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是黄灰色的,充斥着生命似乎无法再生的死寂与凄凉。一九七五年的冬天,这片草原上几乎没有雪,使人怀疑一向慷慨大度的天公也有人类的吝啬本性或者不公的心理。七六年元旦前几天,下点零星的雪,然而,还没等人们看清楚雪花的摸样,孤寂的雪花就自杀式地把自己肢解成了碎沫随着风又飞回到了天上,离开了这块让生灵惊悸的土地,仿佛觉得只有天空才是它们安逸快乐的家。不过,雪花还是缺乏了点耐性和远见,因为,春,悄悄地向这里走来。
这里,正进行着重要工业基地的建设。
一九七六年元旦社论发表了。各个营、各个连队接到了基地指挥部政治处的通知,都要在元旦晚上反复学习元旦社论,然后,讨论、写学习心得。
三连女指导员叫李卫兵,原名叫李彩霞;为了表示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忠诚,早在学校当红卫兵的时候,就改名李卫兵了。由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严肃性以及抵制资产阶级情调、不允许谈情说爱的革命思想性,她也觉得还没有完成革命任务,所以,就没谈恋爱。再说了,一般的男知青对严肃的她也敬而远之,二十八岁的她还没有对象。事实上,她也经常产生那种生理躁动,那种难耐的寂寞与渴望,但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神圣使命感要求她自身的革命觉悟与激情必须立刻把躁动镇压下去,而且要毫不留情,虽然镇压之后她也有微痛。她不算太漂亮,圆脸、大眼睛、单眼皮;但是,却有那个时期独特的个性美:坚毅、执着、虔诚、不苟言笑、蔑视一切;当然,也不乏丰满与结实的美。为了响应和落实基地指挥部的决定,晚上召集三个排的知青开会学习。这个三连,两个排是男知青,一个排是女知青,都是黑龙江知青。
她让只有一只眼睛能看到光明的文书念着元旦社论:
世上无难事 只要肯登攀
——一九七六年元旦社论
一九七六年来到了。今天发表了伟大领袖毛主[xi]一九六五年写的词二首:《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鸟儿问答》。这两篇光辉的作品,以高度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艺术形象,描绘了国内外“天地翻覆”,“旧貌换新颜”的大好形势,歌颂了革命人民“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英勇气概,揭示了马列主义必胜,修正主义必败的历史规律。毛主[xi]这两首词的公开发表,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和现实意义,对全国人民是一个巨大的鼓舞。在跨入新的一年的时候,吟诵毛主[xi]的诗词,放眼祖国万里河山,纵观世界革命风云,我们心潮澎湃,豪情满怀,对夺取新的胜利,更加充满信心。
……
毛主[xi]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和阶级斗争。
毛主[xi]最近又教导我们:“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 以阶级斗争为纲,是毛主[xi]二十多年来领导我们党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基本理论和基本实践……
指导员让文书反复念,然后,她要求每个知青写出一篇学习心得,零点交。疲倦的男女知青们都在写,即使有抵触情绪的也不敢明显表露。他们也真的很疲倦。昨天晚上学习到半夜十二点,然后集合,到外面跑步、喊口号,进行“元旦起步”的教育活动。
三连的大会议室,其实就是一排男知青的大帐篷宿舍,一半地方是床,一半地方是长条木凳。知青们有的趴在床边上写,有的趴凳子上写,还有的蹲在地上,把稿纸放在膝盖上写。宿舍中间是一条“地龙”火炉,烧石油,炉子已经被烧红了,帐篷里很暖和,但是,石油燃烧的味道极其刺鼻,并且漂浮着黑烟丝,每个人抠一下鼻孔,都会带出难闻的黑色烟垢。
大部分知青都困了,无精打采,但是,也不敢睡,因为女指导员精神抖擞地在巡视。黢黑且敦实的连长也在写,可是,他的引起睡意的哈欠比谁都多,以至于形成条件反射,引起了哈欠的连锁反应。
零点到了,女指导员李卫兵开始收心得。收齐之后,她和一排长、二排长审查心得,让文书念毛主[xi]那两首词:
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
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
千里来寻故地,旧貌换新颜。
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
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
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念奴娇。鸟儿问答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
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
炮火连天,伤痕遍地,吓倒蓬间雀。
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借问君去何方?
雀儿答到:有仙山琼阁。
不见前年明月朗,订了三家条约。
未完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
无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文书反复地念着。
人群中传来了呼噜声,引起笑声和哗动。连长大概也坚持不住了,就起来对大家说:“来大家一起唱歌,精神精神。我起头:社会主义好……预备……唱!”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反动派被打倒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
迷迷糊糊的知青们唱着,且伴随着困顿的哈欠声,九腔十八调,有气无力,反复唱着。
“停,停!”女指导员叫停,十分严肃地接着说:“啊,这个,心得初步审查完了,很多人写得不认真,啊,这个,没写出感想和心理体会,理解的不深刻,领会的不够。尤其是,啊,这个,尤其是有两篇不是心得——是情书!”
这下,知青们的睡意都吓跑了,睁大眼睛看着女指导员李卫兵。她紧了紧风纪扣,甩了一下耳朵后面的两条辫子,情绪很激动。
“啊,这个,经过核查,有两封情书!把写心得的名字和花名册对比之后,这两封情书是一排的高大海和二排的石小小写的!啊,这个,你们两个站出来,到前面来!”指导员命令说。
高大海和石小小走到了前面,站在了一起。
高大海是很高大,象一根擎天柱。一双小眼睛与大脸盘、大鼻子、大耳朵和不小的嘴很不对称。他浓密的小胡子很好看,显得很阳刚。石小小也真是很瘦小,好象从生下来到现在就没吃过一顿饱饭。那种弱不禁风,让娇小女人都可怜他。只有一双眼睛和耳朵显得很大,但是,却有着瘦骨嶙峋的可怜。他们站在那里,石小小有点哆嗦。高大海却昂着头。
“经过笔迹对照,啊,这个,这封是石小小写的,我先念石小小的情书,”女指导员李卫兵似乎显得即气愤又兴奋地说:“我想家,想你。”
大家还在继续听,可是,指导员不念了。等了半天,指导员才说:“啊,这个,没了,就这一句话。啊,学习了这么长时间,这个,你不写学习心得,竟然写出这样的话!”
“不,不是情书,我想家,也想妈妈,”石小小的声音不大还很细,像女性的声音。他说完,竟然哭了起来,哭得直想让人抱抱他、哄哄他,“那是我胡乱写的,我交错了,心得在这儿。”然后,他战战兢兢地把心得交给了指导员,那瘦小的身体在筛糠,两腿并紧,并且哆嗦着。他靠向了高大海,高大海拽着他的后裤腰带使劲耸一下说:“操,看你那熊样儿!”
指导员瞪了一下石小小,也瞪了一下高大海,然后念高大海写的情书:“我喜欢你,很多次都想把这情书交给你,可是,几次我都很犹豫。我年龄也不小了,你也不小了,我想,我们会很合适的。”
高大海低下了头,血红色与羞臊着附在脸和粗壮的脖子上。指导员指着他说:“你看你,啊,这个,还写情书呢!写给谁的啊?啊?啊,我继续念:‘革命是好事,但是,也不影响成家啊。我虽然不是优秀的革命青年,但是,我能干、有力气,会让你幸福的。’啊?这是写的什么啊?写给谁的啊?”
“我也交错了,心得在这,给你。”高大海觉得太羞臊了,就打断女指导员的话说。
“啊,这个,你说,是写给谁的?啊?”指导员不依不饶地质问高大海。
那个时候,写情书一般都不先写上名字,因为写完情书还不知道敢不敢或者什么时候送给暗恋着的人,更怕被别人发现,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在下定决心送给对方的时候再填写具体名字。有的,也不写名字就送出去了。面对指导员的质问,高大海不想说,并且用眼睛乞求指导员。
“说!是写给谁的?”女指导员在逼问。
“别说了,是不是?说出来……太不好意思了。”高大海抬起了头说。
“不行!你必须说!”指导员一手叉起了腰,然后另一只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风纪扣,感觉一下是否开了而影响严肃的革命形象。“啊,这个,大家都在学习元旦社论,学习毛主[xi]诗词,你却写情书。啊,这个,你知道性质有多严重吗?”
“……”高大海没说话,用眼睛斜视指导员。
“说,写给谁的。”
“等明天我单独和你说可以吗?”
“这个,不行!你现在必须说!”
“不说。”高大海很干脆,然后梗一下粗壮的脖子。
“说!”她也看着他,斩钉截铁地说。
“明天和你说。”
“不行!快说!到底写给谁的?”
知青们也开始起哄,大喊着:“哈哈,说啊,现在就说。指导员,必须让他说。哈哈。”
“严肃点,都别起哄,”女指导员对希望得到一点刺激的大家说。其实,她除了坚定的革命责任外,也多少想得到点刺激。因为,那时候如果知道谁谈恋爱了,可是新鲜的事情,当然,也是极有可能会遇到麻烦的事情,比如写检查、批斗。知青们的起哄,也使她更有了精神与力量。她举着那份情书说:“必须说。”
“非要现在说?”高大海捋着自己的小胡子说。
“对,现在。给谁写的。”
“说就说!”
“说,写给谁的?”
“写给你的!”
“……”指导员瞠目结舌。
“就是写给你的!”高大海对女指导员说完,那脸色如释重负地恢复了原色,并且再次扬起了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啊?……”
知青们先是惊诧,然后哄堂大笑。
“哈哈……嘻嘻……哈哈哈哈……”
“真的,是写给你的,”高大海很认真地对女指导员说,“我也不怕苛碜了,是不是?大家也都知道了,好汉做事好汉当,男人就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是不是?就是写给你的,没错。如果你不同意,觉得冒犯你了,你想咋处理就咋处理,是不是?顶多是个死呗,能咋地啊?死也就是脖子上碗大的疤拉,是不是。”
“你?……你?……”李卫兵李指导员不知所措,那脸羞臊得象红旗的颜色。
“别你你的,是不是?不就是一封情书吗?不就是搞对象吗?就是写给你的,你看着办吧。”高大海很真诚也很坦然,也坚决,更豪气;不能不说在那个时期这是一种勇气,而且是很大的勇气。
“你?……你?……”女指导员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哈哈……哈哈……”大家狂笑着。
连长宣布散会,因为他觉得这个时候收场最好:指导员你挑起的事端,并且写给你的,你自己处理吧,我们大家要睡觉了,都快天亮了。
“不行!”指导员李卫兵突然说话了,她从尴尬的窘态中挣脱出来,脸色也恢复了一些。“高大海和石小小现在就写检查!其他的知青重新写心得。”
指导员这个突然的决定,让大家很反感,都骂她。其实,没人了解她真实的心理。她尴尬的时候,也没停止思考。前些天,政治处找她谈话,要求她进一步抓好连队知青思想建设,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思想深入人心。并且暗示她,很有政治前途。而这个晚上,高大海误递了情书,还是写给自己的。她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然而,既然事情发生了,她不能就此罢休。她要他们两个写检查,目的有两个:一,如果上级知道了此事,她有个交代,也没为此而丧失革命立场。二,她对高大海的求爱有点心动,但是,还不能表现出来。要装个样子,尤其是严肃而坚定的样子,甚至是一种无情,别让知青们看出来。这是牵扯革命立场的问题。
他们的检查和心得还是应付,但是,指导员没再说很多,就宣布散会了。
以后的日子里,指导员以找高大海谈话为理由,对他批评和教育的同时,她精明地完成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式的恋爱过程——明着是批评教育他,实际是偷偷地与他谈恋爱,并且,要求高大海要极其保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部分知青才知道他们俩真的恋爱了。
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女指导员李卫兵——她已经是企业机关的科员了,把名字也改了回来,又叫李彩霞;她和高大海结婚了,在职工大食堂举办的简单的婚礼。结婚的时候,贺喜的知青们说:那个元旦晚上,对于他(她)们两个人来说,的确是值得纪念的,他(她)们都有了真的“心得”。可是,对于大家来说,真的难熬啊!连茶水都没有,别说饺子和酒了。婚宴上,她们向贺喜的人们敬酒,她说他喝,他每喝一口,都抹一下那挂着酒珠的胡子,然后,嘻嘻地笑着。轮到了石小小这桌敬酒时,石小小让李彩霞喝白酒,她不喝,让高大海替喝。石小小不干,非逼着她喝。她求饶,高大海也乞求。石小小很坚决,说必须喝,声音也变得男性了些。像个温柔小女人似的石小小从来没这样执拗过,并且好象是急眼了,很多人都觉得奇怪。他看她没有一点喝的意思,并且显得还很坚决,就对她喊叫着说:“你必须喝,不喝不行!坚决不行!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啊?”她说。
“因为,那次你把我揪到前面,你念我写的所谓‘情书’时,把我吓尿裤子了!”
同桌的知青们哈哈大笑,都起哄让李彩霞喝,也灌已经要喝多了的高大海。他们要把这对新婚人灌醉,让他们晚上办不成“事”,借此来“报复”她。
她,喝了人生的第一杯白酒,虽然只是一小杯。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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