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我回到了小旅馆。
没有人知道,一刹那间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我这次不到这座海滨城市来出差,本来我没有多大兴趣,什么狗屁教学研讨会,起个名堂,变个花样,主办方弄两钞票,参加者吃吃喝喝遛遛转转,再捎带个纪念品走人,公款埋单,皆大欢喜。这年头了这点“小儿科”我还不懂吗,只是丈夫再三再四地劝说,旅游城市风景优美,谁不是伸长脑袋踮着脚跟睁圆了双眼,想逮个机会,一生中不定有几回,校长也是看在我这么多年勤勤恳恳默默无言的份上,临退休之前让我出去一趟;如果会议结束不花一天时间在各个大商场游魂一样地瞎转悠,既然很少外出,出来就得放松一下,转了一天只给丈夫买了一件羊绒衫;如果不是怕耽误了明天的火车而搬到车站附近的旅馆里来住,条件并不好,风景不错,面对着护城河,沿河岸边树影婆娑花木扶疏;如果……也许就不会……可偏偏就是这样!
我为什么会遇见他呀!
(一)
我年近知天命,女人到了这个年龄,花容月貌是遥远的记忆,昨日黄花往事何堪,青春的火焰早已熄灭,连遗留的一堆灰烬也凉透了,只在梦中偶尔飘忽丝丝缕缕的袅袅青烟。命中该有的大约全有了,不该有的再不会来,得到的与失去的在时间的天平上由不得不平衡,非要认为倾斜还能活得下去吗?人生这杯酒,无论是苦的甜的,都饮了大半,剩下杯底的一小部分,是饮,是尝,是品,是忽略,无关紧要,罢罢罢,随随随……仿佛一出波澜壮阔或者平淡寡味的戏剧,无论是否经历了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高[chao],反正接近尾声;就像一本书,无论内容丰厚还是单薄,一页页哗哗地或者默默地翻过……
人生仿佛一泓涓细的清流,瀑布壮阔地悬挂在悬崖,小溪潺潺舒缓在山涧,汇入长江汹涌澎湃中的一滴,溶进黄河滚滚涛涛的一珠,而我,只是小草叶上的一滴露珠。
我常常告诫自己,把心放在胸腔中,把灵魂安置在旮旯里,安安静静地陪伴丈夫儿女,心平气和地教书读书,当生命消失的时候,心安理得地静静长眠。
人生难得的静谧呀。
尽管在我的灵魂深处,也曾期待着意外发生,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在丈夫的鼾声中张大一双怅惘的眼睛,双手轻抚着自己柔柔的胸和软软的腹,眼睛向内冷冷凝视着自己灵魂的寂寞,好像沉了船的水手一样,在雾蒙蒙的天边,遥遥寻觅白帆的踪影。或许还在隐隐期待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有机会,哪一阵善解人意的和风把机会吹到跟前,把我带到什么岸边,哪怕带进江河湖泊汪洋大海,只要望见那一页白帆,无论忧愁还是幸福。
我的岸,我的帆,我的满月……
每每在这种遐想之中,依偎着丈夫宽厚的胸脯朦胧睡去。有时我意识到这也许就是不贞,心头隐隐萌生一种负疚感,就主动地与丈夫温存做爱,极力做出非常用力与投入的样子,哪怕丈夫并没有什么要求,我也会下意识地捉住他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ru*房上,有时自己根本没有兴趣还要抚摸丈夫……当黎明送来新的一天的时候,我的全部身心被尘杂俗事所包围,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备课改作业……侍候着丈夫的饮食起居,照料着儿女的学习和生活,还要走到讲台上,面对几十双莘莘学子饥渴的目光授业解惑,燃一枝蜡烛之光,假如有了些微空闲,便在书案前坐下来,翻开书本,听那些高尚的或者不怎么高尚的灵魂娓娓叙说,有时就拿起笔来,铺开稿纸,写一些生存的体验和心灵的感悟……如此地像陀螺一般的忙碌,哪还有一星半点的余暇可资多愁善感悲悯叹息呢?
我又一次错了。
苦心营造了二十多年的心的巢却在一刹那间崩溃得支离破碎。人的最大弱点就在于无法真正清醒地认识自己。
当我从车站购得第二天的火车票以后,回到旅店的走廊上,我的大脑神经中枢出了故障双腿僵直在那儿,像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术似的,无法移动……
现在我才知道,人对自己的需要、自己的理解、自己的痛苦永远捉摸不透,永远把握不住,更何谈准确的分寸呢。看清自己比看清社会还难。
谁都希望自己的人生犹如一架音色优美音质纯净而音律铿锵的钢琴,时时刻刻弹奏着动听的音乐,有时由于十指的配合失调,抑或是某根琴弦的损伤,尽管费尽心机,奏出的仅仅是一堆杂乱无章的音符,甚至于只是颤音或者无声无息。也许平常并不觉得,一旦有了机缘得以打开这架钢琴,或者偶然听懂杂乱琴声中的某一方面蕴涵,你就不得不面对严峻的真实,灵魂便仿佛正经历着六月骄阳的炙烤。
从飘渺云端回到现实,回到海滨城市中一座简陋旅馆的走廊上,我的心禁不住颤抖。
他是一位十分干瘪瘦小、甚至可以用骨瘦如柴来形容的五十出头的男子。有身份的人谁还住这样的旅馆呢,我的潜意识中冒出这样的好奇,然而哪里只是好奇啊!就是烧成灰化成水飘为云我也能嗅出那独特的气息呀。
他的苍老显而易见:纤细的身躯裹在一件宽大熨贴的毛料中山装当中小得几乎看不到了,这样的服装目前而言,除了到博物馆中去找,在全中国相信也看不到几件,所以格外扎眼醒目,它的主人也就更会引起人们的关注。不过,他虽然干瘦却挺有精神,稀疏的花白头发仿佛洒了一层薄薄的粉笔碎末,整齐地梳向脑后,更显出天庭的阔大,却不能说饱满——刻着两道深深的皱纹,岁月无情的鞭子悄悄抽打出来的,忠实地记录着逝水流年坎坷际遇。唯有他的眼睛——那双永远清澈明亮的眼睛,如同两颗宝石似地发光,充分展示着生命的光华,而且生命力还很旺盛!
不错,正是这双眼睛。
这双在无数形形式式的眼睛中我可以毫不费力就分辩出来的眼睛,曾经像阳光和空气一样属于过我,漫漫风雨岁月中更多的却是我梦的碎片,弥漫在我灵魂中的忧伤,甚至是我精神上沉重的十字架,是我人生无法穿透的魔障。
无论如何,它铭心刻骨地融化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剥离。
“晓雪!”他毫不犹豫地叫出我的名字。
与其说顷刻间重新燃起了我的温馨与甜蜜,还不如说突然间我遭遇到摧毁一切的飓风,身轻似燕云里雾里,大半生的坎坷与曲折、酸辛与悲苦,犹如决堤的洪水滚滚而来……我把持住自己,岁月早已带走了我的激情与冲动,我不能像他那样洒脱,内心里也在轻声呼唤“文井”,嘴上却尽量平静地答道:“是你。”
是你。
这是从我的牙缝中挤出来的,还是从我的喉咙中飘出来的,反正不是我喊出来的,甚至不是说出来的。是你,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冷若冰霜的两个字,一刹那间,我被自己说出的两个字惊呆了,我无法相信自己的客观冷静,难道这种场景不是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吗,难道我几十年中表面平静内心喧哗不就是为着这个人吗……几十年的缠绕,海市蜃楼呈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就只有这两个字吗?
人生和幸福相连的线索一根接一根断掉,我经历得太多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记住一句话,沉默也许正是不幸的人最后的幸福。
服务台伸出一位年轻姑娘美丽动人的脸,那话语却是硬梆梆的丝毫没有柔韧的感觉,“喊什么,要什么?”我和他同时一惊,都把目光投过去,立刻意识到误会了。房间紧靠服务台,站在走廊上说话,他的声音偏偏又大,凑巧就让这位姓薛的服务员听见了。他连声陪着不是,“对不起,对不起。”说着转向我,“咱们进屋说话吧。”他拉过我的手,把我牵进他的房间,安顿在沙发上坐下,他的手温暖,有力,略显粗糙,他的手传递给了我微微颤抖的感觉。
他沏一杯热茶递在我手中,轻轻飘拂的蒸汽散发出淡淡的茉莉花香,弥漫在小小的客房,如烟如雾似梦似幻。他削了一只苹果,又取来纸巾一起放在我手边条几上的果盘中。在他熟练地做着这些琐碎的时候,我一直默不作声地静静凝望着他忙碌的身影。这一切我是多么的熟悉而又陌生!
他的热情善良机智灵活,他的慷慨大方洒脱达观,他的娓娓叙述丝丝入扣……他的一切的一切,都纤毫不漏地隐藏在我的记忆深处,尘封在我的灵魂一隅,尽管千方百计用寡淡无味而冠冕堂皇的东西来厚厚实实地加以掩埋,却始终无法遮蔽得严丝合缝,不露一丝痕迹。我真的多少次想把它们彻底埋葬,然而经过一番艰难痛苦的挣扎之后,我的苦心总是化为泡影。有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内心仿佛一座沉睡的火山,表面上沉稳安静,深处的熔岩却喧哗滚沸,一刻也没有停止躁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地奔涌而出。
我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文井此刻的心情一定异常酸楚而复杂。
也许长久以来,他和我一样,是将一种甜蜜美好而忧伤的元素,像埋在坟墓里似的埋在自己的心灵深处。
(二)
我和文井的爱情是骤然而来的,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仿佛九霄云外的狂飚,吹过人生,颠覆生命,席卷意志,如同席卷落叶一般,把心整个带往深渊。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他写给我的第一封情书,甚至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那是我的心灵第一次不期而遇的巨大震撼啊。
“你不是一个女人,你是仙女或者一个女神;你那闪烁碧玉一般光泽的眼睛十分明媚,同时满含着亲切而又庄严的神色;你的小巧玲珑的朱红色双唇,在微笑的时候万分妩媚,即使表示鄙视,也是那么的婉约而深邃;你的肌肤柔软滑润,凝脂般亮丽,瓷釉般光洁,你那小巧精致的ru*房坚挺迷人,随着步频微微地一颤一颤,令我的心也随之如波浪一般轻轻荡漾,你的双手、双臂和双腿有着令人艳羡的美,自然的行走就是轻盈活泼的舞蹈;你的头发披散开来似黑色瀑布流泻而下,洒脱大方温婉流畅,随手往脑后绾着,插一支蓝色的或者紫红色发卡,衬托出光洁细腻的额头和白皙妩媚的脸庞,更加朝气蓬勃,总是让我想入非非遐思绵绵……
“从此,在我的人生字典中,女人只有你!情人,母亲,姐妹,伙伴,缪斯女神……还有谁能够替代你呢。我要虔诚地以心血化成诗歌来赞美你,每天为你写一首诗,直到自己再也无法握住手中的笔。
“我爱你,直到永远!假如我会忘记什么,那么在忘记你之前,一定忘记了我自己。
……
这些华丽的词藻或许是从小说中摘抄的,但对我无疑是一束突然冒出来的色彩灿烂的光环。谁又能说不是他内心情感的真挚流露呢,我宁愿相信他是发自肺腑。
我从多灾多难的童年一路走来,对这一缕温情就更显出感动和陶醉,何况我正处在女人的生命中间像夏天的蔷薇一样忽然开花吐艳的时期。我躲在校园旮旯,一口气把情书读了三遍,二十大几页厚厚一迭呀。眼睛潮湿,嘀哩哒啦,鼻子一抽一吸地,好半天没有缓过劲来,夜晚还把情书揣在怀中捂在胸口,悄悄地贪婪地吮吸着他的气息与醇厚的墨香,躲在被窝里偷偷想偷偷乐,一个人,在心中,在黑灯瞎火中望着天花板,甜蜜的暖流就在周身血管中流淌滋润。
女人不在于长的是否漂亮,关键在于是否有人崇拜与赏识。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水笼头被谁打开而忘记了关闭一样,情书铺天盖地而来,水流一般滔滔不绝。
文井发出第一次约会。
当时我那颗被欢欣陶醉得扩大了的心房,觉得快要在叫做爱情的人间天堂的门口融化了。那时还没有双休一说,我就盼着周末快点到来。星期六整天的时间都是在不安和期待中熬着,刚吃了晚饭,就诓过同寝室几个成天叽叽喳喳像小山雀一般的女生,谎称到一位老师家请教功课,急匆匆一个人溜出校门……
我和文井在一次社团座谈会上偶然结识。那时他是学生会的文体部长,吹拉弹唱都能来两下子,又是全校性的文学社团刊物《春火》的编委,常有诗和小说登出来,至今仍有几册被我珍藏着,有时不免还会翻出来感叹一番,甚至会用手指在那发黄变暗的纸页上轻轻摩挲。他还是一个体育积极分子,别看他个头不大,看上去也并不十分结实,到了运动场上却别是一番情景。打篮球本是巨人的事业,他却兴味盎然,在场上左冲右突,连挤带拱,篮球在他手中自如地蹦跳,冷不防就从巨人的森林中穿过,把篮球准确地扔进篮框中。他在化学系,很让同系的一些小女生们芳心萌动,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知是故作木讷还是无暇顾及,放着一大群白天鹅不屑一顾,却歪打正着走火入魔地来追求我这个外系的丑小鸭。我相信自己的感觉,第一次相识时目光就使我读出一些意蕴,一刹那间就在心灵的沃土中不经意落下了一粒种子,渐渐地竟隐隐期待着,渴望着……多少年过去了,而今恍如隔世,回过头努力追寻当初的感觉,那温馨的滋味依然隽永,不过已经不像当初那样地弥漫心灵侵蚀骨髓。
不知不觉中,我移到了床沿上,与文井并肩而坐。只是他说了些什么,我充耳不闻。直到他又削好一只苹果轻轻递在我的手中,慢慢将手放在我的头发上,我的神思才从少女时代的梦幻中回到这个幽暗的小房间。
“难道你不知道,有人无时无刻不在苦恼,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
声音徐缓,飘忽,在我听来,既像现实又似梦中,既在人间,又似天上。
我默默无言,任他诉说,有几次想打断他的话,又不忍心。
也许这是忏悔,也许他并不惬意——甚至内心很痛苦。
这又能怨谁呢,人都是贪婪的,这山望着那山高,得陇望蜀。
(三)
我体验到了痛不欲生的滋味。
我怎么能够相信,陈旧透顶的故事情节居然让我亲身经历……
第一次约会以后,交往频繁,在探寻对方精神上秘密的同时,也在悄悄渴望对方肉体上的隐私。第一次深情的接吻是在毛毛细雨中,那甜蜜的滋味和氤氲浪漫的气氛终身不会淡忘。后来逐渐几乎在对方的身体上印遍了吻痕,我的柔韧丰满而富有弹性的ru*房不知被他抚摩揉搓了多少回,而今生养了女儿,人老珠黄,每当洗澡脱得一丝不挂时,我仍要静静回味那时的甜蜜滋味。古往今来,多少人把女人比作花朵,然而,是花朵就只能美丽一次,花期或长或短,有的尽情开放自然结果,有的妩媚迷人鲜艳绵长,也有昙花一现,还有刚刚蓓蕾初绽就被雪压霜欺,甚至被粗暴地揉碎……
如果我也是花朵,也曾经开花,至少也是准备开花的,那么我固执地认为,那时就是我一生中短暂的花期。
现在想起来,我也真够大胆的,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心塌地委身于一个人,一个陌生人,把整个生命当作赌注押了上去,从而为自己的情感绾就了再也解不开的死结。
未来的幸福好似热带的河岸,天性仁厚,滋润两旁的大地一样,由我和文井尽情享受,如醉如梦,似癫似狂,什么挂虑都不搁在心上。官能的愉悦和心地的安乐,仿佛金沙,一路洒满生命的小径,洒向未来……
人生的盘子里绝不会只盛着一种美味佳肴,喜悦是有限度的。顷刻间我就从幸福的巅峰跌落到悲哀的深谷。一个人的命运有时竟挂在何等脆弱而又不可知的线索上面。
毕业前夕,我和文井约定,减少见面次数,以便集中精力复习功课,争取以优异的成绩迈出大学的门槛。有一天,当我按捺不住地去找他时,路经操场边上一眼瞥见了惨痛的一幕——至少对于当时的我,觉得人生中没有比这再惨痛的了:文井正挽着一个年轻姑娘的胳膊,踽踽而行,谈笑风生……
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更无法忍受文井的移情,也不愿违背高贵的自尊心降格以求,去当面与他论个短长。我有生以来所受过的欺诈和种种不幸一齐浮现在眼前,而所有这些总和起来又怎能与眼前这一幕相提并论?生就的脾性促使我别无选择,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此不见他一面!尽管我爱他已深入骨髓,常常饥渴难耐,但这种打击对于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是不堪承受的。尽管也想起他的种种温情,反而觉得是虚伪的面纱,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是无数个女人说了无数次的话,经典名言,我信。尽管后来我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了一生最为沉重的代价。那是后话。
时间是宽厚仁慈的清洁师,它耐心地打扫着人间无法挽留的狂欢遗迹以及种种无法驱赶的酸辛悲苦场景,纵使不能清除干净也让那深刻鲜明的颜色逐渐黯淡下去。经过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又在异地小旅店相遇,我已经没有了一丝恨意,有的只是惶惑和悲哀——难道还是源于无法消弭的爱吗?
文井从床沿上站了起来,以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激动,扳住我的肩头,双目仍然那么地炯炯有神,望得我内心立刻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带着颤抖的声调问我:“晓雪,你为什么突然之间不理我,一骑绝尘,万难追赶。害得我思索了大半生呀,直到两鬓染霜,也没有弄明白,不甘心哪……我已经不想知道天下是否还有好女人了,像你!”
一刹那间,我又看到了他的目光里那种独特的东西,是什么我说不清楚,但是,我是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不错,正是许多年以前的那种,仿佛一点儿也没有变,岁月的刀箭也没有把它完全彻底地射穿斩落啊。
我几乎就要燃起少女时代的激情,就要纵情地倒在他的怀中,就要疯狂地拥抱亲吻……
听他这么一问,也不像故意做作,我倒有点狐疑了。
我的心一阵紧缩,难道……
表面上我还是故作冷静,“文井,都什么时候了,黄土埋到脖颈的人,还提前尘往事,何苦来着,说点别的吧。自己做过的事还用问我吗?”
问号像马蜂一样螫痛了他,我看到他的眼里隐隐含有一丝可怕的光亮,急切地想要解释什么。
(四)
噩梦是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开始的。
那个畜生——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原谅他,我只能这样称呼他。
他叫开我的房门,我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就被他像扔面袋一样重重地摔在了床上,三下两下剥光了我的衣服,饿虎扑食一般,两只魔爪粗暴地肆意揉搓着我的ru*房,硕大的躯体压在我的身上仿佛石碾子,粗重的鼻息夹带着哼哼唧唧好像海啸袭来,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那硬梆梆的物什直杵得我钻心的疼痛……天旋地转天昏地暗,万丈深渊十八层地狱……身躯在坠落,灵魂在飘升,我的牙齿紧紧咬着床单,眼泪汩汩地流淌,就是不吭一声。
天塌了,心碎了。一切的苦难皆来吧。
我为自己的肉体悲哀,我为自己的灵魂掘墓,我真想就在那一刻亲手埋葬了自己。人世间还有什么苦难我没有经历呢,谁能听见我滴血的呐喊呀。可怜的晓雪,二十余载的粗茶淡饭精气血脉,父母生养,大地哺育,阳光照耀,晨露滋润,野草相伴,河水凝望,月光沐浴,灯光亲吻……哦,还有文井健硕有力的双手,轻轻抚摸过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绒毛,温软宽厚的双唇吻遍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痣瘢……却在今天,一个不明不白的风雨之夜,浮萍人生漂泊的第一个驿站,让这个畜生进入了自己的胴体……眼泪能冲刷尽我身体里的秽物吗,还能找回我充满憧憬与期待的女儿身吗?
永别了,我的女儿身。
望着床单上一片洇洇的血迹,我不知道如何拔去插在自己心上无形的钢刀……我胡乱地穿好衣服,起身下床,要去洗漱,那个畜生却直挺挺地跪在我的床榻下。
“原谅我吧,我实在是太爱你了。从你来的第一天就是,我发誓,真心爱你。”
我鄙夷地只用眼角乜斜一下,懒得开口,心中在骂,呸,你这种下流坯子知道“爱”字怎么写吗。本来我想说,你已经毁灭了我,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还不快点滚出去,我却像木雕似的没有吱声。他又说,“你恨我吧。你愿意怎么处罚都可以。要不,你报警吧。”
我又冷冷地望了他一眼。
他看我并没有发怒,便大起了胆子,以为终于逮着了机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什么蹩脚的甜言蜜语都喷出来了,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声泪俱下没完没了……
我再也无法忍受他的絮絮叨叨,还有什么犹豫的吗,脱口而出:“你娶我!”
声音不大,却是毋庸置疑的口气,咄咄逼人。也许在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父亲的血脉,而更多的却承接了奶奶的遗传基因,忍耐,坚韧。
人在五内俱焚万般无奈的时候,第一个念头肯定是想到死。死,是容易的。活着,需要勇气。
我绝不是被他感动,我绝不是原谅了他,我更不是爱上了他……我面临的是悬崖绝壁,如果我不像父亲那样地逃避,我就只能走这一步险棋,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如果逃避,我怎么对得起奶奶的在天之灵呀,奶奶的那双坚毅深邃洞察尘世的眼睛,正在天上殷殷地注视着。
这下轮到那个畜生傻眼了,就像一个白痴,仰脸望着我,翻着死鱼一样的眼珠子。他一定以为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就是我的脑子进水,神经错乱了。我真的想抬起腿,狠狠地扫他一脚,可惜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还是轻轻的声音,然而就像国王吩咐奴仆一样,“你不是想要吗,完全彻底地归你。一周之内,光明正大地把我娶回家。”
他还傻愣着,我终于抑制不住地爆发了:“滚!”
“是是是……”他的头像鸡啄米一样地点着……
风,再狂一点,雨,再大一点,心,为什么还要跳动啊!。
雨是我的泪,我的泪就像天上的雨。闩上门,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哭声是青春的挽歌,却不是新生活的惠雨。哭声无法抚平心灵的创伤,泪水怎能洗清体内的污浊。
我的文井呀,你在哪里,我恨你!我一辈子也不能原谅你……
“她让你走,再也不要来找她。”
听着我一个室友传递的话,无数次无功而返的文井傻眼了,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室友告诉我的时候,也有一刹那的恻隐之心,旋即还是痛下狠心。年轻,快刀斩乱麻,不用考虑,一切从头再来,光阴比国库中的黄金丰厚多了,大把大把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没有什么不可以,有多少事情不能重来呢。
此后的几年中,他还是没有死心,写过信,我撕了。
我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呢,还是相信他的白纸黑字呢,我是需要相伴人生共沐风雨的真实情感呢,还是只要像雾像雨又像风,抓不住捞不着虚无飘渺的文字呢……
一刹那决定一生,一刹那就是一生。
原来我是有可能留校的,至少在本城分配工作,凭我的刻苦勤奋,凭我的学业成绩。可这是我的伤心之地,虽然我从小就经历过苦难,那是别一种的苦难。面对突如其来的爱情,面对猝不及防的背叛,少年识尽愁滋味与不识愁滋味一样地迷惘无助,不知所措。
走吧,飞吧。走得越远越好,年轻的时候总是想往很远的地方,又没有什么亲人的牵挂。我主动提出到偏远地方去当一个教师。一腔热血,受不得丁点儿委屈,又不知天高地厚。离校的时候我一声招呼也没有打,他到车站来送我,远远的,我连看都不看一眼。
掀开时间的帘幕回望,而今的我还是无法释怀呀。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决定是鲁莽的,是草率的,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一句话是赌气。人生不允许赌气,过这村没这店,无论什么样的打赌,到头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只有自己。
当我在生活中磕碰得焦头烂额时,也曾试图寻找文井的下落,心底时常涌起淡淡的思念,就像小猫抓挠一般的感觉,人海茫茫,音信杳无,我到哪里去找呀。那时的交通通讯又不比现在,一个人呆在哪儿即使不是故意地藏着掖着,你又怎么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呢,一只小小的蚂蚁,黑压压小蚂蚁中的一只……
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吗?
(五)
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母亲,我从哪里来?
一个初冬的下午,快要放学的时候,老师叫我收拾一下书包,说家里让我回去。
出了教室的门,隔壁张大婶一句话也没有说,搀着我的手就走,她的步子好大呀,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我两条腿像弹簧一般来来回回,脚尖像大侠一样地轻轻点地,还是跟不上,累得受不了,我气喘吁吁地抱怨说“大婶你慢点,我跟不上呀”,她才意识到我是个孩子,放慢了脚步,同时扭头对我说,“丫头呀,你要晓得好歹,要听大人的话,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这才知道,妈妈去世了,刚刚从县医院拉回来,我的眼泪“哗——”的涌出眼眶,漫过面颊脖颈流进了我的怀中,我没有兄弟姐妹。
那年我十岁,第一次知道死亡的概念,幼小的心灵被恐惧感淹没浸透。
村庄西边的天空上,悬挂着一轮惨淡的夕阳,好大呀,就要坠落地平线了,她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不那么刺目,圆圆的轮廓清晰可见,表面由昏黄而通红,那昏黄就像妈妈的脸色,而那通红正像妈妈的血在流淌……
按当时我们乡下的说法,我妈妈得的是“鼓胀病”,许多年以后,我与王木青结了婚,偶尔在闲聊中还会追忆起母亲,说起她的病,丈夫说大肚子其实就是腹水,当时乡下饿死人的事情时常发生,连毛主[xi]他老人家都营养不良浮肿,草民百姓能不能挺过来就只靠命了,要么就是肝硬化什么的,那时的医疗条件太差。
那一轮惨淡的夕阳,深深烙印在我心灵的底片上,鲜红的血一直在滴着。
我妈妈的后事几乎都是奶奶一手操办的,我的父亲只会抽闷烟,却什么主意也没有。我知道父亲内心的痛苦,尽管当时的我还说不清楚“右派”为何物,但是我知道他因为“右派”而被赶下了小学的讲台,下放到老家劳动改造,交给贫下中农管制,不停地批斗。对他的人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以至于陷入灭顶之灾。
如果我喜欢奶奶,是因为血缘关系,而今天,我对奶奶仍然那么充满感激,充满怀念与景仰,则是因为,无情的岁月反复告诉我,我的奶奶堪称一位伟大而坚强的女性。
可怜我的爸爸,在又一次被批斗打骂以后,对这个世界彻底失去了耐心,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逃避。那天早晨,张大婶到小河边淘洗,抬头望见一棵只有茶杯口粗细的小树下有个人影,直挺挺地一动不动,她有点狐疑,大清早的,这人怎么啦?下意识地再细瞧,她“妈呀”一声扔了篮子就往回跑,那人不是吊着的吗,小树梢已经弯成了一道月牙儿。
谁割断吊着我父亲的绳索,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而我永远清晰地记得,那根细细的短短的不足三尺的小麻绳,原先是用来拴小山羊的,那是一只我非常喜爱的黑色小山羊,放学以后我经常为它割草,有的时候还牵到沟坡小河沿上放牧。
一截短短的拴羊的小绳子,把我的父亲牵往西天极乐世界,红尘纠葛一笔勾销,身心解脱一了百了,撇下不谙世事的我和年迈苍老的奶奶,在风刀霜箭中站立,在冷暖人间煎熬,还有,对我十分刻薄的继母,以及正在牙牙学语的同父异母小弟弟。
一截拴羊的牵走我父亲的绳子,至今仍安静地躺在我的箱底……
死,是解脱。死,真的能够结束一切吗?畏罪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死后还要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耳熟能详,妇孺皆知,仿佛就在昨天。按照当时的规矩,大队革委会立即通知召开现场批斗会。
我父亲的自杀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刚刚几天以前,一个老地主不堪折磨,几个儿子跟着受累打光棍,一家没有女人味,身绑大石头滚入小河塘……儿子们一边抹眼泪,一边还要把他的遗体搬运到批斗会现场。那次,我父亲也被拉去陪斗。“坏人”只是少数,其中一个惹事别的人肯定遭殃,陪斗是惯例。直到今天我还是耿耿于怀地猜测,父亲一定就是在那次批斗会上触景生情,痛下就此了断的狠心。
我的父亲,是个懦夫。
父亲的遗体要由家人运到现场,那时乡下主要的工具就是木制独轮车,由谁来推呢,继母躲在屋内抹眼泪,稀泥巴抹不上墙,平时沾亲带故的这会儿还有人影儿吗,都像躲避瘟疫似的,他们没有错,人有大脑思维,是趋利避害的动物,明知晦气的事情谁愿意沾边呀。我的奶奶,我的白发苍苍默默无言做着一切的奶奶,找了一件旧衣服把我父亲的脸和头整个地包了,从家里床上揭下一张苇席,卷在他的遗体上用绳捆扎牢,央求族中几个年岁大一点的男人帮忙,抬上独轮车,让我在前面用绳拉着,她自己深一脚浅一脚颠颠簸簸地推着……
初夏季节,苍蝇围着芦苇席卷筒上下翻飞……折腾了大半天,才让奶奶把我父亲的遗体推回家安葬。
我的奶奶,给我的父亲抹脸,擦身,换衣服,又托族中人到镇上买一口薄皮棺材,将父亲的遗体入殓安葬。过了批斗会那一关,族中还是有人来帮忙的,我的奶奶在人前沉着地做这做那,声音平淡地说这说那,众人面前未流一滴泪。
入土为安。我的父亲入土了,能够在地下安心地长眠吗?
“你这该死的畜生呀……那么多书读进狗肚子了哇。你干嘛要从我的肚脐眼钻出来,你这个害人精呀,呜哇……早知道你是这么一个没用的东西,还不如当初就把你掐死在马桶里呀,干脆患‘七朝疯’死在月子里,也省得如今丢人现眼,让我这个老太婆子遭活罪,呜呜……你哪里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哪里是林家的骨血呀……”
收拾停当,夜深人散,奶奶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的悲哀与绝望就像蓄久了的洪水猛然开闸,冲决一切堤坝,汹涌奔腾势不可挡。她把自己关在房门里,字字血声声泪,整整哭了一夜。那撕心裂肺腑的哭声,像锋利的刀子把我的心切成了碎屑,听得我竟然忘记了悲伤,吓得魂飞魄散齿冷胆颤。
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那是你自己的事,生活绝不会在乎你的感受。没有人知道明天。生计都成了问题,读书就成了奢望,尽管当时看起来那书读与不读也差不了多少,有时读书多了还会无端惹出事端。
继母带着弟弟改嫁,只有我和奶奶相依为命,我要担起家庭的责任。
第一次到生产队让队长派活给我干,一天挣了八工分,就想,回家告诉奶奶,奶奶一定高兴,我能够靠劳动养活自己,养活奶奶,不用奶奶再操心再辛苦。心里一边盘算着,脚步已经走到自家的篱笆院门前,抬头只见奶奶一手拿着藤条,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那儿,脸上皱纹如沟壑纵横,头上的白发迎风飘拂,就像戏台上的佘老太君,只是手中没有龙头拐杖,一根藤条而已。又像白发魔女,或者某个行侠仗义的帮主……那一刻奶奶的形象从此铭刻在我的心上。
奶奶不由分说就在我的屁股上抽了一下,“你个小畜生!放着好好的书不念……你给我听着,只要我还没有断气,你就老老实实给我把书念下去。谁不让你念那不是你的事,你自己不念我绝不饶你!
“你爷爷是识文断字的人,哪家过年过节红白喜丧事没请过他呀,一辈子受到村上人的敬重。你老子也是读书人,不是坏人……不过一时喝了迷魂汤,是个没心没肺的可怜虫……被小鬼捉错了呀。
“不问你是丫头还是男娃,只要你是林家的种,就是林家的根……林家只有你,我就认你这个黄毛丫头……心有多高天有多高,我这把老骨头还在硬撑着,你个小伢羔子腿就软了……来,来,让我给你的腿加点劲……”奶奶一边数落着,一边又将手中的藤条高高举起,在我的腿上狠狠抽了一下,那是真打呀。
读书升学当兵,走出偏僻乡村的必由之路,男儿不展凌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对女孩子似乎没有那么多期望。可是林家唯一的男娃走了,改姓了……
奶奶呀,你用手中的藤条把我打出了农村,打进了大学,打到今天这个地方。
我的奶奶,你在哪里?
在那样颠倒混乱的年月,你那么沉着坚毅,果断勇敢,以风烛残年之躯扛着尘世的风霜雨雪……
(六)
“你是刚来报到吧?”刚到学校门口就碰见了他,他问。
他的热情立刻引起我的警觉,我望了他一眼,轻轻点一下头表示礼节,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太热情不好,太冷淡也不妥。
他隔三岔五地挨近我,没话找话地套近乎,他是学校的体育老师,偏偏我教的班级体育也是他任课,或多或少就脱不掉那么点点的干系。外表看他一身的健子肉,内里却是一肚子花花肠子。渐渐就有风言风语,说我刚分配不好好工作,整天谈恋爱,又说我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横刀夺爱,登龙门攀高枝什么的……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父亲是脚一跺县城发抖的主儿,尾着他屁股转的女孩子还能少吗。
我还没有走出文井的阴影,没有梳理好自己的心绪,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压根没有考虑什么恋爱。
我一个外乡人,哪里知道那么多的是非瓜葛……
天就要亮了,风停了,雨住了,黎明前的黑暗,明天会有一个灿烂的太阳吗?
一个悲惨的不眠之夜,一个悄无声息的葬礼,一个玉石俱焚的决断。
我为自己一时的大胆不寒而栗,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还有什么呢,我还能去找谁呢。告他去,他坐牢了,我能复原吗,碎也碎了,毁也毁了,他已经抢了我的第一次,我还能向哪一个男人作出交待?失贞不是失节,失贞就比失节轻松吗。除了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以外,有谁来区分是你送出去的还是被歹人疯抢去的,红颜薄命,人言可畏,被谣言杀了、被唾沫淹了的还少吗。就在今天,男女间那点破事已经没什么新花样新说道了,男人们就真正不在乎所谓的贞操了吗?倒不如成全了他也成全了我自己。世间凑合着的夫妻比比皆是,婚姻没有固定的模式,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也就那么回事,何必太较劲呢,何况他也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后代,我不贪图那些浮华的东西,但这样的家庭教养应该是有的,我宁愿相信他一时鲁莽孟浪,或者真的太喜欢我了,说不定能够在一起居家过日子……我还能怎样宽慰自己呢?
我爱文井,文井现在还爱我吗?此一时彼一时。他又在哪儿,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呀。
最要命的是,别人都说我们谈恋爱,而今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你就是浑身长满了嘴巴,也是越说越啰嗦,越说越不清楚,越描越黑越描越丑,倒不如一口把苦果吞了,当作糖果面包什么的咽下去。
那个畜生的狰狞面目是在我怀孕期间开始暴露的。
不堪的风雨之夜,种下了他的孽种。此后多少年中,每当我面对女儿,总会在内心涌起十分复杂的情愫……
恶之缘,善之果,烟雨红尘。
我的妊娠反应特别重,什么事也做不了,什么东西也吃不下,连喝一口水都要呕吐,吐出了胆汁,吐出了五脏六腑,吐得七窍生烟,吐得魂不附体……浮肿的双脚连走路都艰难。那个畜生不仅不体恤,对我漠不关心,还变作法子折磨我,不能做爱,他就到外面去寻找风流,回来还不放过我,要我用手帮他弄,甚至要我用嘴……
我不止一次想打掉腹中的胎儿,我不想让她来到这个苦难的人间。有几次我已经走进了医院的妇产科,做母亲的强烈欲望与期待,又令我犹豫不决,淡漠了自己所受的屈辱与苦难。而且,做引流手术要有人签字,那个畜生不签字,我找谁呀。
孩子是无辜的,有了孩子他会好一些。
羊总是认为狼能够改变本性,然而错的是羊。
(七)
“跟我结婚吧。”王木青这样地直截了当,把我吓了一跳。
一个有名望的医生,看上我什么呢,我只是一个“破鞋”呀。
血脉相连,这句话没错。漂泊外乡,风雨坎坷。忽然有一天,居然接到了我那个同父异母弟弟的长途电话,我是百感交集。
我的继母去世,他希望我回来奔丧,也看看老家的变化,叙一叙姐弟之情。难得他能够找到我的单位电话。我把女儿简单地安排一下,就急如星火地赶回老家。
不全是奔着继母的亡魂而来,虽然不至于记恨至今,感情总是寡淡的,烧一炷香也可以,愿她安息。更多的是勾起我思乡之情,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奶奶,你们的坟头还在吗,你们在天上还好吗,这些年谁为你们上坟……我一个人漂泊异乡,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也不是一个贤德的孙女。
我的故乡,我的苦乐童年,我的忧患青春,我那充满温馨与苦难的土地啊。
在继母的丧事操办过程中,我结识了一个远房亲戚,在县教育局管点儿事,听了我的遭遇,立马仗义地怂恿我调回来,一切包在他的身上。我这个游子或许真的应该回家了,回到我的衣胞之地。我还没到落叶归根的年龄,我更没有衣锦还乡的资本,然而我又能向何处去呢,出发地迟早就是归宿地呀。
那个畜生倚仗后台靠山权势赫赫,在一次争风吃醋中,聚众斗欧打死了几个人,当时也曾摆平了躲过一劫,但在“严打”中被上面翻出来追究,据说某领导亲自督办,迅速就判了个斩立决……我和他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自动解除,那个畜生永远在我的现实生活中消失了,我带着女儿,过上了安宁的生活,精神上却难以卸下沉重的包袱……
树挪死,人挪活,回来吧。美丽的故乡水呀。
我那十八杆打不着的亲戚,真是有些能耐,不费什么功夫就把我调回来了,并且安排在县城三中,我就在学校隔壁租了一小套房子,住了下来。仿佛一只风雨飘摇中的小船,终于泊进了风平浪静的港湾。
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他不是第一次来,他一直关心着我。我感激他,发自肺腑。有时来坐坐聊聊,有时喊我们母女吃顿饭,偶尔也会给我的女儿买点什么小东西。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不会忘记他的关心,没有他的关心就没有我此刻的宁静。是他让我离开了伤心之地,给我安排了这样的工作单位。
我正在遐想之际,他顺手关上了我卧室的门,我的心里“咯登”一下,大脑里一片空白。女儿在学校上晚自习,就我一人,他知道。
害怕来的终于还是来了。他把我摁在床上的时候,我极力挣扎着,心里在想,完了完了。他在我的身上乱扯乱摸,急慌慌找不着路径,忙乎乎不得要领,大张着口气喘吁吁,脑门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我虽然衣衫不整,露点露肉,还没有被全部扒光。他的手已经伸进了我的胸我的裆,不知是忙得累了还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停止了动作……
戴上了一付谦谦君子的面具,他说:“我爱你,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会再来的,等着我,不要拒绝我。”说完,根本不顾我的反应,不听我的回音,径直轻轻带上房门,走了。分明不过是肉欲,不过是占有,不过是贪婪,不过是发泄……男人们怎么啦,为什么总要嫁祸于“爱”,为什么总要玷污这个神圣的字眼,天下之大世事纷繁,借口多得很呀,什么不能拿来作为挡箭牌呢,你就是摊开来坦然地说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交易,我已经获利了还能不认帐吗,你就是开门见山地要我报答,我又怎么能够理直气壮地拒绝呢……
我的心里乱透了,一大堆的问号摆在我的眼前。爱我,哼!你能离婚娶我吗?假如离婚娶了我,我能心安理得吗?如果拒绝……我还有什么回旋余地呀。人呀,就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当他又来到我的租住地,再一次关上我的房门时,尽管我还是不情愿,但拒绝的语气明显底气不足,甚至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勇气与力量。是呀,我又不是黄花闺女,又不会多点什么少点什么,于我有恩呀,何以为报……跳出身外来看自己,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欠人家的情在先呀,既然欠了人家的情,就算我的回报吧。我的风雨飘摇的心的城堡,早已不堪岁月剥蚀,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还用得着真刀真枪上来拚搏撕杀吗,不用三五回合城堡就会坍塌,城堡的主人只有丢盔弃甲俯首听命。
他的嘴,他的手,他的物,他的肢体……包括他贪婪的灵魂,在我的身上急切地探究,尽情地寻找,放肆地捏弄,恣意地啃噬,酣畅地耕耘,淋漓地喷涌……
我没有愉悦,也没有痛苦,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我不是麻木。我不想拥有,也不能拒绝。我没有欲求,也没有期待。我在心里说,这下好了,咱们两清了。但是我没有说出口,我不想说什么,我的脑子里是一盆浆糊。
心满意足。他开始表忠心,海誓山盟,陈旧套路。
他的唾沫星子飞溅,那些美丽的谎言从他的口中流出来,令我恶心。在鄙夷他的同时,一刹那间我又不屑于自己,觉得自己的灵魂是多么的丑陋,怪不得人们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落套的故事中怎么总是有我呀。我打断了他的侃侃而谈,讥讽地说,“你吃饱喝足了,我欠你的情也算还清了,你有自己的大好前程……这个游戏到此为止。”
“不是游戏……我会对你负责的。”他说。
哼!不是游戏是什么,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游戏。负责,亏他说得出口,负什么责怎么负责?我心平气和地劝他说,“想做的你也做了,下次就别来了……你是有地位有家庭有事业有身分的人,不要因为我……我会感激你的。”
他哪里听得进我的奉劝,以为我的话不过是故作矜持,忸怩作态而已。
有了初一,就有十五。一而再,再而三,三而频繁不断。我也说不清自己是半推半就,还是习惯性麻木,甚至到了后来,自己的内心是否还会有某种隐隐的期待呢?
(八)
王木青不像是开玩笑,我满腹狐疑,就问:“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的一切吗?”
他说,“我还不能说完全了解你,我不需要知道一切,只要知道一点足够了。”
我急切地问:“哪一点?”
他笑笑,“非要我回答吗?反正你是善良的……那么,你了解我吗?”他卖了个关子,岔开了话题。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也是一点点。事业如日中天,妻子生病去世,儿子刚上初中。”
他听着赞许地点点头,“对,对,对……儿子是我的希望,又处在成长的关键时期,所以我需要你。”我说,“王医生,以你的身份条件,找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还不是手到擒来成把抓吗……”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因为你跟继母生活过……过几天,我等你回话。”王木青撂下这句话,匆匆地走了,有个病人等着他去会诊。
哦,原来就是这一点吸引了他。是呀,都这个年龄了,都是丧偶带个孩子……
夜晚,我一个人跑到县城外的废黄河大堤上,伏在荒草灌木丛中,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哭什么呢,我自己也模糊不清,唯一的感受就是冥冥之中总有一股不可知的力量左右着我……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迟早要来……还是一个风雨之夜!
他正在我身上忙忙乎乎的时候,我的房门被木棍粗暴地撞开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陪着一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女人,直奔我而来……我哪里是她的对手。慌乱之中,他草草穿好衣服拉着老婆就走,为了讨好老婆,居然毫不留情恶狠狠地给了我一记耳光……这就是他的爱,隔三岔五寻机到我身上发泄一下;这就是他的负责,当老婆追来时毫不犹豫地打了我……
曾经希望一觉醒来忘记以前的一切,或者像男人那样大醉一场,把什么都抛开……我从阴曹地府遛了一遭回来,一切却还是那么的清晰深刻。
醒来的第一眼,我就看到身着白大褂的王木青。
我被调到离县城最远的乡村中学,报到那一天,王木青赶来送行,诚恳地说:“我们结婚吧……只要一个学期,我就把你调回县城。”他的话我相信。他救了我的命,他是一个好人,不要说做妻子,为他做牛做马我也愿意。我没有理由拒绝他的诚意。
人生是由一串烦恼串成的念珠,你笑也好哭也罢,心甘情愿也好万分委屈也罢,总得一个一个地数。一天就是一天,一年就一年,时间无色无味,只是不停地走,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感受就千差万别了呀。
他拿听诊器,我拿白粉笔,有时也做男女之间的事情——固定的程式,刻板的动作,都是在无言无光亮之中进行,平平淡淡。我爱孩子,儿子,女儿,倾注了全部的母爱。木青也爱孩子,当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常常流露出欣慰的心情。我极力使他不觉得失望,尽其所能地装扮着贤妻良母的角色,可是……
木青啊,原谅我!我不是你的好妻子,尽管我尽了义务。每次同房我总是把你想象成文井,即使有时我那样地温顺体贴或者热情主动,也是幻想着是在与文井做着这一切啊!你是不知道的,这是我的秘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也常常会突然想起人间称为良心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往日的情景埋葬,那是我生命中辉煌壮丽的一瞬间啊!
文井啊,我在这世界没有什么都可以,怎么能没有你呢,我在这世界没有什么都可以,怎么能没有你的目光、你的笑容、你的健谈、你的才华、你的机智、你的幽默、你的拥抱、你的亲吻、你的抚摩、你的傻气!没有了这一切,我的世界里就永远是风雨之夜一样的漆黑,像怪兽狂吼的黄河一样的恐怖。喧嚣的大千世界,一切都可以周而复始:太阳落山,第二天可以再升,星光熄灭,到了夜晚还可以再闪烁,花朵凋谢春天又开,枯叶飘落,来年又发新芽;大厦倾倒,还可以再建,庄稼被毁可以改种……甚至连地球炸成粉尘都可以在太空里汇聚成新的星云!可是没有了你,我的文井!我到哪儿去寻觅我灵魂的旧巢?可是文井,你却真的就撇下了我……
木青有时肯定也觉出了我的冷淡和怅惘,但他并不探究。这一点让我十分敬重!对他这难能可贵的宽容和豁达,我就以加倍的操劳奔忙,廉价地供应贤惠来报答,甚至让木青真诚地感动得默默无言。但更多的时候,我又为自己开脱。人的生命本来就属于两部分,一半是社会的,另一半是自然的,也就是自我的,两者并不都始终和谐一致,有时甚至尖锐对立。
文井啊,我的一切遭遇不是你造成的,但能说与你没有任何瓜葛吗?
(九)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曾经的一切汹涌澎湃。文井还在期待地望着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岔开话题。对他,又像自言自语:“过去了这么多年,也都有了家……不要再去翻陈芝麻烂谷子吧。”我们就像航行在光阴大海上的一只小船,风浪颠簸已经应接不暇,还有心思去回想是从什么遥远码头而来的吗?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脸上的皱褶似乎在一瞬间又增加了,活脱脱一只干瘪的老丝瓜。他反问说:“家?”随即自我解嘲地摇摇头,又挤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盯住我的脸,又说:“你怎么知道我有家?”
这下子纳闷的是我了。
“家,夜晚有个人点着一盏灯在那儿守着你。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在我没有家。如果把家说成一个人在一个时期里居住过的巢,我还能没有吗?尽管从内蒙古搬到新疆,又从新疆移到东北;从科研所搬到学校,从学校迁到农场,而又回到学校,再转进报社……”他像讲述别人的事情一样冷静客观,寥寥数语,只几个时间地点就勾勒了他的大半生,哦!这其中有着多么浑厚的内容呀,轮到我诧异了,虽然干巴巴的几句话,也让我隐隐感到其中大有深意。
他的语气越是平静,越是说明他人生的不平常。就像一本书,一旦打开一定是震撼人心的。只是我有些迷惘,那样一个踌躇满志满腹才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之骄子,怎么就一定要与自己过不去的呢?
我的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又冒出了那个姑娘的倩影,究竟又是一出什么样的戏呀。
“难道……你就没有结婚吗?”我小心地触碰着这个话题,就像面对着一件瓷器一样地不敢莽撞造次。一丝忧郁的光亮在他黯淡的双眸中流出。
“擦肩而过,我到哪儿去寻找?”
“天涯何处无芳草。”
“哼,你说得倒挺轻巧呀,我也尝试着处过几个对象,不知怎么都无疾而终,婚姻也是有过的……难道你对我就一点点的留恋也没有吗?”他反问道。
听到这里,我隐隐觉得,困惑了二十多年的谜底或许就要揭开了,我的内心忽然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感,一瞬间,多么沉重的代价呀。
他说,“我也曾试图强迫自己埋葬往事,即使无法从头再来一次,也还可以像芸芸众生一样,娶一个女人。事实上我也这样做了,聚散总是缘呀。上苍啊!一杯又一杯的苦酒……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轻松打量一下自己的时候,嚯,十足的一个干巴巴小老头。这次是来这座海滨城市修改一部长篇小说的,所以选择了风景美丽却比较幽静的小旅店。”
还是那样的语调,既有情人的温馨,又有智者的深沉,既有生存的坚韧,不乏男子汉的刚强,以及对人生的豁达大度。
到了这个时候,我再也不能沉默了。他的经历是我关心,但是我更关心那个姑娘。我脱口而出地问:“她呢?”
他立刻警觉起来,“谁?”
“还能有谁,你们不是已经勾肩搭背了吗。”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你说的是……哦,就为了这个?”他根本不相信地加重了语气问,“就是为她,你才绝尘而去……你这个玩笑开得也太离谱了吧?”
(十)
我不顾一切地扑进文井的怀抱,这不是梦。
他紧紧拥抱着我,双臂不时地痉挛。我和他都沉默不语,尽情地享受着这瞬间永恒的静谧。人类情感交流的诸多方式之中,语言最苍白无力。用不着告诉对方说各自都还在深沉地爱恋,只要从两颗生理上已经衰退而热情依然旺盛的心脏搏动中,就可以淋漓尽致地体味出各自想望的一切和可以得到而终于没有得到的一切。从短暂的沉醉中苏醒,我愧悔莫及,怎么就不知道他有一个妹妹的?或许是知道的,一时又气糊涂了;怎么就想不到让他解释一下的呢?年轻时的荷尔蒙真的是太厉害了呀。女人的头脑不能同时思考两个问题。文井只有妹妹这么一个亲人哪,她从百里外来到省城,自己也考取了大学,兄妹的喜悦与亲密语言还能表达吗?
我紧紧搂住文井的脖颈,仿佛要追回被岁月带走的许多东西,文井却平静地说,“我们……都老了。呵呵,只有你脖子上的这颗痣还在,醒目,迷人。”说着他就情不自禁地轻轻吻了一下那颗黑痣。
“你怎么比那时更单薄了,只是胡茬还是一样地扎人。”我也轻轻吻一下他的胡茬,竟然冷不防就咬下了他一根短短的花白的胡须。
也许激动之中,我们忘记了关门,正在相拥着,虚掩着的门被撞开了。一个年轻的服务小姐刚要开口说话,见到这场景先是笑着伸一下舌头,然后双手捂嘴跑出去了。
我和文井松开了手,相视一笑,他的笑容是黯然的勉强的凄凉的……
小房间死一般的寂静。
他提议到外面走走,看看城市的夜色,我点头应允。
小旅店邂逅相遇,只不过一夜时间,明天早晨就要各奔西东。
一瞬间,人生只是一瞬间。
我挽着文井的胳膊默默地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郊外。
夜已经深了,明媚的温柔的夜。多么宁静,多么迷人。明月高悬中天,一种像白鸽似的温情在那清苍的空气里荡漾。初秋的微风吹在身上是那样的惬意。每一种苦恼,每一种哀愁,在这清朗的天空,在这纯洁的、神圣的月光下都该得到安慰,沉入深眠呀。我们在一棵大树下的草坪上席地而坐,重新点燃希望的灰烬,在静寂的夜色中,让回忆像月光一样漫天飘洒。
“记得第一次亲吻你时,你的唇好香好甜好温馨呀。你的激动你的娇羞你涨红的脸庞,令我的心脏狂跳不已。我说你是小淘气,你赠我以大傻瓜。你的生日我送了一只铸有腾飞的龙的小匙链,龙是你的属相。你回赠了一只大公鸡,是瓷的不是铁的,呵呵……我说娶了龙女就是龙夫,将来可以做龙王,其实我更愿意做一个农夫呀,只要有你在身旁。你说嫁鸡随鸡,命中注定要一爪一爪地田里扒食……要是有一亩三分地只属于我和你,多好呀!”他的娓娓叙说像一股暖流从我的心头流过,滋润着我干涸的心田。
“最使我忘不了的是那一次长长的吻……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世间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我在夜晚冒着被怀疑图谋不轨的风险,溜到你的寝室后面,你住一楼,你的床又紧挨着窗子,你从蚊帐中伸出头来,我的脸紧贴着窗棂……在那些少女们美丽动听的鼾声之中,我们深情地吻着……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到寝室的,一夜无眠。在没有你的这些日子里,这一吻让我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每每想起来怦然心动,无法平静,那甜美的滋味无法言传然而终身难忘,仿佛我一生的幸福都浓缩在小窗下的一吻之中,此后只要慢慢地浸泡开来,静静地品尝回味……
我又一次倒进文井的怀抱,情感的灰烬被一阵突然而来的狂风吹得火星四溅……他那皱巴巴青筋微凸的手,在我的肌肤上轻轻蠕动游走,让我感觉还是那么的舒缓绵柔温馨惬意。当他的手指触摸到我的干瘪下垂ru*房ru*头时,我的身体出现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悸动……那是灵魂的震颤,还是二十多年前那样的慌乱,只能是文井给予我的甜蜜,永生永世的唯一,这才是我从男人那里应该获得的愉悦。
文井显得十分激动,一刹那间,仿佛风华正茂的青春又回到了瘦弱的躯壳之中,他一边贪婪地抚摸亲吻着我,一边还在嘟囔着,“我的晓雪呀,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没有什么不可以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是灵与肉完美的契合,总要怀着一丝神圣与敬畏,在狂热的期盼中耐心等待……现在我也经历过女人了,但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固执地以为,你就是仙女,你就是女神……只有和你交媾,哪怕只一次……我才不枉为一个男人。”
听凭他放肆地动作,任由他娓娓地絮语,我那内心深处的欲望,就像挂在檐下的风干菜,被雨水浸泡得鲜活泛绿……
在我的潜意识中,也始终相信,只有和文井在一起,才有灵魂与肉体一同震颤一同飞升的巅峰一刻……静静的夜色,淡淡的月光,潺潺的流水,唧唧的虫鸣,浓浓的树冠,绿绿的灌木,萋萋的草坪,远远的霓虹,嚣嚣的声浪……天,地,星,月,水,光,气,露,草,花,树……共同见证着两颗心灵的交融,两股涓细清流的汇合……文井轻轻地解开我上衣的钮扣,拉开了我的乳罩,接下来就要扯下我的内裤了……
进入吧,亲爱的。用你长久的期盼与全部的激情挥洒,以我大半生的守望与思念来承接……今晚一切遁形,只有我和你!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夜晚,我已经彻底缴械,做你俯首帖耳的俘虏,做你忠贞不渝的奴婢,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去,你愿意怎么就怎么着……这是我一生中最为长久、最为瑰丽的梦幻啊!
……我轻轻移开了文井正往我身体腹地深入的手臂,在他布满褶皱的脸颊和硬戳戳的短胡茬上淡淡地吻了几下,然后扶正他半俯伏在我面前的身躯,自己也微微正了正斜躺着的身体。我说:“亲爱的……我知道你想要!二十多年前就想要的……也是我的渴望,我是心里话!我也一直相信,只有和你做……才是生命中的完美,过去,现在,将来……我永远这样以为!”
我又想到了女人、开花、生命、岁月……
我的手指在他的头发上脸颊上耳垂上胡茬上再一次轻轻滑过……慢慢摇了摇头,微微叹息一声,像是对他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记得一句话,生活是严峻的,在它的门口就像地狱的门口一样,由不得半点犹豫与怯懦。”
文井一言不发,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哦,我已经走得很远……我的岸在哪?我还能继续走下去吗?
我接着说,“世间什么事情能够从头再来呢?是啊,生活中没有完美,完美只在梦中……文井,求求你保住我这最后一个瑰丽的梦,别让它破灭……原谅我,你是我一生中的最爱!”
不是我不需要,不是我不愿意,不是我不想做,不是我不渴望……不是,绝不是!
夜,是短暂的……
(十一)
文井把我送到车站。
我忽然悲伤起来,真想将一切的一切,都凭眼泪,倾泻在他的脚前。
他沉默着,良久,缓缓地说:“保重!我为你祈祷……祝福你的丈夫,你的孩子……我不想说来世……”渐渐地,他的目光黯淡下来,眼眶中就有一些晶亮的液体在滚动。
透过车窗,望着那瘦小单薄的身影,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泪水夺眶而出……
(2008年11月18日改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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