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我们这凄然憔悴变幻莫测而最终黯然落幕的人生啊是否就如这根夜晚的落发……

*

*

我深信，它一定知道我的很多秘密

而且，在它的体内，隐藏着我的许多

不为人知，比如我的血液的型号，我的

父母我的父母的父母和我的孩子的许多信息

但是，在我不知不觉间它却从我浓密的

旺盛地生长着的发间脱落，成为一个自由落体

*

我不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它，我最早是从

它一个摇摇欲坠的同伴那里获知了她的命运

其实她没有任何委屈，也不曾遭受任何外力的

攻击，它只是那么自然地脱落了，也许

这也正是它要寻求的一种结果，一道轨迹

*

我不知道它脱落的时候我是不是正在正常

地行走，或者我正在听别人讲一个

荒唐的故事；或者我正在和一个漂亮的女子

窃窃私语，企图在某一个夜晚与她发生一次

浪漫的经历；或者我已经醍醐灌顶

在某个书香飘逸的地方如醉如痴

*

我不知道它的脱落将给我带来一种怎样的

启示，是一个旧的时代的结束还是一个新的生命

的开始，抑或是一种新陈代谢的必然结局

又或是一种无法言说无法破译的神秘

当然我已经不能回到它脱落的那个时刻

那个时刻已经死去，我属于那之后，那之后

的现在进行时

*

它脱落时有没有一些不舍，一些伤感，

一些隐痛，面对迎接它的那片天空或者

那片土地，它有没有感到一些孤寂

那个时候有没有风的呼啸，那个时候我是否

有些漫不经心或者毫不在意

*

但它确是已经脱落了，这一点让我坚信不疑

但它确是已经脱落了，从我浓密的发间

坠落或者飘落在地，以它残老衰弱的肢体

飘落在某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或者一条

路边，或者一道沟壑，或者一条溪流

然后，泥牛入海，永无归期

*

但我知道它确实已经脱落了，在我发间

留下一个虽然并不痛楚但却需要弥补的

空隙。也许会有一个后来者占据那个空位

但是，它作为先者，作为悄然隐去的先者

它自然有它生存的契机，自然有它生命的风姿

*

但我知道脱落是它的最终归宿，命运的安排

在许多时候都无法逃避。但它仍然可以

延宕，可以推迟，可以选择一个平坦之途

或者一个风和丽日；但它仍然可以

藕断丝连，寻找一些混乱，一些拥挤

在我那些还在生长着的茂盛的发间得以暂时栖息

*

但它仍然可以悄然离去或者悄然隐匿，而不是被

引证，被想象，甚至被讥嘲，或者作为

一个象征，一个话题；但它仍然能够让那种

脱落后的归属更加美丽，比如，沾上一条

洁白的纱巾，一截洁净的衣领，一块绵软的绸丝

而不是在风中落入尘沙，在雨中归入泥泞

在水中卷入潮汐

*

但我知道它的脱落终于可以避开在某一个夜间

突然白化的变故，从而保持亘古不变的

质地；但我知道它的脱落终于能够躲开被生生剪断

的厄运，使它的命运最终属于它自己

但我知道它的脱落证明一个质朴但真实的

道理：自由的生存自由的死亡是一种超然

也是一种坚毅

*

入夜，我在寻找我的那根脱落的头发

我有一种预感，我无法真正找到它，即使我终于

能够找到一根，但我仍然无法鉴别它是否

来自我的发间，是不是他人的遗弃；即使我

终于能够找到一根，我仍然不能确定，它是不是

属于更早的一次脱落，它的脱落是否之后

许多脱落的前提

*

入夜，我在寻找我脱落的那根头发

我无法确定它的准确位置，所以我的寻找茫然无序

我甚至在想那会不会让我陷入一种无法解脱的痴迷

那不过是一根自然脱落的头发，那不过是一次

新陈代谢的周期，那不过是一次必然被另一次必然

所钳制，那不过是世间万物共同面临的一个事实

*

入夜，我依然在寻找，黑色的脱发和黑色的

夜幕浑然一体，我的眼睛已经有些迷离

也许我的寻找最终是一种徒劳，但是我想

关于生命，关于生命里的寻找，是一个

千古未变的主题，那么，我的寻找也就将持续

因为，在这样一次寻找中，我完成了一次

虽然拙笨但不愚蠢的经历，我完成了一个真实的自己

*

入夜，我在黑色的夜晚寻找那根黑色的脱发

我的眼睛散淡而模糊，我的身体已经弱不可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