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商(伤)盛极一世

发表于-2008年11月22日 早上9:56评论-0条

90年代初,供销社散伙了,刚升上去做乡收购部经理不到一年的爸爸就被迫下海了。按当时的政策,每位职工交一定数量的承包款,就可以租用公家的店铺开门做生意,自己当老板。而当时我家里的经济情况不算好,有两个孩子读书,我上高中,弟弟念初中,包袱挺重,爸爸实在拿不出钱来交承包款,就那么拖着。等到镇上区社的领导同志把几乎所有的好摊位都派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我的爸爸还没有着落呢!领导就找我爸爸过来问话是怎么回事,我爸爸说他没钱,交不起承包款,打算出去做赤膊副业算了。几个领导听了,私下几个一合计,认为把一位经理撇开一边不管不是什么体面事儿,就做主把我爸爸安置到乡里的冷风垭商店去。冷风垭商店是我们乡里唯一修在山顶上的商店,那爿商店山高林子远,在散伙前营业额是全乡最低的,所以也没有人愿意去,于是经营它的差事就落在了我爸爸的头上。领导们说,只要我爸爸愿意去,承包款可以先欠着,以后再给,况且,那里以前的营业额低,租借后,每年上交给区社的任务,也比其它的店轻得多。我爸爸听到有这么多的便利,同时想到这爿商店就在自家背后的山顶上,回家也方便,就同意了。

不知轻重的爸爸答应了这事后,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他手里只有270块钱,这怎么够收东西呢?怕收几百斤的玉米都不够吧!爸爸为这个犯了愁,三天只喝稀饭,没吃一粒干米,哀声叹气的,把脸皱成了一个核桃。那时候我爸爸刚发了福,肚皮一天一天往外膨着,生着闷气,虎着脸子,半天不发一言,端在椅子上的模样,象一个发了气的大猫似的。有什么办法呢?商店还得开罢!还是得想法子,钱可不会自个儿从手心里蹦出来呀!没法子的爸爸生了三天气后,打着出去找行情的幌子,套上他最体面的衣服到镇上朋友处找隙缝去了。

爸爸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不管是做职工还是做经理,他一直都比较正直,至少与奸诈的行为绝缘。记得有一位高中的同学,放假后随我到我家里来玩,第一次见到我爸爸,就偷偷对我说,他知道我爸爸以前是做什么的。我说不信,他就用肯定的语气说我爸爸以前一定是当兵的。我惊了奇,问他怎么猜到的,他告诉我说,他爸爸也是当过兵的,毛主[xi]培养出来的兵,都是那么一付傻样,一看就知道!这话说得我连连点头称是。好了!现在这个年老的傻兵,为了手头的生意,也要学一些刁民的模样出去钻隙缝凑钱了。我不知道我的爸爸用了什么魔法,也许是他一贯老实持重的样子帮了他罢,晚上竟从区社两位经理级朋友手里拿了5千块钱回来了,而其中一位朋友以前与他还有一点儿矛盾,曾写信给乡党委告他杀公家狗吃,令他在家里写了七天的检查。爸爸拿到钱回来,说是别人与他合伙收玉米的,人家出资,他负责收货,总之,钱是被他筹到了。他的小店开始正常运转起来。不久,我的外公被他叫去帮着卖五金电器,我那念书头疼的弟弟也缀了学,帮着上去收东西,商店终于才有了个样子。

爸爸开了店后,样子一天一天的变了,似乎连性情都有了改变。他的思想,他的追求,都放在一些更实际的东西上了,以前可不是这样,他喜欢赶酒吃,以为那是体面的事。他吃酒在他做经理的时候达到了巅峰时期,不要说他到外面去吃酒,就是在自个儿家里,隔三四天就会来上一局。每每在黄昏的时刻,单位下班了时候,他会带着几个人,有他手下的职工,还有其它单位的朋友,一帮子从乡街上浩浩荡荡地往我家里开了来,好象大干部下来视察工作似的,回了家就嚷着要做饭吃酒。那时候家里真的挺热闹,我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没玩没了的酒局,不过,可以认识那么多人,还是挺高兴的。其中有一个叫小刘的,是在乡粮店工作的,他一来就坐在剁草盆边帮我们剁猪草,剁得还挺细的,不象我,剁得那么粗,连猪都不爱吃;有时候剁刀不利了,他还会趄着屁股在磨刀石上磨刀,磨好了又接着剁。这个小伙子当时很得我父母的称赞。他们喝酒一般开始的时候还算文明,到后面就不象个样子,一桌酒,常常是要闹到半夜才散。爸爸在这样的酒局中得到了锻炼,他的酒量是一日一日地大了,竟然也迈进了可以一次饮一斤多的行列,更多的人来找我爸爸拼酒了。当时拼酒真的很吓人,连我村子里的几位妇女都找我爸爸拼酒,一口一杯地对着干,最后有一位妇女——我喊婶婶的——喝醉了酒,在回家去的半路上,没脱裤子,把尿就撒在了裤裆里。

再见了,酒局!承包商店后,再也没有人无所事事地来叨酒了。那些来吃酒的朋友们也见不到了,大概他们都去忙各自的去了吧!我家的剁草盆再也没有叫小刘的来捉刀了!一场改革下来,好象连世界都变了样呢!

慢慢地,再也没有人叫我爸爸“庆经理”了,好象那是历史中的尘埃,当不得数似的。我爸爸只不过是搭了集体经营的末班车,碰巧捡到了一个官当当而已,与那些长期为官、余威犹在的人比起来,他实在算不了什么啊!何况还是那么一颗小小的芝麻,失掉了也罢。爸爸也放下了身段,不以为意,一心钻研起营财之道来,他要放下芝麻,去拣西瓜了。很快,他开始了从工人到商人的转化。

冷风垭处在山顶上,周围盛产棕叶和木子,农作物如玉米、油菜籽、红薯米等的产量也都是很不错的,以前的营业额低,是因为派来守店的几个职工,没多大上进心,让生意都跑到几家私人的代销点去了。爸爸现在要把这爿店重新开起来,就必须要同那几家私人的代销点竞争,把生意从他们那里夺过来。爸爸的策略是到处轰炸,其实我家的位置也是挺不错的,是个十字路口,我爸把家也当成了他的一个据点,上下运送货物,家就成了一个中转站。

那个时候,似乎突然之间,涌出了许多四处下乡收废品和鸡蛋的小贩,乡间到处充满了商业气息。我们村子里的一些年轻人也行动起来,各人在代销点借了钱,挑了一付箩筐,带一杆小秤,出去溜生意去了,晚上溜到生意回来,再到各自借钱的老板处去卖,以赚取一点儿差价。那时各个小店都有几个固定的小贩帮着四处收货,而我爸爸豢雇的小贩似乎特别多一些,他们大多都是爸爸的雇佣兵。这也许是因为爸爸把工人阶级的几分诚实相保留了下来,让人看着觉得心里安稳些,而那些代销点里的老板,是一些想通过耍手腕而摆脱农民身份的农民,他们都象甲壳虫一样,长着一付钻空子的面孔。而这些四处溜乡的小贩,也一天天地学得奸了起来,耍秤欺人,连撞带骗的本事竟是一个比一个强,他们有些还立志攒够了钱去干大事业——开一爿店或买台拖拉机。这些人随着后来打工潮的出现就越来越少了,只余下几个胡子八渣的中年人。

在商业里是讲不得情面的,谁讲“情”,谁就得吃亏。在我爸爸那爿商店下面有两家代销点,其中一家是一个女人开的。严格说起来,她开的只能算半家,因为她那爿店子的一半租给了一位医生开药铺。这个女人的老公远在哈尔滨工作,是吃国家粮的,她开店的钱就是她老公给她的。也许是因为夫妻常年相分的寂寞吧,这个女人和医生之间竟有了苟取之事。她的钱也不知怎么就慢慢全落进了医生的口袋,最后,连店也开不下去,知情了的老公又回来找她离婚,发誓不再踏进故乡一步,使她落到这么一个结局。现在想来,这么一个心肠的女人,实在不该进来吃这碗商业饭。

但我那个懵懵懂懂带着工人兼士兵气息的爸爸,要吃这碗商业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久,他就被人上了绝妙的一课,使他懂得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商人。想从工人变成一个好商人,他的技术,还嫩着呢!这一课,是他下面那两家代销点中的另外一家老板给他上的。

那个老板当时还很年轻的,接近30岁的样子,胖胖的,象一个圆圆的茶杯。他口才不算好,显得有点木讷。爸爸刚承包的头一年,资金很少,困难重重,快过年了,要到县里办进年货,就想找人合伙租一辆车拉东西。恰好那个“茶杯”也想同人合伙请辆大车拉货,这样货拉得多,又可以省钱,两人天雷勾动地火,一拍即合。那是农历十一月的光景,两人下了县城,办好了货物,请了一辆大汽车往回拉了。不料车从县城动身后,天下起了小雨,接着就飘起了雪花,雪越落越大,汽车冒雪而行。当晚上十点多种,气喘吁吁地爬了五个多小时的汽车进了乡里,开始爬我家下面的几个小土坡时,已是强弩之末,瘫在路上,再也爬不动一步了。

累了一天的爸爸,带着司机走回了家,打发我抱一床被窝到车上去和“茶杯”守夜,并给“茶杯”带一点吃的东西。那天晚上,我和茶杯在车上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冬夜,天气是那么冷,我瑟瑟发抖,有好多次,我想我都要冻坏了。那个茶杯比我更惨,他竟没有穿棉袄,只穿有两件毛线衣,缩在被窝里,象炒爆玉米似的嗑着牙齿;嗑了一会儿,还是不行,他又溜下车去跺脚耍拳,没命地折腾自己。

好不容易盼到了天亮,太阳慢慢地钻了出来,象初生的婴儿那么羞涩无力地在东边的山上歪着,终于它啼哭了,射出了它柔柔的弱小的光。茶杯的身体在阳光的照射下,也慢慢安分起来,最终是寂然不动了,想是耍累了罢,我不为所动,只把自己的身子象卷春卷似的,卷得更紧一些。这时车外传来了说话声,我凝耳一听,竟是在我家旁开代销点的一位姑娘,和她的母亲从30里外黄厂探亲了回来,搭早顺路车到了街上,下车后,现正上坡往家里赶呢。这位女子的母亲也姓盛,从辈分上我应叫姑母的,所以这位女子,我是把她称为表妹的。在农村里,不管亲不亲,都喜欢这么派辈儿叫。她的家在我们村的六组,而我家属二组,她家的小店就开在我家的老房子里,是在我爷爷手里经的手,当时已有三四年了。我的表妹和茶杯谈得很起劲,显然茶杯的狼狈样子把她们给逗乐了。那个茶杯也是个没脸没皮的人物,一个劲儿拿自己打趣。当时我很想下车同表妹说几句话,我在车上憋了一夜,闷死了,正想开开心,可我又不敢下去,怕她们看到我的狼狈相。

天亮后,爸爸请来了人下货。车是上不去了,路上尽是黄泥巴,只好把货下了,再请人挑上去。爸爸和茶杯给司机付了款,司机掉头往县里开回去了。我们家的货物先挑到了家里,等家里分好了一批再往上面的商店挑;茶杯的东西就直接请人往山顶上挑去了。就是这个茶杯,趁我爸爸把货还摊在山腰家中的时候,他急急忙忙地上了顶,跑到我家店里,对守店的我的外公说,我爸爸答应过的,给他60块钱,共同付车费用,各人60,现在就拿去付车费。车就在下面,上不来了,司机嚷着要收钱转身,现在,我爸爸正在下面守车呢。总之,他扯了一篇大谎,把我那个作了60多年的诚实的老农的外公骗倒了,乖乖地给了他60块钱,还要他快点给司机拿去。

爸爸吃了茶杯这一记阴招后,受了教训,好似从此把人看得更透彻了一些,渐渐少了那种工人的呆气,而多了一份商人的灵性了。站在工人和商人的角度来看世界,是各不相同的。如果供销社还未散伙,还那么不死不活地支撑着,我爸爸一定还在洋洋得意地办着酒局,捧着酒杯,日复一日地醉闹着,除了让家里每个礼拜都收获一筐空酒瓶子去卖之外,再找不到半点人生价值了。靠这些迷于吃酒的人们,怎么能撑起集体经济摇摇欲坠的那一片天呢?幸好,它散了伙,铁杆庄稼没了,铁饭碗破了,爸爸也被迫放下了酒杯,从零开始地开始了他的征程。他象是从动物园跑出来的一只山羊,第一次钻进了陌生的原野,从此领会到了原野上的残酷,使自己也变得野性起来,终于适应了外面的生活。

爸爸这一生有三种身份:军人、工人和商人。从军人到工人,他只变得成熟了一点,并没有改变他多少脾性;但从工人到商人,他的改变是巨大的,象换了个人似的,他过去的一切,在这场变革中应声而碎了,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商人特有的“市气”。

他的这种“市气”,在后来的几年中,有时简直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家里人最不愿的是陪他到县里去进货。陪他去进货,他会让人饿个半死,他还啥事儿都没有,拿着一根棍子,在五金店里不停地敲着别人的铁锅,嚷着质量不好,找别人讨价,真正性急的人会被他急个半死。

其实,这所发生的一些事,不仅仅影响了我爸爸,也深深地影响了我们下一代,我们在那样的条件下,也慢慢长出了一些商业细胞,学会了用商人的眼光来看世界,不再对铁饭碗一类的东西感兴趣。而在以前,爸爸一直要求我考上学,务必为家里再捧回一个铁饭碗。总之,在那个年代一切都商了,而我们那些埋在心中的旧思想,也被它彻底地伤了。在伤了以后,全中国人,走上了一条新的路。

我的这种想法,在那个守车的早晨就开始了萌芽。当我蜷在汽车中,想下车又不敢下的时候,我就突然觉得,那个正在外面朝表妹自我打趣的茶杯,浑身带有一种特殊的气息,不觉把轻视他的心减掉了几份,而怀疑自己的虚荣来。那一刻,我似乎被他打败了,觉得自己已经跟不上了这个时代。

当我推开车门的时候,表妹母女俩已经走远了,在薄薄的晨曦中,她们的背影,象沐在金光中似的,是越走越高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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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曲子和子点评:

写出父亲一个人的变化,也正是中国社会的变化。无商不奸,我以为商人太狡猾。其实,一个国家的发展,要有商人变化灵活的目光的头脑。但从工人到商人,他的改变是巨大的,象换了个人似的,他过去的一切,在这场变革中应声而碎了,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商人特有的“市气”。总之,在那个年代一切都商了,而我们那些埋在心中的旧思想,也被它彻底地伤了。在伤了以后,全中国人,走上了一条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