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 事
我是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天回到故乡的。
陪我回家办理丧事的除了我爱人,还有一个我的同乡兼同事。我们在天水车站下火车时天还没有亮,看到有几辆通往县城的依维柯在广场上停着,我们询问几点开车,司机说还要两个小时,我们上了车,车上还有几个下火车的乘客,坐在车上等着,在车上坐了一会儿,我实在等不住,便下车寻找有没有出租车愿意到乡下去。找到了出租车,谈好了价钱,我到依维柯上拿东西,车上有人看见我们下车,便问到县城多少钱,是否可以多带一个人,我想出租车可以坐四个人,我们三个人,正好可以带一个人,我正和那乘客说价钱的时候,车上的售票员走了过来,和我吵了起来,说我要走就走,不要游说车上的人,那架势分明是准备摆开架势和我干架,我急着要回家料理父亲的丧事,没有心情和他吵下去,便下了车,可那售票员也跟着下了车,在后面喋喋不休的谩骂着,同事实在忍受不了,停下来准备和他论理,我劝说他不要和这种人计较,也计较不出结果,再说这次急着回家,心情本来就一团糟,如果大清早的在和这种人干一架,实在不值。我们三人上了出租车,离开了车站。
车在通往乡间的公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在天刚蒙蒙亮时回到了家里。
推开虚掩的大门,院子里的灯亮着,静悄悄的。主房的门开着,房中间挂着白帐,我知道,这白帐的后面,躺着我的父亲——就在前天晚上还和我在电话里讨论家务事的父亲,在昨天早晨匆匆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走进主房,看见我的大姐、哥在地上的麦草上坐着为父亲守灵。我强忍着泪水,在父亲的灵前点上香火,燃掉纸钱,然后掀开白帐,我看到地上躺着的父亲,就像熟睡着一样。此时我大姐已经哭得痛不成声,我哥也抹着眼泪,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一种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的感觉袭来,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知道,我不能哭,对这个家来说,父亲的逝世无异于天塌下来,虽然我的哥哥早已成家,可这么多年来,家里的一切事务都由父亲操持着,我哥哥还没有经历过红白喜事的磨炼,加之父亲突然去世,心里早已乱成一团麻。我安慰我的大姐止住哭声,我的大姐已经两眼浮肿,嘴唇干裂,我不能让她在这么哭下去。
从我进门到现在,我一直没看见我的母亲,虽然在电话里她一再不让我哭,让我路上小心点,不要着急,可是我还是替她担心。我出了主房,推开北面的房门,看见我的母亲穿着衣服在炕上睡着,听见开门声,她睁开眼,看见是我,便坐起来。我的母亲,显然是强打精神,支撑着,她嘴唇干裂着,显然有几天水米未下。看见母亲这样,我再也无法忍受,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母亲用她粗糙的手为我擦着眼泪,拍着我的肩膀不让我哭,安慰我说父亲的去世是他寿命到了,谁也无法挽留,不要太伤心,你看我一直感冒,身体不行,帮不了你哥什么忙,家里还有好多事要你处理,你一味这么哭,你爸的丧事怎么处理?
母亲说的有道理,我不能在哭,父亲已经去世了,这已经成为事实,我必须冷静面对这件事,让父亲风风光光的入土为安。
我的哥哥、姐姐向我讲述了父亲去世前前后后的一些事,父亲的去世和家里的旧宅归属问题纠缠在一起,这是我在父亲去世前一天晚上知道的事。父亲无法忍受他一向敬重的父辈提出的无理要求和他的兄长、侄子及亲戚众口一词的无理说辞:在操劳一生,为老人养老送终,将儿女教育成人,该安度晚年的今天,突然有人提出这宅院不该属于他所有,这对他来说是多大的打击啊?我知道,生性秉直、受人敬重的父亲,是无法忍受别人强加于他身上的霸占别人宅院的骂名的。
不可否认,父亲的死和旧宅归属问题纠缠在一起。我感觉到我的兄姐对本家的怨恨甚至仇恨已经很深,堂兄妹间由嫉妒引发的矛盾已经白热化。在后来父亲的丧事办理过程中出现的一些小事验证了我的感觉。
第二天是为父亲选择墓地时,兄弟间因墓地问题发生争吵:我的兄长想把父亲安葬在堂兄长的承包地里,我本房的堂兄长以那块地方留给自己的奶奶及父母为由,不同意我父亲安葬在那里,本房的堂兄间因此争吵起来。按照农村的迷信习惯,墓地的选择要讲究风水好坏,同一个风水好的墓地,并不适合于每一个死者。按照常情,死者为大,只要死者家属提出要求,一般村民都不会拒绝,而堂兄要把墓地留给自己亲人安葬显然有点不同情理。我的哥哥对此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对我的哥哥说,一切事在人为,死人难道能左右活人的今后生活?既然堂兄不同意,也没必要强求,农村既然迷信风水这东西,那就叫人带着道士,在山上其它地方找一个吉利的墓地,早早安葬为宜。我哥及堂兄听我这么说,才停止了争吵。
第三天请道士为父亲诵经超度亡灵,我母亲不同意这么做,我劝说母亲,既然农村讲究这个,况且父亲生前在村里声誉也好,不能让别人觉得走得太寒碜。我坚持这么做并不是我信奉这些东西,况且父亲生前也不信奉这些,这么做其实主要让我的兄姐心里舒服些,毕竟他们还要面对街坊邻居,不要因为父亲的丧事给别人留下话柄。道士诵经从早上开始一直到晚上零点,期间我们儿女也一直跪着,那天天也飘着雪花,仿佛在召唤父亲的亡灵归天。
我的母亲在爱人的陪伴下心情也好转,每顿可以吃点饭,到晚上道士歇息后,到院子里看看为父亲制作的松木棺材,说父亲走时穿得好,死后睡得也好,她心里不挂记了。
一切随着父亲的丧事进行开始好转,我的姐姐、哥哥的仇恨情绪在兄妹间不断叙说中渐渐淡化。
我也告诫自己,必须客观面对这一现实,帮我兄长解开纠缠在他心里的疙瘩,消减仇恨,把精力放在过好今后的日子上,这才是我主张父亲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的目的。
父亲是在去世后的第四天安葬的。早晨安葬时村里每户人家都来了帮忙的人,他们踩着厚厚的积雪,将父亲安葬在山上的墓地里。
父亲已经长眠于地下,目睹了父亲丧事期间种种事情,听说了父亲去世前家族内部的争执,我觉得事情并不想我想的那么简单,旧宅纠葛还没有结束。在旧宅的问题上,我建议我的兄长不要再去纠缠论理,继续住着,谁也没权利说这是他的,至于街坊邻里之间,包括本家之间,不能将关系搞得太紧张,也不要抱怨、仇恨任何人,这只能浪费精力和时间。至于在外地工作的爷爷的兄弟,也就是这场旧宅纠纷的主要一方,我会写信说明旧宅的归属问题,毕竟这是我们的长辈,无论他有什么错误,作为孙子辈,记恨或出言不逊都给别人留下笑话,我想这也是父亲不愿看到的结果。
我的堂祖父,一个为官刚正,一生清廉的我心目中楷模,在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嫂子——我的奶奶去世后,却和侄孙们因旧宅问题纠葛不清;我的父亲,一个九岁就失去了父亲,在生活的风风雨雨里从不叹息的我心目中的英雄,末了还是倒在亲情的蜕变中,同时倒下去的,是一个铮铮铁骨、傲然于世的祖父形象。
我是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七天离开家的。亲历了父亲去世前后的一些事情,我已经心力疲惫,我失去的,远不止一个父亲,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一直坚持的所谓正统的东西。
二oo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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