喊马嘶,象炸了大锅似的。无数个人顺着马路,跟着喊了起来:“抓小偷!抓小偷啊!”声音此起彼伏,象大年夜一个接着一个炸着的炮竹;又有无数个人听到了声音从家里,从田地里冲到马路上来,把无数双脚板在马路上嗑来嗑去,象趟过来一群骑兵似的。
马路从山上下来,到了我家门口就成了一大段平路。我们这些住在下面的人听到了上面的动静,知道了上面在赶偷鸡犯,一个个拿着棒子候在路上等着呢。
不一会儿,人流就冲到了我们面前,只见跑在前面的一个高高大大的黑皮汉子,一手拿着一把长刀子在身前舞着,背后背着两只鸡。边跑边叫:“谁个莫要近我的身,我的刀子可认不得人!”他后面紧跟着一个五短的小胖子,背后只背着一只空蛇皮袋,手里握着一根树枝折成的棒子,朝后面挥舞着。那五短胖子显然是跑得不大行了,嘴里“呼哧呼哧”地在吹风,动作也有点无以为续的样子。五短汉子后面跑着的就是上面村子里的几条大汉了,一个个手里捏着冲担、扁担、镰刀,在后面挥洒着大步子。其中还有一个穿背心的,手臂上血肉模糊,显然被前面黑皮汉子喂过刀子。在这群汉子十多米远后面还呼啦啦奔跑着一群乌合之众,其中还有几个童子军。我拿眼瞄了一下,百米远后面还有人在翻筋斗云。
黑皮汉子一马当先,用大刀片子开路,一下就把我们的人冲散了。众人怕了刀子,就让过他,拣那后面的五短汉子来对付。黑皮汉子回头见同伙势危,又举着刀片折了回来,拉着同伙往前跑。五短汉子在平路上被牵着奔了百把米,越发跑不动了,把个黑皮汉子急得了不得,后面那个受了刀伤的英雄又从旁边递冲担过来戳他。黑皮汉子没法,只好丢下同伙专心对付那一杆冲担,边打边跑,不料后面的五短汉子被一根扁担撂在脑皮子上,一下子就来了个扑地啃土,翻在马路上不动了。黑皮汉子见人越聚越多,只好杀出一条血路独自逃窜。众人见掳了一个,也都不追,睁眼让他跑了。
那翻了的这个,兀自把脸埋在路面上,象个死人似的一动不动,只有手脚在轻轻地痉挛。众人望着这个猎物,七嘴八舌地发言:“怕是打坏了吧?”“没事,才挨着一扁担呢!”又有人走过去用脚踢:“起来!别装死!谁个要你自个儿偷鸡的呢!”我村里的祥叔叔好不容易奔了过来,从裤腰上解下皮带,对地上人说着:“强盗强盗,不干好事!我今天还要拿皮带抽你呢!”举起皮带,抽了两下屁股,又不敢下狠力,怕打坏了。人越围越多,最后,村干部出头,派人把这个倒霉的家伙押到乡政府去受审。这个挨了打的家伙被人架了起来,慢慢睁开眼睛看了众人一眼,喘息了半晌,断断续续地说:“你们听我说……我们不是偷鸡的……我们,是维新镇上的……鸡,是买来的,大白天,怎么去偷鸡呢?”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个个把疑问摆写到脸上:“那怎么别人都喊你们偷鸡呢?”“是在山上和一个人闹了矛盾,他害我们说是偷鸡的,谁料到跑来这么多人呢!”说得大家疑心重重的。
到了乡政府后,乡政府派人上山上做了调查,就放了人,说是抓错了。原来事情的起因是乡里热水溪村的一个混混儿,陪媳妇儿一起回娘家,下山时,遇见了这两个人。这两个人远远地看见他的媳妇儿长得俊俏,黑皮汉子就找五短汉子开起了玩笑:“嘿!山上还长着美娘子哩!”“才知道,麻雀窝里呆着金凤凰?”五短汉子回了他一句。这两个兀自在打趣,不妨我乡里的这个混混耳朵功夫是极灵的,跳了过去就要打人,不提防被高高大大的黑皮汉子五指一叉,就把他叉了开去。混混吃了亏,知道干不过,就趁这两个走了50米远后,通天扯地地喊:“偷鸡子了!快抓前面偷鸡的啊!”路人听了这一声喊,一看喊的又是熟人,还有现成的鸡背在背上,再加上对强盗的积聚的恨,莫不丢下工作奋勇向前,结果就闹出了这么桩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这桩追捕的大风波就这么过去了,那么多人都不过是白费了力气,满腔的对小偷的仇恨的心,只不过被人用来狠狠地消费了一遭,真正的罪犯还处在法网之外呢。后来,大家又疑心这些鸡是被熟人偷去的,也怀疑过某些人,然而却找不出证据。只不过经此一闹,大家的心却冷却了,好象发泄过了之后,把仇恨的心也减轻了些,尽管发泄的对象是受了大家的冤屈了的。在冷却下心之后,那些真正的偷鸡犯是很少有人提及了。随着一年一年的过去,村子里失窃的事是少见了些,再也没有那些年闹得那么凶过。
事隔多年之后,真正的偷鸡犯们却在不经意间自己说漏了嘴,供出了自己的罪恶来,果然是自己村里的人。然而,却没有人再去计较这些的了。
在东莞这些年,三教九流的角色见得多了,我的是非观念也磨得越来越平,有时候竟也要跟着做出荒唐事来。当时间翻到2000年的一天,(与鸡有关联的)在朋友的怂恿下,我也做了一次偷鸡犯! 当时我还在清溪。
那是在清溪三中村的菜市场上,这个菜市场,一边是卖菜的,另一边是卖小吃的,当时我正在朋友的卖小吃的摊位上闲着。朋友指着一只黄母鸡,神秘地对我说:“看!这只鸡象没有主似的,天天呆在我这里,咱们把它捉了吧!”我起先有点怕,但在朋友的鼓励声中,我竟兴起了表现的欲望,一把把那只鸡塞进了朋友递过来的蛇皮袋子里。晚上我们就把这只鸡杀来吃了。这只鸡是拿到村里租房去杀的,杀鸡的时候,旁边还有两个治安员走过来直夸鸡的肥美。
晚上一帮子人过来吃鸡,并没有人因为鸡是偷的而难为情。众人吃着鸡子,喝着啤酒。两瓶啤酒下肚,我的眼睛朦胧了起来。在一种虚幻的快乐之中,我眯起眼,看到友人们的喜态,心忽然仿似被螫了一下,我明白了友人们高兴的理由了——人总是对自己的要求松解,对别人的要求严格。人若以律己之心待人,则社会会多一份和谐;若以律人之心待己,则社会会多一份平静。我做出了什么了?这律人律己之事,我竟是不敢想了。
不知为什么,那天特别的容易醉人。我发了酒寒,心中竟有一股悲秋的意味。在这种意味中,我歪到了椅子上,眼睛象是害了色盲,眼前一忽儿白,一忽儿黑。黑的时候,就想起了妈妈那张爬满乌云的脸来;及至到白的时候,爷爷那颗晃来晃去的白脑袋,又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了。
时光来了一个轮回,在我脑里摇着的爷爷的脑袋的白头发上,我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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