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我爹便在那个桃花开满山的季节里远离了我们。就像折枝的桃花,落在桃树旁的小溪里,飘落无声,随水而去亦无声。而我娘的哭声却响彻整座土楼,回音在土楼里来回荡漾,久久不停。
那个时候我的爷爷也陷在痛苦中,他的痛苦有双重,一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二是无后续香火。
爷爷有两个儿子,一个我大伯,一个我爹。大伯结婚好几年,愣是弄不出个孩子来,更别提儿子。爷爷最后只好把希望放在我爹身上。但我爹似乎也不太争气,头胎生了个女儿,二胎还是女儿,第三胎还没出来,便因得胃癌而西去了。
爷爷是个独生子,年轻时因为没有兄弟而常受别人的欺负,于是他便暗下一个信念:等自己老时,膝下一定要儿孙满堂。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早早的就做好了准备——在和别人合盖土楼时,省吃俭用,要了五间房间。在土楼人家里,房间分配是这样的,一楼为厨房,一楼如果是你的,那么垂直而上的二楼、三楼、四楼的房间都是你的。也就是说,我爷爷有了20个房间。爷爷说他经常做梦,每个房间都住满了他的儿孙。
但是,现在他连一个孙子都没有。悲痛弥漫了他的周身,苍苍茫茫,了无边际,终于使他得了病,倒在床上。
我娘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心中的伤痛像漫山的桃花,那么多,伤口又像遍野的桃花,那么鲜艳。那个时候她还没发现已经怀上了我,而我爷爷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早早地就让我娘有机会便改嫁了去吧。可我娘心里还装着我爹,说什么也不提这事。
这么过了几个月,我娘便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告诉了我爷爷。爷爷那时候在床上躺了好久,病的瘦骨嶙峋,双眼深陷,目光像被一层布给蒙住,暗淡之极。他常对大伯和我娘说:“我梦见阿仁在一片黑树林里迷了路,在拼命喊爹呢,看来,我是该去见他了。”阿仁是我爹。
大伯听到爷爷这么说,就责备他:“什么话呢,你身体好着呢,能活一百岁。”
爷爷叹气,叹息像石头般沉重,砸在大伯心上,痛得他只想哭。爷爷说:“活那么长命干吗?再长也没有孙子送终。”
爷爷听见我娘说自己怀上我时,浑身为之一颤,双眼一下就光芒四射了,人也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满脸的惊喜像火炉上的开水欢快的沸腾起来。他对我娘说:“阿秀,你再把刚才说的话重新认真地给我说一遍!”
我娘那时脸上的笑容像雨后的叶子一样明亮,笑容里带了些许欣慰,她说:“我肚子里又有阿仁的孩子了。”
这么一说,爷爷再用巴掌拍了两下自己的脸,有点痛,才真真正正地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了。爷爷突然就笑了,笑着笑着眼里便带了泪。大伯和娘都无声地低下头,默默地,四周此时静地只能听见爷爷泪水滑落时的那种透彻的寂寞声。
爷爷重新回归了精神抖擞的日子,那段时间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我娘身上——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我身上。仔仔细细地照顾着我娘,让我娘受宠若惊。那期间,我娘最担心的便是我要还是女孩该怎么办?其实,我爷爷更担心这个问题,老早就请了楼里有经验的一些老人看了“肚相”,最后都一致认为此胎十有八九是男孩。有了这些人的保证,爷爷才有劲头照顾我娘。
我,果然是男孩。
悲伤总是伴随着幸福而来。在我出生后一个多小时,我娘因产后失血过多而死亡。
而爷爷,在抱了一个多月的孙子后,像完成了使命,在一个阴沉沉的傍晚,离开了我们。
在他死之前,紧紧地握着大伯的手,说:“你一定要照顾好孩子,拿他当自己的亲生儿子养,没把他养大成人结婚生子,你不许下来见我!”
大伯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答应着。
为了让我好养活,爷爷给我取了个小名,叫阿狗。
在我一岁多的时候,我伯父便接受了考验。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深夜,我突然发起了高烧,吓得伯父和伯母都傻了。村里没有医生,只有镇上有个诊所,但当晚医生却出诊去了,得第二天才能回来。没办法,伯父让伯母抱着我在原地等,他回家骑自行车,准备把我送到县里去。镇子离县城有几十公里,大伯让伯母把我绑在他背上,在用雨衣遮住,保证不让我淋到一滴雨。雨大路险,泥泞不堪,大伯几次摔倒,摔得自己手上脚上全是伤,但却没让我受到半点伤害。后来,自行车在雨中掉了链子,大伯只好下来奔跑,丢了一只鞋,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在眼前飘,风也在耳边呼呼的飘,路边的书和草也在身边飘。我在他身上似乎已奄奄一息,大伯便不断的喊我的名字。
赶到医院时,大伯已成泥人,只是我还是干干净净的。医生给我看过病,打了针又开了药,事后对大伯说要是再晚会来,我可能就完了。
在我三岁那年,伯母的娘家亲戚给大伯送来一个大我两岁的男孩,成天流着长长的鼻涕,快流到嘴里时,又“哧”地一声吸进了鼻子里,像地里的蚯蚓,刚探出头,用手轻轻一碰,一下又躲回洞里了。亲戚要我大伯把孩子当亲生儿子养,放宽心,长大成人了也不会要回去的。大伯果然就把我该叫大哥的男孩当亲儿子养了,只要大哥一不听话,便狠狠地揍他,但对我,却是从来舍不得打的。这样,伯母心里不开心,说都是孩子,干吗这么偏心。大伯便说阿狗是没爹没娘的,阿才再怎样,爹娘还在。大伯其实心里明白,我才是真正的苏家香火。
大伯对我的偏爱还表现在后来上学时。那时学校离家远,在学校一待便是五天。五天的菜是一大杯自家腌制的酸菜。这样的菜一是不容易坏,二是可以泡汤。只要往开水里放上一丁点,再放点盐,便成了美味的鲜汤了。这才越蒸越好吃。每每吃到最后,我都能惊喜地发现杯底里藏着一小块的肥肉。经过四五天蒸煮的肥肉此时肥而不腻,吃在嘴里,那种美味是什么都比不上的。回到家,大伯便把我拉到一边,偷偷问我吃到肉没有。我便开心地说吃到了。此时的大伯脸上写满了幸福。猪肉,在那个年代,简直太奢侈了。
后来,有一次,我回来跟大伯说我这星期没吃到肉。刚开始大伯不相信,以为我骗他还想再吃一块,但接着大伯就相信了。因为大哥回到家,告诉伯母说大伯在他菜里放肉了。大伯把肉放错了。后来,大伯只好往我和大哥菜里都放上肉,只不过,我的肉都会比大哥的大块。为了防止被伯母发现,大伯在放肉时,趁没人就要我把肉咬去一口。我经常听别人在背后议论我说我没爹没娘,多苦命的孩子,但我却没发现我的苦,我一直都生活在幸福中。
我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在学校天不怕地不怕,经常和同学打架,打得同学都怕我了。怕我并不是因为他们打不过我,而是我那种被打趴了却还挣扎着打下去的不要命的勇气。大哥却不一样,害羞得像个女生,老是被欺负。有一次,我实在忍无可忍,和欺负我大哥的两个高年级的男生打了起来。打起来疯狗似的我着实把他们吓坏了。后来,全校都知道我大哥有一个不要命的弟弟,就都不敢再欺负他了。
上完小学,我便再也不想上初中了。那一次,我看见大伯跪在我爹和我爷爷的遗像前泣不成声,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可惜我对爹和爷爷没一点感情,心想大伯你哭个屁,老子不上学照样闯江湖。我的顽劣在那时已初露端倪。
回到了家总不能闲着吧。大伯便去集市里买了十几只鸭子,让我到河边放鸭子。他希望我把十几只鸭子变几十只,再由几十只变几百只,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独立了。梦想的泡沫总是那么美丽,但破灭的总是那么迅速。
一天早上,我在河边碰见了在河里游泳的几个小学同学,他们那时已上初中,且刚刚学习完一篇课文,课文说的是关于厦门的事,把厦门描述的仿佛天堂,于是他们便热烈的讨论开了自己所理解和想象中的厦门,争论的面红耳赤,有意见不统一时就要动手了都。
我在旁边听着,最后我大声说:“争个屁,去看看不就得了。”
几个人听了,先是一愣,然后突然沸腾了,情绪变得非常激昂。
一个说:“对,看看去。”
有人说去了,必然有人呼应的,最后都说去了。但问题是没人认识路。
我就说:“边走边问。”
我又问他们路有多远。
他们想了想,都说书上说只要四个小时。
我就想来回八个小时,外加在那玩一个小时,晚上就回来了,再来干鸭子回家,很完美,就任由鸭子游去了。
事实证明去厦门的确只要四个小时,但那是坐汽车。我们走着去,加上走错的路,在第二天阳光再次灿烂时才到,一夜没睡,累得不行。我们是在第四天深夜才回到家的。
在这几天,大伯简直疯了,村里的犄角旮旯都挨着找了一遍,沿着河上下十五公里都找过了,就是没找着我。而鸭子也早没了,一只不剩。就这么几天,大伯跑坏了两双鞋,头发白了一半,眼角的皱纹突然就变得触目惊心了。
我心惊胆战的回到家,看见大伯病倒在了床上,身体更加瘦了,好像轻轻一吹,就能飘起来。
大伯第一次骂了我,举起的巴掌还差一点落在了我的脸上。从伯母的口中,知道伯父那几天的悲痛,如果有伤口,一定是血流成河。
鸭子丢失在那个秋日的清晨,大伯就不再打算让我放鸭子了,在家闲了几年,然后通过朋友关系,把我介绍到镇上的一个煤矿里挖煤。那时似乎没有矿难一说,偶尔听外面回来的人说某某省洞子塌了,死了多少人。但说的人说的轻描淡写,听的人便也听得无足轻重了,最主要的是那个地方太遥远了,遥远的像发生在外太空的事一样。
但我刚去煤矿不到半年,矿里便发生了事故。而且,那天正是我的班。
大伯一听矿里出了事,推上自行车便飞了出去。在自行车上,大伯感觉一切都飞了起来,路在飞,树在飞,天上的云也在飞,飞着飞着,大伯的悲伤也飞出了心间,化成眼泪,在风中飞舞。
到了矿里,他撞开人群,看着被泥土淹没的煤洞,跌坐在地上,失了心神,手不停的颤抖着,号啕大哭。
那时的哭声有很多,并没有人去注意大伯,但我看见他了,走过去,蹲下来,问他:“大伯,你怎么来了?你这怎么了?”
大伯一见我,一下就呆了,愣了好一会,才用双手使劲捏我的脸,捏得我直叫疼。大伯呵呵傻笑,说:“阿狗,你还活着?”
我也笑了,说:“我命大,没事。”
那天,我本打算和工友一块下洞的,但头一天,我刚被班长训了一顿,心里很不爽,在临下洞前,越想越生气,最后决定旷工一天,不去看那班长的臭脸。工友们刚下洞没有一个小时就出事了,洞里的人全死了。
这以后,大伯又把我领回了家,跟着他在家种地。种了几年,我再也种不下去了,说:“大伯,让我干别的吧。”
大伯便让我跟一位老师傅去学弹棉被。
那年秋天,我已学了三年徒,师傅便让我和阿三一块去广东干一份活。这活是个大活,我和阿三扛着棉弓和行李,出现在广东的一个小乡村,一呆就是一个来月,给十来户人家弹棉被。我们两个外乡人的出现让闭塞的小乡村很是沸腾,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们,以及我们干活的工具。
弹棉被在外人看来是个极具趣味的活儿。大大的棉弓背在背上,木槌有节奏地击打着棉弓上的牛皮筋,“当,当当,当,当当……”有节奏的声音像音乐般在村庄上空飘舞,吸引许多像蝴蝶般美丽的妙龄少女前来驻足欣赏。而在牛皮筋上不断跳荡的棉絮则像蝴蝶一样在花丛中乱舞,看得少女们眼花缭乱。而我和阿三,因为有了观众,也更加卖力的干起活来,有节奏的舞着身子,一弹一跳,整个看上去,我们不像是干活的,更像两个艺术家在创作一个艺术品。
这里面,有个叫阿英的女孩,后来她成了我的女人。阿英被我优美的表演惊呆了,等我干完了活她还没回过神来。
阿英也是个美人,像玉石般晶莹的皮肤。我看见她便一下喜欢上她了。我走过去,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阿英回过神来,有点慌张,看见四周只剩她一人了,更加紧张,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阿英。”说完,一个转身,急急跑了出去。身后的两条辫子也一跳一跳,像我一波一波荡漾的心潮。
后来阿英告诉我她这是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
此后,阿英有事没事就和她的姐妹们往我这儿跑,而我,没事时,也会往河边跑,因为阿英经常会在那里洗衣服。
半个月后,我和阿英就好上了,我给她讲外面的事,听得她一惊一乍。这一年,阿英十九岁,我二十二。
本来只有一个月的活,但村里人见我们弹得棉被好,在秋天将要结束,树叶快要落尽时,我们又揽了一批活,继续留在小村里。
后来,我偷偷亲了阿英的嘴,甚至摸了她的身子,这样,阿英便是我的人了。
但让我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阿英其实早就被他父亲许给了村长家的儿子,只是阿英不知道。
村长儿子知道我和阿英的事后,气急败坏的叫上几个人把我给抓了起来,关在一个房间里,狠命地揍我。要不是我被绑着,我肯定会和他们拼命。
村长儿子问我和阿英发生什么事没有,我想了想,最后一抬头,说:“该做的都做了,阿英是我的女人!”
我说完后,又遭到他们的一顿暴打。
村长是不要阿英了,便向我未来的岳父要回彩礼。可彩礼早被岳父花光了,气疯了的村长儿子便咆哮道:“三天之内不还,我就把阿英给干了!”
幸好阿三早早地给家里发了电报,第三天,大伯赶了来,对我说:“是该给你娶个媳妇了。“
大伯出钱把彩礼还给了村长,阿英真正成为了我的女人。
婚后生活很幸福,我给阿英讲我的故事和我编的故事,阿英都听得津津有味,然后我们紧紧抱着,一起进入梦乡。
伯母很快发现了问题,阿英一直没有怀孕,请了中医开了药,还是不济事,大伯便满腹心事了,最后对我说:“阿英不会生,让她走吧。”
我一听,便急了,说:“我宁愿不要孩子,也要阿英!”
这一次,大伯终于把举起的巴掌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没觉得疼,只是心里难受至极。
可我依然没让阿英离开我。
但夏日里的一天,天下暴雨,阿英过河时,被大水冲走了。
捞起阿英尸体时,已经是两天后了,我紧紧抱着阿英肿胀的尸体,欲哭无泪,头脑混乱,就像暴风过后的稻田。我心神散乱,河水已退去,但河岸依然乱糟糟的。有几只麻雀落在河边的草丛里,倏然又飞走了,像受到什么惊吓。
我的第二个女人叫小叶,是大伯从外地花了十块大洋买来的。小叶是个好女人,勤勤恳恳地操着家业,一针一线,一米一盐,都过得仔细。她虽然知道我不爱她,但毫无怨言。
婚后一年不到,便给我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大伯取小名叫阿玉。自从有了阿玉,大伯便不怎么管我了,他就像完成任务般,生命重新焕发精彩。但我却在那时迷上了赌博。
有了阿玉后,大伯便把爷爷留下的该是我的房屋都给了我,也就是说,我在那个年月,其实是不穷的,日子过的倒挺自在。于是,我便像有钱人一样,坐在赌坊里,享受着有钱人的待遇。在赌坊里,输钱的都是爷,至少庄家会把你当爷待,只有等到你输得倾家荡产了,庄家便要你叫他爷了。
小叶知道我在赌博,一再劝我别去了,十赌九输。我便哈哈笑着说:“我就是那最后不输的。”
可我哪知道,这最后一输,或许输的不是钱,输的却是命啊。我虽然没把自己的命给输了,可我却把小叶给输了。
那一次我在赌坊一呆就是三天三夜,简直赌疯了。一开始,输的是小钱,积少成多,又想快捞回成本,就成倍地往上翻,输一赌十,输十赌百,最后一把,我把爷爷留下的十余间包括自己住的那间房都输了出去。我输红了眼,把衣服都扒光了扔在地上,说:“最后一盘,输了砍我的手,赢了一切还是我的!”
庄家阿四眯着小眼睛,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说:“你的手值个屁钱,我拿来干屁。”
阿四的话极其伤害了我的自尊,我重重地拍一下桌子,高声喊:“我的头总该值这个钱吧?”
阿四冷笑了一声,说:“就算值吧,但你的命对我还是一点没用。”
我非常气愤,问:“那你说用什么赌?”
阿四半天没说话,端起桌上的茶杯,吹着飘在水面上的茶叶,然后轻轻吸了一口茶水,含在嘴里,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这份美好,大约过了十多秒,才睁开眼睛,把茶水吞进肚子里,慢条斯理地说:“你老婆啊。”
阿四三十多岁,却没有结婚,听别人说,阿才从不愁女人,因为他有钱,但他却有一个爱好,喜欢赌别人的女人。
我内心轻轻震了一下,但当时已经着了魔的我完全顾不了许多,就说:“一言为定。”
阿四笑了,笑里有许多内容,只是我当时没看懂。
结果不出意外,却出乎我所料,我输了。
我把小叶叫到赌坊,把事情告诉了她。我以为她会大吵大闹,会骂我,但她没有,一声不响地跟着阿才上了楼进了房间。
在房间门被关的那一霎那,我心如死灰,一种想死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旋,直到阿四系着裤带从房间出来,我都没有死成。我一直在想,以前和别人打架时那么不怕死,这回为什么却怕了?
小叶过了好一会才面无表情地从房间里走出来,走到我面前,安静地说:“回家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好好过。”
我跟随在小叶身后,一路无语。
大伯听了我的事,长长地叹一口气,一言不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抬头望着土楼上圆形的天空,寂寞的云朵之下偶尔飞过几只麻雀。
房子没了,尊严也没了,我带着小叶、阿玉逃离了,在另一个小镇住了下来。住的是草房子,在半山腰。半夜我去深山砍伐树木,然后偷偷拿去卖,换回一点钱。每当那时,房里只剩小叶和阿玉,阿玉还小,什么事都不懂,而小叶是个女人,独自在半山腰,四周无人,只有动物偶尔发出的叫声,在夜深人静时显得格外凄凉,小叶吓得浑身颤抖,就像这草房子,在风中,总是经不住地抖动。
晴天还好,一到雨天,我们可就遭罪了,十多平方的小屋子有七八处漏雨的地方,锅碗瓢盆都拿出来了都不够用。在这样的雨夜,是无法入睡的,听着屋外的风声雨声乌鸦的叫声,听着屋里雨滴落在盆里的滴嗒声,内心深处升起一种淡淡的痛楚,一种浓浓的孤寂。此时小叶怀里抱着阿玉,头靠着我的肩,不禁泪流满面。
草房子终于还是在一个清晨被大风刮倒了。那天凌晨两点多我就上山了,天黑得像掉进墨里一样,让人心慌。小叶出门送我要我路上小心。当时风还小,我没想到会起大风。等我扛着木头从山里下来时,风大了,尽管沉重的木头死死地压着我,但仍感觉脚下打飘。风越来越大,我的心越发的不安,就像被火烧、被烟熏紧得难受,像要窒息。我脚下发力,紧走着,恨不得一下就飞到家里。这样的大风,呼呼的,刮得耳朵生疼,小叶在家一定吓坏了吧。
自从赌博那件事发生以后,我才懂得小叶对我的爱,便开始心疼她了,是那种从骨子到外的心疼。但此时我能给她的已不多,或许几句宽心话,或许一个拥抱,但小叶却表现出了最大的满足。
等我拐过最后一个弯,家的那个小山腰出现在了我视线之内时,我的心猛地一沉,就像突然掉进了冰河里,冷得那么彻底,冷得那么绝决,我发现草房子没有了,一片狼籍地倒在地上。我一下从肩上推下木头,一路狂奔,草丛枯树枝划破了我的脚我也没感觉到疼,心里满是小叶和阿玉,就像此时满世界都是风一样。不知是我卷着风跑还是风卷着我跑,我感觉我飞起来了,然后一下扑到草房子上面,发疯似地往外扒,嘴里吃力地喊着小叶和阿玉。
很快我就扒出了小叶和阿玉,她们安然无恙,还是躺在被压倒的床上,似乎还睡得很香,可能是被我吵醒了,揉了揉眼睛,问我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喜极而泣。
这时小叶看了四周一眼,吓一跳,问怎么了。
于是我又笑了。看来这草搭的房子就是好,虽然倒塌了,但并没伤害到小叶和阿玉。
我不想再住草房子了,我把小叶和儿子带到山里,因为我在山里发现了一个好去处,有一棵巨大树,树杆里有一个特别大的洞。我们住在树洞里,与世隔绝,过着原始社会般的日子。
我买了一只狗,用来陪小叶。晚上我上山砍树时,狗就会看着小叶和阿玉,小叶有了狗,再也不用害怕一个人在家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一年,我就出事了。偷树在那时也是违法的,我被逮了,被叛了五年。
小叶和阿玉只好回土楼和大伯一起生活。能和阿玉在一起,大伯非常的开心,日子过的倒也滋润无比。
但没过多久,整片神州大地上迎来了三年自然灾害,吃的似乎一下从地面上消失了,四处荒凉,人心亦慌。刚开始,还能有点吃的,但日子越过吃的就越少了。这时大伯意外地联系到在海外漂泊多年的一个表弟,他每个月会给大伯寄点大米。但这点大米对于四张嘴,是远远不够的。在这种情况下,大伯最先考虑的是阿玉,他对伯母和小叶说,阿玉是苏家的香火,就是我们三人饿死,也不能让阿玉有事。
结果,大伯最先饿死了自己。大伯应该可以安心地去见爷爷了,因为爷爷的遗愿他完成了。
那三年,饿死的人太多了,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密密麻麻,少了几个,并不会引人注意。大伯之后是伯母,最后是小叶。而阿玉,却顽强地活了下来。我出来时,看见不到十岁的阿玉独自会在垃圾堆上吃着一个烂苹果,我泪流满面。
我和阿玉相依为命。但命运从来就不会停止捉弄人的那双手,文革期间,十多岁的阿玉因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就被他的几个同学活活给打死了。
剩下我一个人,坐在土楼里,仰望土楼上空的蓝天,很蓝很蓝,像我心中深深的悲伤。我不知道等我死后应该如何去见爷爷,见爹和大伯。
于是,我又背起弹棉弓,四处游荡。又是广东,又是一个小山村,在美妙的弹棉弓声中,一个姑娘走过来,出神地盯着飞扬的棉絮。
我走过去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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