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能能就在马跳跳面店的对面开了个小店子，修自行车兼卖杂志报纸。

熊能能那天中午拐进这里的时候，马跳跳正端了碗早上剩下的面条立在她的面店门前忘我地哧溜哧溜。那时，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睡衣，有些透明，熊能能看着看着皱了皱眉头，他以为他走进了某著名的红灯区。

熊能能拖着一大堆修理自行车的工具，左绕右绕地拐进这个有些黑咕隆咚又潮湿的小巷子，他是不想租这里的，但他数了数口袋里的钞票，只够租下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儿。

他满脸是汗，身上的蓝色牛仔服上到处是修自行车时留下的印记再加上下水道的污泥污水，若不是马跳跳眼神好，估计她要认为正拖着大把工具拐进巷子来的是个乞丐。

熊能能说，姐们，能让让不？

说完放下手里那一大堆东西，大口喘气。

马跳跳象征性地挪了挪脚，小蛮腰闪了闪，但毕竟巷子只有那么一巴掌宽，她淑女似的杨柳腰轻摆，动作慢得跟慢镜头似的，早已累得跟孙子样的熊能能真恨不能一脚把她这装纯情的丫给踹老远。

不是他不怜香惜玉，而是他刚才已经拖着这笨重脏乱的大家伙走了老远，天雨路滑，他一个狗啃屎摔进了一个没加盖的下水道，等爬出来时，已经是满身乌黑得象只发臭的乌鸦了。他恨恨地骂道，nnd，这年头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错，就在他掉进下水道之前半个小时，他因拖欠先前租处的租金而被那包租婆拿着大扫帚给追赶了足足两里地，那包租婆一路扭着肥硕的身躯一路挥舞着高达两米的大长扫把，高呼着抢劫啊抓小偷啊，一路狂奔，引得路人频频回头，以为大清早的这小城在拍电影呢。

tmd，要不是那胖婆娘追得紧，老子也不会掉阴沟里。熊能能恨恨地说。他想，这年头怎么追债的都跟黑社会似的，什么狠招绝招黑招都敢用，幸好路人甲乙丙丁不问窗外事，只扫门前雪，要不他小能能只能改名熊不能了，说不定连小命都难保。

马跳跳还真是不一般的做作扭捏，她光脚跻拉着一双有些历史年头的红拖鞋，把一头烫得跟抽了风似的头发猛地一甩，她本想营造出回眸一笑的万种风情，只可惜，这一甩动作幅度太大了，六宫粉黛无颜色的万种风情没营造出来，反而把一大把她自以为迷死人不偿命的扫把似的爆炸发丝甩进了那尚且剩了半大碗的面汤里，真正成了清汤挂面。

但她神态自若，以为那只浑身散发恶臭的黑乌鸦熊能能只顾着搬弄他手里沉重的工具而没注意到她刚才表演的万种风情以及由此所导致的清汤挂面。只可惜，她低估了熊能能的视力以及注意力，熊能能本来因为她的做作和磨叽就很烦了，此时看着她那一头乱蓬蓬的滴滴答答着汤水挂着面条的所谓瀑布，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地觉得好笑，心想，真是个做作得让人百抓千挠的面条西施。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开着店，时常，偷偷抬眼瞄一瞄对方。

马跳跳店里的生意一般，客人多的时候，她也能从容应对，还能忙里偷闲地装作毫不在意地偷眼望一下对面。闲着的时候，她就端了一把竹躺椅，往那上面一躺，翘起二郎腿，脸上盖了一块红纱巾，躺着晒太阳。其实，这阴暗的小巷子哪里来的太阳，即使有太阳，那也是懒懒的。

熊能能冷冷地笑，心想，这个女人真是会装，这样能睡着吗？才怪。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可是大胆地朝马跳跳张望着，他忽然想起了钱钟书《围城》里的那个鲍小姐。

总之，马跳跳最喜欢这样躺在那儿，而熊能能也象看戏一样地看着。

半个月后，马跳跳从面店里走了过来，她穿了件粉色吊带，下穿一条牛仔短裤，那一头乱蓬蓬的爆炸瀑布象散会时的人们一般洋洋洒洒地铺陈着。彼时，熊能能正低头修理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眼前莫名地就出现了几个涂得血红血红的脚趾头，那红着实触目惊心，让他想起了他看过的鬼片。

他抬起头，其实他不抬头也知道是她，除了是她，这条巷子里他不认识别的女人，再说他还没在这巷子里见过别的年轻女人，其他的要么是大妈要么是女婴。

呃，我那炉子好像有毛病，你帮看一下吧。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听她说话，还别说，还真好听，糯糯的，细细的。他抬眼看她时，她一张小脸上流淌着笑，那笑是细细的，如同河边的细黄的柳。

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红了脸，倒是他，镇定自若，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起身径直朝她面店跨去。

其实压根没多大事儿，就是炉子里的煤灰积得太多，导致不通风，火上不来。他想，她不是故意耍他的吧，偷偷看站在他身后的她，发现她正抿嘴偷笑，他心想，这女人，心眼还真是多。不过，他愿意被她这样耍着，跟耍猴似的。

她发现，其实他还挺好看的，第一回见他时他浑身发臭，整个一只黑乌鸦，这以后他每天穿戴得倒是挺整齐，象个小白领似的，看得她满心里欢喜。

其实，别看他修自行车，他还卖杂志报纸啊，他不修自行车的时候，就看看杂志和报纸。马跳跳每天都出神地看着对面的他翻着那些报纸和杂志，她发现他看书的时候总是把手洗得很干净。她喜欢他看书时候的样子，尽管她没读过多少书。每每这时候，她就以为她是古书里红袖添香的那只妖怪，而他则是宁采臣。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脸偷偷地红到耳子根。

而每每这时，熊能能看一篇文章就从书报边际偷偷看对面的马跳跳，还真别说，面条西施的头衔于她还真是恰当。但他心里又涌起了一种异样的东西，心想，她这样的女子却在这里卖面条，真是可惜了这副上天赐给的风流骨架啊。但转而一想，自己不也正在这里干着修自行车的行当么，要不是家里穷，估计当年自己也不会把那纸大学录取通知书给偷偷撕了。

晚上，他正准备熬粥，她来了。

喂，我店里有面，中午没煮完的，我一个人也吃不了，你一起过来吃吧。

她那么漫不经心的语气，让他感觉她仿佛是对着街上任意一个陌生人说话的口气。说完她就扭头走了，只给他一个令他想入非非的背影。他看着她扭着杨柳细腰，喉头干涩地咽了咽口水，他想自己真是一头大色狼。

然后，他就跟她一起坐在了她那个巴掌大的面点里。

灯光有些昏黄而暧昧，她在暧昧的灯影里还真是妩媚风情，他想。

若不是她没读多少书，这么玉手纤纤的十指也不至于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面条西施吧。但命运往往就是这么奇怪，若她不是在这里当面条西施，他这个修自行车卖报纸的怎会在这条不见天日的破巷子里遇着她？这不都是命里注定的么。

他埋头哧溜哧溜地吃面，她做的面真tnnd的好吃，他想，想着的时候把汤喝了个底朝天。她一直含情脉脉地在一旁看他吃得欢，心里也欢欣如小鹿，一直撞呀撞呀撞的，又有点羞涩，又更是甜蜜。

他一连吃了五大碗，直吃得他觉得面条快从嗓子眼冒出来才作罢。其实，他并不想吃这么多的，只是他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想着多留一会儿，结果就使劲吃使劲吃，不知不觉就吃了这么多。出门的时候他想明天一天的饭都可以省了，都怪那灯光太暧昧，她的笑太迷人，迷人到他差点被面条撑死。

一来二往，他此后就不再做饭，基本是她给他把面条给端到店子里，那面条上一般都盖着一个金黄的煎得煞是好看的蛋，他想，她真应该去学艺术，能把鸡蛋煎成这么完美的艺术造型的可不多见，不信，你把梵高拉出来试试？

他给她钱，她不接。他说，那我怎么好意思白吃你的？

她说，没事儿，别的没有面条还是有的，再说，你不吃我也是倒了的，所以叫不吃白不吃，呵呵。

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被她的话逗笑，说，那我该怎么感谢你。

她说，不用。顿了一下，又转过她好看的小蛮腰来，忽闪忽闪的眼神在他小屋子那迷离的灯光下勾魂摄魄一般暧昧地一厄，笑着说，你实在要感谢我，那你想个让我高兴的法子吧。

说着如同一阵风一般飘摇出去，一阵的拖鞋跻啦声。

他陶醉地望着她飘逸的发丝和身形飘摇过巷子，飘进她的小面店。这是在他们认识一个月的时候。

往后，他照样在她面点白吃，她照样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吃，看着看着，她就象个花痴了，只是笑，眼神却是迷离不已。她在想，这个男人真好，要是能跟他结婚的话真不错。

他也想，这个女人也不错，模样身段也标致，还温柔贤惠，也风情万种。

但他不敢过多地奢望下去，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卖报纸修自行车的，要钱没钱，要车没车，要房更没房，结婚于他而言一直是一种奢望。

她一直等他开口，可等了三个月了，他依然没有半点动静。

她想，莫非，他不喜欢她？她的魅力不够？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就很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丢人，丢面子，自作多情，又很生他的气，觉得他不解风情，但分明，他眼里是流露过欢欣和喜悦的呀，他在她跟前也是有些暧昧的笑颜的呀，他也总是偷偷地看她呀。

辗转反侧，不知道究竟他是怎么了。

一夜无眠，有些憔悴。她拿着镜子靠着床头左照右照，担心眼角会多了一些细纹，幸好，她保养得还不错。

一早，他来敲门，马跳跳，马跳跳……门被他敲得震天响，她匆忙丢了镜子，起身开门，见他一脸焦急不堪，而对面他的店铺已经浓烟滚滚。他冲进她屋子里提起一大桶水奔了出去。她傻愣了一忽儿，然后也端起一大盆水冲了出去。

火烧得有些大，精疲力竭时，火终于熄灭了，但书报和工具都被烧没了，连屋顶都烧穿了。

熊能能望着这残破黑漆的租屋，望着一屋子的狼藉，灰心沮丧到了极致。他所有的心血都烧掉了，还把租屋也烧掉了，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马跳跳抱着他，他象个孩子一样伏在她肩头默默流泪。

晚上，他只吃了小半碗她做的面条，就怎么也吃不下了。房东来索赔，要他赔三万块钱，他说自己没这么多，房东说如果不赔就起诉他。

他急，但没办法，老家的房子都快垮完了，老迈多病的老娘还在那点微薄的地里刨着，也没别的亲戚可以指望。

他怪自己昨晚不该在烧水时睡得太死，以至于火都快烧到屋顶了他才从醒过来。那老得掉牙的破房子连电路都是n年前的，不烧掉才怪。难怪那会儿签合同时房东一再强调不让烧热得快，这会儿可好，把个家当全烧没不算还要摊上官司。

她安慰着他，抚着他的背，然后，她起身进了里屋，出来时，把一个存折塞到他手里，说这是我这几年的一点积蓄，不多，够你赔那烧了的屋子。

他连连推脱，不，马跳跳，我已经欠你很多了，我不能再欠你的了。

她硬塞到他手里，还告诉他密码，说，你拿着，没什么的，谁没个难处呢。

他突然流下泪来，紧紧抓住她的手，把她拥进怀里，说，马跳跳，我要怎么感谢你？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却什么也不能给你？

她也流了泪下来，熊能能，只要你记得我就好，我不图你报答，能帮到你我就很高兴了。我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只要能帮到你，我就很开心。

她感觉到他强烈的心跳，而他，也是。

那晚，他在她的小店里打地铺。

后来，他去取钱，但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

她总是望着对面那烧得面目全非的残垣断壁出神，总是恍惚见着那个将手洗得很干净的小伙子在那里看报纸和杂志。有时候，她又仿佛依稀看到他坐在她身旁吃她做的面条，吃了一碗又一碗，一碗又一碗……

多年以后，当他衣锦还乡的时候，他怀着满腔愧疚地来寻找这条小巷子，只是这条小巷子已不复存在，如今，它已经被改造成繁华的商铺。而那家面店，赫然写着马熊面馆的字样，望着那四个字，他的眼里流出浑浊的老泪。

人潮涌动里，老眼昏花的他站在马路对面看着双鬓染尘的她熟捻地在店堂里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偶尔，她会习惯性地抬头看一看对面，如同当年偷偷看对面的他一般，只是，这一次，他不确定她是否看到了他。

听说，她至今未婚，只为等一个叫熊能能的男人。

他想，他辜负了一个女人的爱，至始至终，从少年到白头，从青春到暮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