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婆婆是村里出了名的节俭人,就是吃饭掉粒米也会不依不饶地从蚂蚁嘴里抢回来。靠着这好名声,她用一头借来的驴子从东庄娶来了花朵儿一般的媳妇儿。
方家媳妇儿头一次下灶做饭,心慌的了不得,抓一把米,心里冲突老半天,又从指缝中漏回米坛子里三成,才把剩下的半把米下锅。可方家婆婆还是黑了脸,饭后拉儿子到背地里,牢骚:就不能再多加碗水?!儿子回头劝媳妇儿:省着点儿!
再做饭,媳妇儿就有点赌气,用三根指头捏了点米煮一锅清透照人的汤。那汤照出婆婆一张脸,笑微微的。晚上,媳妇儿在被窝里嘟哝:方家的媳妇儿,难当哩。
方家儿子不赞成这话,说,你要跟娘学着点儿,不节俭咋过好日子!
媳妇儿撇撇嘴回敬:你家的好日子在哪儿?
在堂屋梁上吊着哩!
啥?媳妇儿听得迷糊。
咱堂屋梁上吊着瓶香油哩。娶你时待客用了三成,余下的,娘留着以后待客跟过年用呢。
媳妇儿一下子记起了堂屋梁上吊着的那个小瓶子。那里面竟然是香油!媳妇儿知道那是好东西,她在娘家怕是有五年没有闻过香油味儿了吧。能存得起香油的人家一村里能有几家?嫁对人家啦!媳妇儿那花朵儿一般的脸蛋儿在夜色中荡起一阵幸福的光彩。
儿子把媳妇儿被香油镇服了的情形说给母亲。方家婆婆大骂儿子多嘴,才娶的媳妇儿会不会过日子还没个准呢。过了三五天,方家婆婆到底放心不下,搬了梯子去房梁下探那宝贝瓶子,一下惊了:瓶口开着,油也浅了一层——她用炭灰在瓶身上画着记号呢!
方家婆婆去找儿子,儿子去找自己的媳妇儿,媳妇儿惊愣着,说俺咋会做那偷嘴的事儿!方家婆婆没再说什么,再看媳妇儿时,总觉得媳妇儿两片嘴唇油光光的。
油瓶子在房梁上吊着,却老在方家婆婆心里晃荡。硬忍着过了七八天,方家婆婆还是又搬了梯子爬梁,一下又惊了:她新换的玉米芯瓶塞再次不见了,油又浅了一层!方家婆婆心疼得直咬牙根,悔自家咋娶回这么一个不出息的媳妇儿!对儿子说:再不许她有下一回。
媳妇儿不承认偷吃了香油,眼睛哭得红肿。
方家婆婆第三回搬梯子爬堂屋房梁后,是在又一个七八天之后。看瓶口又开,油又浅下一层,她脑子里就一句话在闹腾:狗改不了吃屎,狗改不了吃屎,狗改不了吃屎……她想,该给媳妇儿立一立规矩了。
媳妇儿把饭碗端给婆婆时,婆婆没有接。媳妇儿僵在那儿时,方家婆婆说话了:好人家的闺女可不兴偷嘴吃。媳妇儿问:婆婆,俺偷吃啥了?
那少了的香油自己飞了?
俺跟全家人一块儿下田,一块儿吃饭,俺能偷着烙饼,还是能偷着拌菜?
方家婆婆冷笑:问得好。全家人一块儿下田,一块儿吃饭,只有你早半个时辰回家做饭,这半个时辰是烙不得饼还是拌不得菜?
媳妇儿急得要哭:婆婆,那您去查查少没少缸里的面,动没动罐里的菜?
方家婆婆反问:你说,一家三口,我没偷吃,你男人没偷吃,香油少了,会是哪个偷吃?
媳妇儿说不出一句话来,眼睛瞪得又空又大。
方家婆婆铁了脸给儿子发话:送你媳妇儿回东庄,啥时候嘴巴老实了再回来。
媳妇儿却没等男人送,回到才住了一个月的新房,用一根晾衣绳吊死在了房梁下。
月初娶媳妇儿,月末葬媳妇儿,方家婆婆的身子骨一下就虚弱起来,可她心里还有挽不住的结。为这个结儿,葬媳妇儿都没让人动那吊在堂屋梁上的小半瓶香油。媳妇儿埋后七八天,方家婆婆又搬了梯子爬梁,发现新换的玉米芯瓶塞又没了,油有浅了一层!方家婆婆慌起来!没敢跟儿子吱声,过三五天,又搬梯子爬梁,见新换的玉米芯瓶塞又没了,油又浅了一层!方家婆婆几乎要软在梯子上了。
一个白天,她没有跟儿子下田,躲一边,死盯着房梁下吊的小瓶子,要从里面抠出个答案一般。天黑了,她狠狠心点亮了油灯,朦胧的光谜一样圈着房梁下吊着的小瓶子。约摸子时,有窸窣声起,房梁上滑过来一只灰毛大老鼠。大老鼠轻车熟路地沿吊绳下到瓶口,尖嘴利牙扎进玉米芯瓶塞,扭上几扭,就把瓶塞扭出来抛下。大老鼠又来一个漂亮的后转身,前爪抱了吊绳,蹲在瓶口,把长长的尾巴伸进瓶内,蘸一下香油,再收上来送进口里,如此反复,吃得津津有味……
方家婆婆吹熄了灯,一夜未眠。
把尾巴伸进瓶里去。一会儿,它嗖嗖地爬上房梁,趴一阵,又返身溜回瓶口,再次探头探脑。好一会儿,它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又嗖嗖嗖爬上房梁,这回,它毫不犹豫地就消失在夜黑中了。方家婆婆暗叫一声:天意。
午饭,方家婆婆给儿子盛了稠稠的米饭,端上腌了三个月的萝卜条,自己也盛半碗稠米饭,半碗腌萝卜条,那个小香油瓶子也从房梁上解下来放在自己碗边。儿问:娘,今儿咋啦?方家婆婆笑一笑:儿呀,就不兴咱穷人阔一回?儿问:这一顿饭,多久才能节省出来?!方家婆婆说,很快。说着,把瓶里剩下的那点儿香油全空进了自己菜碗里,问儿子:娘也浪费一次,儿不跟娘争吧?一口气把浇了香油的萝卜条吃完,吃得老泪都出来了。儿子大惊:娘,你咋了?方家婆婆一边向后倒,一边笑着说:撑的。
最后闭上眼睛前,方家婆婆没忘了嘱咐儿子,把那香油瓶砸了、埋了,别让老鼠药再误伤了谁家的猫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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