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们背着一身的土气，一身的稚气和一身的豪气，离开了家乡来到这个建筑队，住进了不足20平方米的宿舍。

这是一间破旧的老屋子，阴暗潮湿，仅有的几间破窗户也被打着厚补丁——用厚厚的灰布遮着。屋内是两溜用木板搭成的大通铺，大慨是铺位不够，屋子的角落里放着一张上下铺的铁床。油漆都已剥落，到处锈迹斑斑。令人不勘忍受的它稍有重压就不紧不慢地吱吱嘎嘎地响着，我把行李就放在了这个床的下铺。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们从工地上歇班回来，一进门，那张床就吱吱嘎嘎地响起来，我的上铺有一个人正翻转身看我们，手里拿着一本书大慨是小说吧。因为光线很暗淡，我只看清了他的脸消瘦，嘴巴很小。

大家因为疲劳，只是简单地问了几句：哪儿来的？叫什么？多大了？他也简单地答了：河南柱子十九岁。有人又说：这么小？以后叫你小兄弟吧。其实，我们都不过二十出头，最大的才二十四岁，于是大家都忙着洗脸洗脚，不再搭话。他也只是略带羞怯和冷峻地看着屋里的一切。

柱子很少说话，开始几天，大家对他那清秀的脸和他带来的那几本小说很感兴趣，都逗他说话，他却总是讷讷半晌说不出什么，而且很不情愿说的样子。于是大家对他就不再那么热情了。开始引起大家不满的是他并不叫谁大哥。比他大一岁的狗子便常常拿出嗤之以鼻的样子：“哼！真是没大没小，看他样子倒像一个读书人呢，整天小说不离手，烟也不回夹.......

“你小子，不刚脱开裆裤吗，还说什么别人！”

“那是，那是，比起你王大哥，我咸盐吃得也没你多呢，嘿嘿嘿.......”这狗子，年纪不大，十足的滑头。

柱子依旧很少说话，带来的几本小说也看完了，他倚在床上，闭着眼睛躺着，屋子里打扑克、下象棋、说笑打诨跟他毫无关系。

夜里，四面鼻声此起彼伏的时候，只有我的上铺静悄悄的，间或那吱吱嘎嘎床的响声，搅得人心里烦。那个时候，我也经常难眠，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有我的烟头一亮一亮，闪耀着微弱的红光。失恋的痛苦溶化在这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你总在叹气，失恋了吗？”上铺的声音，仍然带着那么点说不出的冷峻。

“吹了。”我仍然沉浸在自己营造的痛苦的氛围中，并没有奇怪这个整天不声不想，倔强而又冷峻的家伙是怎么知道的。

沉默。

“嗨！小兄弟，有对象了吗？”

“也吹了。”“怎么吹的？”我掐灭烟，来了兴趣。

“还是念书的时候，我暗恋着一个女孩，毕业的时候还是不敢表白。”停了半天他才又说，“她很美。”

“后来呢？”........

“就吹了？”我暗自笑了，这也叫失恋？然而他却不再开口了，上边再也没有了任何动静。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大家对柱子越来越不好了。在一起肆无忌惮地说笑，干起活来毫不喊熊的汉子中，柱子的寡言少语，瘦弱的身躯，尤其那张稚气未脱，清秀的脸庞，都无疑成为大家的嘲笑的话柄，尤其是狗子的三番五次地挑衅：“瞧那熊样儿，媳妇们似的，还耍什么清高！”柱子就整天阴沉着脸，大家歇工的时候，聚在一起抽烟，吃饭，他总是离得远远的，一幅不屑的样子。

那次在工地上挖沟，大家都干完了在一边歇着，柱子还站在沟里一锹一锹很费劲地挖着。狗子走过去，对沟里的柱子说：“叫声哥，我就替你挖。”周围的人笑了，狗子也得意地嬉笑着。柱子仍旧不抬头地挖着。看着狗子遭到这无声地抢白，大家就笑得更开心了，狗子就跳到沟里，要抢柱子的锹，还边说;“　你小子挺倔强啊！”柱子的倔强劲可还真的上来了，紧抓住锹把就是不放，狗子就跳到沟里，狗子要硬夺，柱子就搡了他一巴掌。狗子就跳起来，照着柱子的颧骨就是一拳。柱子一愣，狗子又扑上来，两人就厮打开了。好一会儿，大家才给拉开。不用说，柱子吃了败仗，鼻子和牙根都出了血，他抹了一把鼻血，又吐了两口血水，甩头走了，他的眼里含着深深的泪水。狗子还在骂：“他娘的玩意儿！”还冲着柱子的背影呸呸地又吐了几口唾沫。

又是夜深人静，鼾声四起的时候，我的烟也点亮了。上铺悄然没有声音，但床却轻轻地颤动，那吱吱嘎嘎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爬了起来，看见他那瘦小的身躯蜷在被子里，一抽一抽地动。我轻声地叫了两声：“柱子，柱子......”没有应声。那吱吱嘎嘎的声音渐渐地小了，消失了。屋子里静静的，我又开始我的腾云驾雾了。

“娘！”上铺突然地叫了一声。

“柱子，你怎么啦？仍然没有应声。”

“娘！”又是一声。

我只好用手捅了捅他。他不再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你娘了？”

“她死了。”“那你跟谁呢？”

“哥嫂。”他回答的声音很小很含糊，好像是在梦呓。

夜，又静寂了。

第二天，他突然跟我说，希望收工后我能陪他上街，他的生日快到了，他想给宿舍的人买些好吃的东西，而且他想回老家了。

然而，就在当天，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柱子挨着狗子贴瓷砖。刚开始的时候，两人都还默不作声地各干各的，可不大一会儿，狗子就憋不住了，哼起了歌：“大妹子呀你呀真漂亮，好像那弯弯的柳叶儿眉.......”“哈哈哈........”把大伙儿全都给逗笑了。　“狗子，你给人家改改词儿还说得过去，这调儿怎么也是跟着拐到它姥姥家去了？”狗子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他斜了旁边的柱子一眼，柱子仍绷着脸干自己的，他故意又提高了音量，吼了两声：“他心甘情愿把汗水淌，大妹子啊你呀真漂亮.......”唱得起劲，便站了起来扭动起胯来大伙儿笑得前仰后合，柱子厌烦地站起身正要离开，突然间，狗子只顾挑衅地望着柱子，胳膊肘碰到了身后的竹架子，竹架子晃动起来，而竹架子最上面还放着一块伸出多半的钢板。狗子浑然不知，还扭着：“大妹子......”柱子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就在钢板掉下来的刹那，人们还惊愕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狗子被一推倒在了旁边，而钢板却不偏不斜地砸到了柱子的头上.......

每当深夜，辗转身体，依旧会想起吱吱嘎嘎的声音，我依旧会点起烟，看着那一亮一亮的火光。寂寞的回忆，如烟雾一样不知是怎么就飘散在浓的化不开的夜色里。

“柱子，柱子.......”狗子在梦呓。他又喝醉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