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年初春的一个深夜,宏亮的高音喇叭突然把我从梦中惊醒:“......银杏垭保皇狗无恶不作,挑起武斗,打死打伤我方无辜战友数十人......血债要用血来还!”天哪,“银杏垭”不正是我们学校所在地吗!我轻轻地披上衣服,细听那反复播送的“新闻”,仔细琢磨:是真是假?到底死了多少人?死的都是谁?我作为一个派头头,难脱干系啊......昨天都还是风平浪静的,怎么我一离开就出这么大的事了呢?“银杏垭告急!银杏垭告急......”句句都撕扯着我的心!
好容易熬到天亮,我急着要回学校去,可住在城里的我哥怎么也不让走,他从来教训我是家常便饭,这次何况在他家里,怎么解释也不听。当我硬要走时,他真的火了:猛击桌子一巴掌,咬牙切齿地指着我鼻子说:“你走吧!你胆敢走出十步,我,我立刻叫人把你抓起来!看谁能救你!”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我知道他是我们对立派的一个小头目,前不久,我俩曾同时回乡下老家给母亲做生日,为“争观点”各不相让,气得母亲几乎大哭。今天在他家里真个度日如年啊!
其实,哥讲的也有道理:当时群众组织为争观点,由争吵发展到骂,再发展到相互往对方脸上吐口水——动拳头——动棍棒——小规模武斗几乎随时随地可见,这意味着动刀枪的大规模武斗即将来临;外边乱得很,公检法已处于瘫痪状态,要是别人杀了你,谁来过问?到何处去问?
下午,毛毛细雨再添几分寒意。趁哥开会去了,我不听任何人劝阻,抓过学校的公用自行车,飞驰而去。
城外行人异常稀少。突然,我们学校的工友老赵正迎面走来!他是我们学校最少回家的人,他家就住在城里,可路途太远,几个月才回去一次。这次在这里相遇,的确难得。见他愁容满面,我立即跳下车,迫不及待地问:“怎么啦?老赵,怎么啦?”一向乐呵呵的老赵从没如此惊慌过,他警惕地看看四周,小声而严肃地对我说:“你千万不要到学校去!”
“到底怎么啦?快说啊!”我急得差点跺脚。
“昨晚对方几百人突然袭击我们学校,呼着口号要活捉你和李老师,当时‘贫造’的20多个头头正在由李老师主持开会,双方在内操场用棍棒、板凳激烈混战,我只看见校长穿着女人的衣服逃走了,我和几个老师被抓到中学拷问......”
“李老师呢?你看见过吗?”我急着问。
“没看见过。你和他的寝室门都被砸烂了。李老师门前有一大滩血......”
“有死人的情况没得?无论是哪一派的。”
“不知道。事发后我被一群陌生人绑架到中学,关了一夜,今天才放出来......” 他接着说:“前面玉河场也在搞武斗,封渡了,我是绕道从阴山崖渡口过来的。”
我必须回去了解一下武斗情况,处理一些事情,便把自行车交给老赵。见他没推辞,也没邀我与他一道进城,我想,城里两派斗争也异常激烈,千万别连累他。于是毅然告别老赵,独自朝阴山崖走去。
离阴山崖还有十多里路,我想:阴山崖是否也封渡了?要是不开渡,我何处投宿啊?我在这举目无亲的陌生小路上慢慢走着,觉得每迈出一步都很沉重、空虚。
细雨仍下个不停,寒风在电线和树梢上发出阵阵魔鬼般的怪叫。此时,我多么希望有位像小说里好心的老大爷将我收为他的干儿子,让我在他温暖的被窝里睡一夜,明天一早让我再往前走。
“犬子!”身后突然有女孩的叫声。嗨,居然叫我的绰号!回头一看,是我初中时的同学,当时我是班长,她是劳动委员;她矮胖矮胖的,性格内向,在女同学中她算无名小卒。有次老师派我和她去离学校3里的实验地补种小麦,我俩沿途一直争论几何证明题,发觉她固执己见,对我毫不客气。不过,她从不呼我的绰号。而我对那绰号也不介意,因为不过是我名字最后那个字的谐音而已。
“杨玲玲!你怎么呼我的绰号呢?”我故意问,其实,我仿佛遇到了救星。
“怎么啦,别人呼得我就呼不得?”她抿嘴一笑。
看来,她不是三年前的玲玲了:个子几乎与我样高,羊角辫成了齐耳短发,蝴蝶结换成了花发夹,脸上也比以前红润多了且添上了笑容。见她提着一个黑色的小皮包,我问:
“你要到哪里去呀?”
“回家”
“你的家在哪里?”
“锣鼓寨呀,班长好官僚啊!”她捂嘴偷笑。真的,当年无论男女同学,谁的住址我都不知道。
“那得过河啊?”
“是啊。你呢?你要到哪里去啊?”
“回学校。也得过河呢。但怕封渡。。。。。”
“反正已经走到这里来了,‘马到山前必有路’嘛,我们快走吧。”
我们边聊边快步朝阴山崖方向走去。天色越来越暗,夜幕的脚步比我俩更快!显然到不了河边就黑定了,我很想找个地方住下来。
“这附近有你的亲戚没得?”我问。
“没有没有。怎么,你走累了?”
“不不,我是怕过会儿看不见路了......”
“只要过了河就没事了,我的姨妈就住在玉河场,离河边只1里左右,我们可以到姨妈家里去住。”
“哦!好啊......好是好,可我与他们互不相识......”
“你怕什么呀,我姨妈好客,很贤惠,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是夹尾巴狗吗?”风雨交加的夜幕中又听到她银铃般的一串笑声。说实话,这年月,无论生人熟人,见面首先得了解对方是哪一派的,如果是本派的,生人胜似亲人;如果是对立派的,熟人也互有3分敌意。
“你是什么派的?”我想试探一下,便开门见山的问。
“你是什么派的?”
“我没派”我想骗过她。
“我也没派。”
“你进城干什么啊?”我想旁敲侧击。
“你呢?你进城干什么啊?”总是反问,真教人啼笑皆非。
“我办件公事。”我想,这回该无法重复我的提问了吧。
“我办件私事。”
“什么私事啊?能告诉我吗?”
“给奶奶抓药啊。”她边说边把手中的小包举到我眼前晃了一下,接着问我:
“你办什么公事呀?能告诉我吗?”
“为学校修理自行车。没修好,放在城里了。”我不得不骗过她(其实是开“派头头”会)。
看来,她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观点”,而她姨妈那里到底是龙宫还是狼窝?尚无谜底。
“你结婚了没的?”我想换个话题。
“结婚?什么叫结婚啊?怎样接的呀?”她都20出头了,显然是有意躲闪。
“哦,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些。”
“你呢?你一定结婚了吧?”
“和你一样,还不知道什么是结婚。”我的确说的是实话。
“真的吗?”
“真的。”
“你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你敢发誓?”
“敢 !我如果骗了杨玲玲,就......”她猛的一下用手捂住我的嘴,连连说:
“不说了不说了,我相信我相信。”
“我也不要你发誓,你没骗我吧?”
“没没,真的。骗你就是小狗!”
我想,此时此地有个媒人多好啊!可是,我们身边除了朦胧的夜色,随风张牙舞爪的树影,连月亮也躲在深深的云层里。。。。。。。我想,她的头发也许湿透了吧,于是脱下我已经湿了的上衣,往她头上边盖边玩笑似的说:“帮我把衣服晾一下。”
“嘻嘻,好啊,是在表示关心我吧?可是你呢?会着凉的呀!”她总算接受了我的“爱”。
“不会的,我的确不需要它。”
我俩的谈话更加亲切自然了。我告诉了她我们学校出了大事,尚未知详细情况;离学校2里路我姐姐的详细地址和姓名;我不敢直接回学校去的原因......
“放心吧,我会保密的。”她坚定地说。接着告诉我她初中毕业后学理发和不愿结识男朋友的原因,就是不告诉我她是哪个“派”的。
我俩终于到了阴山崖河边,玉河场星星点点的灯光遥遥可见。这时我又兴奋又后怕:要是不遇到玲玲,在雨夜里,不说识路,连方向都搞不清楚,也许早被别人当坏人或乞丐处理了;更可怕的是如果遇到对立派的“干将”,也许不死也得残废!
摆渡的老大爷在我俩的再三祈求下总算开渡了。他边划船边警告我俩:对面玉河场搞了整天武斗,不知现在停息没的,最好不要到场上去,找个乡下的亲戚家先住下来。
下了船,我紧跟着玲玲走,再说,我很愿意随她安排,因为我很想通过她姨妈知道她是什么“派”的;同时,真有缘分的话,也许她姨妈会为我俩做主的。我俩在一个很大的沙滩上慢慢摸索着向玉河场走去。
“玲玲,你的姨妈我该怎么称呼呢?”我有意无意地问。
“呵呵”她小声笑了一下,说:“老师还请教学生啊?”
“也称姨妈?”我故意逗她。
“那是书面语。我叫她姑姑,你......你就叫他伯母吧。”
“伯母不也是书面语吗?我也叫她姑姑!”
“好啊,说话算数?”
“反正你叫她什么我就跟着叫她什么,不信,走着瞧!”
“好哇,我们的班长懂得谦虚了!”她边说边用拳头在我背上轻轻锤了一下。
此时此地伴随我们的是寒风细雨和黑夜中怪兽般忽起忽伏的巴茅丛,而我觉得心情分外舒畅。
这阴山崖通往玉河场的路太不好走了:左边是见不到底的悬崖,右边是高高的山崖,只不足1米宽的崎岖小路,再加上刚下过雨,夜里又看不大清楚,每走一步的确令人提心吊胆!玲玲突然牵着我的手说:“这里有点危险,来,跟着我走。”我感到她的手特别温暖细腻,可不知怎的,我“咚咚”的心跳仿佛更加厉害了。
突然,前面出现火光迅速向我俩移来,越来越近,依稀可闻叽里呱啦的说话声,我的心快要跳到外面来了,小声问玲玲:
“怎么办?”
“别怕,沉住气,我来应付。”她果断地说。但我还是放心不下。
只见二三十人,有的举着火把,迅速向我俩靠近,他们都扛着钢钎、木棍、扁担之类的“武器”,显然是武斗队员!说来也奇怪,他们与我俩檫肩而过,没任何人盘问我们,有的只是边走边瞟我们一眼,不停步地去了。我正庆幸,突然一只大手猛击我肩,差点把我吓晕倒了......
“呵呵!老兄怎么在这里呢?”大手似乎很惊讶。
“我绕道过河,刚走到这里。”此时是不能讲假话的。火光下,我认出了那大手竟是我的同学张煜,于是心情顿时平静下来。
“走!到我家陪我喝酒!”张煜爽快地说。
“不不,我要到杨玲玲那儿去”
“她是女孩子,不方便,还是到我那去,快走!”
“我......”没想到,也许就是这几分之一秒的迟疑,竟决定了我一身的命运!
“我什么啊我,快走!”不由分说,张拖着我追火把去了。
玲玲在背后大声叫:“明天到我这里来一下哈!”我回头高声回答:“晓得!”
一路跌跌撞撞,心里老是嘀咕:这可恶的张煜到底怎么啦?刚才我为什么不说玲玲是我的未婚妻呢?怪谁?怪我自己,怪我自己!如果就说“我已经到玲玲的家门口了”也许没事呀!唉,我脑壳怎么就这么迟钝呢!
从张煜的谈吐中可知,他是我们对立派的!到了张家,几杯酒下肚,他更加高谈阔论:“我们今天大获全胜!xxx被我们打得狼狈不堪,xxx被我们关起来了......”他三番五次追问我是哪一派的:
“你好像对我们的胜利不感兴趣!你是哪一派的?”
“我没参加任何派。”我回答。
“不可能!我很了解你,你不可能不参加!”
“‘文革’初期,我担任过银杏乡文革组长,我一直反对抄家和群众斗群众,我曾写过一张大字报《造反不等于抄家》,很受群众欢迎;后来‘文革组’解除了,可我仍坚持我的主张。说实话,我对打砸抢很反感!所以对你刚才说的那些的确不感兴趣。”我不得不真真假假的告诉他。
“那么,你认为哪一派的行为是正确的呢?”他有点半信半疑,便想考考我。
“哪一派都既正确,又不正确。”我果断地回答。
“这是什么话?正确就正确,不正确就是不正确!怎么会既正确又不正确呢?”
“拥护党中央,拥护毛主[xi],是正确的;拉山头、搞派别斗争是不正确的。这正是我不参加任何一派的原因。”
“呵呵,那么,你是冬瓜派的了?哈哈......”他想用讽刺挖苦迫使我说实话。
“‘人各有志’嘛,‘穿衣戴帽各有所好’嘛。冬瓜就冬瓜吧。冬瓜想睡觉了,哈哈。。。。。。”我想: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被派别斗争迷了心窍,万一他翻脸不认人,其后不堪设想!
“你和杨玲玲是什么关系?不一般吧?”他想旁敲侧击了。
“你知道啊,同学嘛。”我回答。
“是亲戚还是女朋友?”他问。
“都不是。不过,我倒满喜欢她的,可她能喜欢我吗?”
“只要你真的喜欢她,没问题,我愿当媒人!”
“太好了!先多谢你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哪一派的吧?”
“我说过了,不信,你去调查。我累了,的确想睡了。”
雨点早就在窗外的树叶上弹奏催眠曲,他开始打鼾了,可我怎么也睡不着:玲玲安全地到家了吗?她现在在想些什么呢?她会责怪我轻易地离开她吗......李老师还活着吗?李老师门前的那滩血是怎么回事呢?到底死人没的啊......
第二天一早,我执意要走,可张煜命令我非吃了早饭不可。
早饭后,雨点越来越大,张给了我一把雨伞,叮嘱我:如果有人盘问,就说我是张煜的同学;以后若有机会就把伞放在杨玲玲的姨妈那里......
我像飞出笼的鸟,迅速找到玉河场横街26号,轻轻地敲了几下门。
开门的是一位40来岁衣着整洁的妇女,她用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一下后问:
“找谁呀?”
“大嫂,杨玲玲在家吗?”
“你是谁呀?”
“我是杨玲玲的同学。”
“你贵姓?”
“姓王。”
“你是王老师?”她再次对我上下打量着我。
“我......哦,是的,刚参加教书的......杨玲玲是我们初中时的同班同学。”
“你等一下。”说完转身进屋去了。
我想,这下该能和玲玲好好谈谈吧!
不大一会儿,大嫂拿着一个信封出来对我说:
“玲玲一早就回去了,这是她叫我给你的。”
我立即撕开信封,见工工整整地写了几行字:
“犬老师,你先到你姐姐那里去,我办件事就立即来找你。别忘了,我爱你!玲”
我问那位大嫂:
“你是杨玲玲的姨妈吧?”
“是是,她告诉过你吗?”
“是的,是她告诉我的。她现在到底到哪儿去了,告诉过您吗?”
“不知道。那孩子说走就走,谁也拦不住她。屋里坐坐喝点茶哈。”
“不了,大嫂,我找她去。”
我只得(也早就打算)先到我姐姐那里去,或许能够了解到学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中午时分,姐姐见我到来,既惊喜又忧心忡忡,她警惕地看看四周,立刻叫我进屋里去。她满以为我被别人杀死了,老是伤心落泪。她告诉我:昨天一早她就到学校去看了,我的寝室门被砸烂了,她把我的被盖、蚊帐、热水瓶拿了回来,学校里空无一人;隔壁李老师的门也被砸烂了,门前有一大滩血......姐姐也没听到过李老师的下落,也没听说死人没的。
不一会儿,姐姐急匆匆来告诉我:有对方派的看见我了,正在朝他们“总部”方向去了,分明是去告密!我不能等待玲玲了,马上从后门小路逃走。临走时我告诉姐姐:“我的一个女同学很可能要到你这里来,她叫杨玲玲,你一定要好好待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最好找机会让她马上离开这里。”
爬山涉水步行60多里,傍晚,父母见我回来了,万分惊喜!
第二天,母亲就到城里我哥那里去了,说是城里武斗升级,她很想去看看我哥,叫他千万别参加武斗。
没见到玲玲,也不知她的下落,我时刻坐卧不安。
第三天,我向父亲说明原因取得同意后,去姐姐那里了解玲玲的情况。走到半路,看见姐姐急匆匆迎面走来,我忙跑上去问:
“姐姐,玲玲来过吗?”
“天哪,吓死我了!”姐姐喘了会儿气接着说:“前天你刚走没多久,玲玲就来了。她说叫你不要着急,这次没死一个人,只是xxx受了伤到外地大医院去了。李老师肯定没事。”
“玲玲还说什么没的?”
“她叫我一定告诉你,最近千万不要到学校去,就在家里耍,她要抽个时间来看你。” 姐姐接着说:“我看那玲玲是个好闺女儿,又聪明又漂亮,我劝她做我的弟媳妇儿,她没推,只是说‘只要他没意见’。依我看,你娶了她,是你的福气啊。”
“好,我听姐姐的。可她现在在哪里呀?”
“哦,你看你看,我说到哪里去了!”姐姐说:“前天玲玲刚到我那里不久,突然来了七八个生人,屋前屋后把守着,一会儿要水喝,一会儿要火点烟,后来问我家里来客没的。我说我家里只来了我的妹妹,我反问他们:‘现在不准来客吗?’他们不由分说,闯进屋里搜了一阵就都走了。玲玲要回家去,饭都没吃就走了。”
姐姐要忙着回去,我对姐姐说:如果有玲玲的信息,立刻告诉我一下。
过了几天,我在家里实在坐不住了,冒着风险跑到玲玲的姨妈那去,没见到玲玲。回到家,简单地化了装,戴上墨镜、口罩,带上礼物,决心到玲玲家里去。
翻山越岭,一路打听,下午总算到了锣鼓寨。这锣鼓寨并无寨栅,仅是一座大山的名称。按照玲玲的姨妈描绘的地形地物特点,终于找到了玲玲的家。她们住在一个村庄附近的小山湾里,屋旁高大的香樟树、粗粗的葡萄藤、围墙中间的大门把这小院点缀得古香古色。我想,玲玲一定会高兴地跑出来迎接我,调皮地向她父母介绍:“这是犬老师,我的同学。你们叫他‘犬子’就行。”
老远,一只小花狗早对我汪汪叫个不停,我立刻取下墨镜、口罩,尽量让心情平静。不一会儿,一位40多岁的大嫂出现在大门口,目光不停地在我身上扫瞄。我问她:
“请问,杨玲玲在这儿住吗?
“是啊是啊,你是谁呀?”
“我是她的同学,姓王。”
“快屋里坐,屋里坐。”看到她似乎忧郁的表情,我心里七上八下了......
她们家里只玲玲60多岁的爷爷奶奶和母亲三人,都对我很热情,又是递烟又是倒茶,还问我吃饭没的。我不便开口就问玲玲哪去了,顺便问了句:“杨玲玲的爸爸呢?”
“他前年就去世了,唉,丢下老老小小的就走了。”玲玲的母亲几乎流泪了。
“伯母,我不该问这些,抱歉。”我的确感到后悔,一开口就如此尴尬。
“你找玲玲有什么事吗?”还是她母亲把话题扳正了。
“哦,没事没事,我只是想见见她。”
“她已经有8天没回家了。说是去城里开会开会,哪会开这么久的会呀!”她急得拍了几下巴掌。
“伯母,我看到过玲玲!”我这一说,她顿时睁大了眼睛,如饥似渴地问:
“什么?在哪里见到的?”
“从城里回家的路上。”我接着述说了我与玲玲夜行、分手和玲玲留下书信的大概情况。
“她现在在哪里呢?王老师,你认为她现在在哪里呢?”大嫂六神无主了。
“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以为她回家了呢。快别叫我‘老师’了,我是玲玲的同学,你是长辈......”
“天哪,她婆婆根本就没生病啊,她怎么会对你这样说话呢!她历来是个诚实的孩子呀?”她双手捂着脸,呜呜哭开了。
“伯母,我非找到玲玲不可!放心哈,我找不到玲玲,我就是你的儿子!”这不是骗她,是真心的!
她擦了擦眼泪,擤了一下鼻涕,伤心地说:
“我好命苦啊,她爸走了,我把一切都指望在她身上,可她到底在哪儿啊......”大嫂又哭了。
“别担心,伯母,我一定能找到她的!”我坚定地许诺。
“就拜托你了,孩子,你出门也要小心点哈,这阵子,外边乱得很啊!”玲玲的母亲称我“孩子”了,我心里比蜜甜。
“记住了,伯母,你就放心哈,我绝不撒谎,一定说到做到!”
晚饭时,全家三人轮番问我的住址、姓名、家庭成员,特别追问我的亲事,我都老老实实地告诉了他们,见他们高兴,我也乐滋滋的。伯母和玲玲说的一样:他们只养了玲玲这个独生女儿,想将女赘婿,可别人不愿女娶男,于是玲玲再也不愿结识男朋友了。
当晚,伯母安排我在玲玲的寝室住。玲玲把自己的寝室收拾得很整洁,书桌后边墙上挂着不大的屏,里面藏有初中时班委会和团小组的照片,这两张照片里有她也有我。从她那些自制的花瓶、贴花和自己画的山水画,桌上放的竹笛、图书,可见她是个对生活充满热情、多才多艺的女孩。在桌上的一面小圆镜后面,终于看见了玲玲的单人照!那可能是近照吧,和我前几天见到的玲玲一模一样。她的被窝舒适清香,说实话,我很想梦见玲玲,可尽做噩梦,一直没见到她。
第二天,我直接去玲玲姨妈那里打听,可她说还是没看到过玲玲。我告诉她:我昨天到玲玲家里去了一下,她已9天没回家了,她母亲万分着急,如果知道玲玲的信息就立刻告诉她母亲或我。
我回到家的第三天,母亲从城里回来了。母亲告诉我们:城里发生了大规模武斗,双方动用了刀枪,几乎随时都听到枪炮声,有的不是参加武斗的妇女小孩也遭流弹或炮弹夺去生命。她亲眼看见拉了两大汽车血肉模糊的死人。。。。。。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算幸运,可玲玲呢?她到底在哪儿啊!
我告诉父母:“如果有个叫杨玲玲的女孩到我家来了,千万把她留住,别让她走了。”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再补上一句:“她是您们未来的儿媳妇。”从此,我几乎每天都奔走在姐姐和玲玲的姨妈、母亲家,可一个月、两个月。。。。。9个月过去了,武斗早已停息,各行各业开始正常工作,可玲玲仍杳无音讯!她母亲的眼睛几乎哭瞎了,爷爷奶奶也伤心不已。
我除了上课,一有机会就到城里打听。山坡上有“文革”武斗中五百多“烈士”的坟墓,都有墓碑,我跑去挨个查看,没玲玲的!我又放心了许多。我想:玲玲没死!谁忍心对这美丽的姑娘下毒手呢?但又想:玲玲会不会去参加武斗呢?她的性格倔犟啊!初春从城里回来的路上偶遇玲玲,她提的那个黑皮包里到底是什么啊?如果是药物,哪会那么沉呢?难道是枪支弹药?无限空虚与惆怅困惑着我。
我把休假日平均分成两份,一份去看望自己的父母,一份去看望玲玲的亲人。玲玲的母亲真的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了!于是,我把我的工资平均分成3份,一份给我的父母,一份给玲玲的母亲,一份我自己留着,暗暗给玲玲买衣服鞋袜和纸钱。我想:玲玲不在人间就在天堂,我总会见到她!
社会秩序一稳定,给我做媒的越来越多,亲自主动接触我的姑娘也不少:有单独来我寝室玩乐器的、查弟妹分数的、借图书的、问这问那“交个朋友”的......窗口经常有姑娘们投来自己的照片,背面都工整地写着自己的姓名和住址。她们个个都很漂亮。可她们哪里知道我心中已经有人了,且谁也不能置换她!于是我告诉她们:“我不结婚。”但没任何人相信。为应付继续骚扰,我干脆在我寝室门上贴了黑桃大的五个字:“谢绝谈婚事”。学校的老师们(特别是女老师)看到后都呵呵大笑:“干脆写个‘和尚寝室’吧,哈哈......”。为此事,校长还专门找我个别谈话,可谁也解不了我的忧伤,谁也休想知道我心中的秘密。
伯母(我早就叫她“妈”了)多次劝我还是成个家,她认为玲玲早就不在人世了,叫我别等她了。但每次我都这样说:“妈,我就是玲玲啊!你看到过嘛,耕田耙地、插秧打谷哪样不及玲玲啊!邻居叔叔婶婶们都夸我‘多像玲玲’呢!”逗得她啼笑皆非。
一晃40年过去了,玲玲的爷爷奶奶和我的父亲都先后去世了,我也退休了。这辈子,我虽没儿没女,但毫无后悔之意。我为我有两位高龄母亲而自豪!为对得起玲玲而开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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