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堂弟,还在鼻孔下面拖着两条长鼻涕的时候,就对外宣布:我长大了要娶好多媳妇儿!陈梦春、张霞儿……他说的许多名字,有些已经在村上做别人的老婆了。当然,这不过是小孩儿即兴的话,做不得数,他长大了,也只有老老实实地讨一个媳妇儿,还得花力气守着,以免别人占了便宜。不过,在乡村里,讨媳妇儿这个问题,从小孩子到老头子,都形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得当一项战斗任务去抓,不抓不行。有时候讨媳妇,别人挡了道,还得想点法子才是。
我族里的一位堂爷爷是做了这方面的典型的,他也因此而出了名。
打我记事起,我的这位堂爷就没有呆在过家里,而是呆在我家后面山上一家姓唐的家里了的。堂爷中年时就死了老婆,成了鳏夫,他有一门做甜酒曲子的手艺。我们乡间一直有这样一种习俗,热天来了,家家都喜欢拿米饭来拍甜酒吃,拍来的甜酒甜不甜,大半要靠拌在饭里面的甜酒曲子好不好。堂爷就是靠这门手艺来吃生活的,他的酒曲在乡里也有一点儿小名。但他做酒曲的名声远远没有他后来占别人老婆的名声大。他靠着这门手艺,四处下乡兜售着自己做的曲子,一来二去,竟让他在山上姘上了一位妇女。这位妇女的老公瘫痪了的,长年歪在床上,拉屎拉尿都要人抱着去的,两人没有儿女,是一对孤老。堂爷和那位妇人有了奸情,她的老公考虑实情,竟也没有怎么样,谁让他成了一个废人呢?在一种当事人保持了缄默的情况下,我的堂爷竟从此荒唐地住进了她的家里,一住就住了几十年。
是什么原因使堂爷可以抛开了儿与媳们,宁愿去并在别人家中生活的?我想,这是由于女人的魅力吧!堂爷真是一个一生离不得女人的人,他70岁后,姓唐的那两老口子老死了,他回了家后,还嚷着要到处找老伴儿呢。我们做后辈的就骂他:这个老货,简直离了女人过不得日子!真正是丢后辈的脸!他也不以为忤,照例急着要老婆。
他的那个姘妇,我见过一次。那是一个夏日的下午,我在家中的时候,屋后面的马路上,我的几个九精八怪的伯母,尖着嗓子喊:“快来看啦!周家太太在这里!”我知道堂爷的那个姘妇姓周,众人都喊她周家太太的。大家听到周家太太来了,都奔了出去,象去看“西洋景”似的。众人顺着马路奔到了一片竹林子下,那个周家太太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气呢。她挺胖,皱得象蜘蛛网似的大盘子脸热得红通通的,不停地拿一块小手帕朝脸上扇风——我很少看到老人的脸还可以映出红颜色的;她显然是累得要不得了,一个劲儿地透着长气,嘴里“呵哟,呵哟”地叫唤着,以便让气出得平和些。我大伯母有点儿可怜这位老人了,也坐在石头的一边陪她说话儿,问她家里好不好,还问我堂爷现在好不好。周家太太一律小着声儿回答,腼腆得象个小媳妇儿似的。后来,大伯母又让我们给周家太太端一杯茶来,让她吃了好赶路。
从那以后,大家对周家太太似乎更同情了一些,批评堂爷的声音也小了一些。
如果说我堂爷找老伴的劲头可以称之为勇敢的话,那么我接下来要讲的一位姓祥的叔叔的行为,就只能说是平凡了。祥叔叔虽然不勇敢,但老实人有老实人的福气,在夺妻的战斗中,凭着一股好运气,也被他娶上了一个媳妇儿。
祥叔叔前半生的命运实在是太不好了,打小就死了母亲,在少年时又失了父亲,只和一个继母艰难地生活着。在他30多岁的时候,都还没有打过娶媳妇的念头呢。但人的桃花运一来,似乎连挡都挡不住!他的一个堂姐是嫁在自己村里的。也不知是他的什么亲戚,在某一天竟给他介绍了一位女子过来,领到了他的家里。祥叔叔象捡了一个大宝贝似的把她养着,安在家里帮着做些杂事儿。
这样没过多少天,一位自称是这位女子老公的人找上门来,要求还他老婆,腰间还揣着一把尖刀子。嚷着不还他老婆,就要动刀子杀人。祥叔叔害了怕,和那个女人,被这个凶汉子拉拉扯扯地扯到了马路上,到了马路上,在我家门口,忽拉拉就圈上了一群人,涌上来看热闹。不久村干部也赶了来,众人七嘴八舌地不让那个凶汉把人掳走。凶汉红了眼睛,象只饿狼似的蹲在石头上叭烟,把个尖刀子抓了出来,搁在大腿上。大伙儿都象怕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过去问他:既然你说是你的媳妇儿,那得给我们拿出证明来才行!他只不停地摆手说:莫和我啰嗦!简直要把人气个倒仰。
村干部和祥叔叔的堂姐在一旁不停的追问那个女人,倒底她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女人只是用手蒙着红眼睛,让眼泪在巴掌下面流着,低着头儿不肯说话。问得急了,才半天回一句。总算问了个把钟,众人才知道了个梗概。原来这个女人的亲老公是死掉了的,有一个儿子,又被婆家收了去,婆家只要孩子,不认媳妇,就把她赶了出来。至于这个凶汉,是她隔壁的邻居,趁她老公死了后,就强行霸占了她的;现在大概是听到她又有了着落,吃了醋,特来生事的。众人听了,觉得自己这边占了理,就劝凶汉莫要闹了。凶汉惹毛了,虎着脸站起来,就朝那女人抢过去,一把扳过来就箍住亲嘴,边亲边说:“看你们谁个说,这不是我的媳妇儿!”还是村干部有经验,劝凶汉子冷静点,提出个意见:要不,把女人送到她娘家,让她娘老子决定怎么办?一个大女人,村干部也做不得主,是不是?在刚才的问话中,村干部知道了这个女人的娘家就在山后面的另一个乡子里。凶汉子起先不同意,想拉起人就走,可女人不情愿,一拉就长嚎,尖刀子对准她了就走三步,尖刀子往回缩了就往回蹭。众人也七嘴八舌地帮腔。我看我的祥叔叔,却只苦瓜着张脸,站在人后,不敢吱出一声。凶汉子没了法,只好同意先到她娘家去,女人也同了意,村干部派了几个年轻人同凶汉子一道,护送着女人往她娘家去了。
闹事的走了后,看热闹的还不愿意闪,众人还在七嘴八舌的发议论,充事后诸葛亮。祥叔叔的姐姐也表了意见:“反正白睡了这么久,也不叫吃亏!”祥叔叔却始终象一只被咬坏了的狗,不敢发一声儿。
事后证明村干部的决定多么有前瞻性,那个凶汉子到了女人的娘家,吃了一顿硬的,折腾了几次,就服了软。女人几个月后,又回到了祥叔叔身边,两人后来还拿了结婚证。只是结婚后,祥叔叔常常做脸给他的女人看,好象很了不起似的。
关于夺妻,我们村子里还有一个故事,发生在70年代初,那是我刚刚出生呢,所以我没法亲自观赏,只能听前辈的解说了。而且这个故事的主角全在自个儿村子里,与别村人全无关系,很值得一提。
话说我村里一位曾姓女子从小就和一位姓刘的相好,长大了却被父母逼着嫁了一个姓龙的人。嫁过去后还生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比我大一岁)那曾女人有了孩子后,还对姓刘的不死心,两人又偷偷好起来,接着就被村民们逮住了。那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搞破鞋,过资产阶级腐化生活,那还了得!村民们把两个人抓起来游街。姓刘的精细,马上低头求饶。女人却不服气,一口咬死要同姓刘的过,再也不跟姓龙的。村干部发了大气,把女人吊在树杆子上,威胁说:不认罪,就打死你个贱货!那女人也真是一根犟骨头,死不改口!村干部就命令人打,不知道抽断了多少根柳条子。女人挨了打,放了下来,还是一付硬嘴巴子,村干部没法,只好同意她和姓龙的离了婚。后来政策好了,她和姓刘的就正正当当地结了婚。现在听说,结婚后,姓刘的并不把她怎么当人,老了,做事腿杆疼,晚上睡觉,还把腿杆搁在她的肩上,让她为他背一夜腿杆。她和姓龙的生的那个儿子,长大了倒是很有出息,考上了大学的。她后来和姓刘的又生了几个孩子。
到了我这一代人讨媳妇时,这样的事儿就很少了见了。闲来的时候,还是得从父辈那一代人身上找故事。我的那位找老伴的堂爷,现在也只能到阴间去继续奋斗了,不过他的大儿子——我的大堂伯,当年最反对他四处胡闹的,听家里人来信说,现在大伯母过世后,也拿出了他爸爸的一套,已并在村下边中坪一家寡妇家里几年了,不时还在新家里,打上几圈麻将牌。
我的小侄子也有五岁了,他倒还没有嚷着要媳妇儿,不过,我回家时,他悄悄对我说过,他喜欢漂亮的妹妹。看来我的后辈们,不重数量,重起质量来了,时代总算是进了步。
不过,报纸上又说,现在男女的比例失调比以前更严重,看来,夺妻的故事的出现,还不能简简单单看成是一个历史性问题。说不定在某一天,又会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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