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农历十月初一“鬼节”就要到了。牛老太太这几天心事重重,茶饭不香。
牛老太太今年快七十岁了。多年贫困生活的磨难使她的身体不像别人那样好。前几年孩子们带她检查过,血压高、糖尿病、心脏病,关节炎都已找上了她。但她的精神还好,脑子也很清楚。她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足。两个女儿都是国家干部,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沈阳。两个儿子都是大学毕业,大儿子在邻市办企业,小儿子受聘在本市一家公司当经理。她的老伴五年前因患胃癌,早早过世了。儿女们家里都很富足,对她也很孝顺。老伴去世后,她多半时间住在小儿子家里。但每年春暖花开后,总要到两个女儿家里分别住上小半年。有时也在大儿子家里住上一段。在孩子们家里,儿女们都千方百计的劝她,什么也不要做,好好在家歇着,想吃什么就和她(他)们说,想要什么就和她(他)们要,她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想想自己和老头子过来的这几十年,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现在日子这么好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然而,这两年来,牛老太一到清明节和“鬼节’前,心里就觉得有点儿别扭。那就是自打老头子过世之后,牛老太每年一到清明节和鬼节前,就催着儿女们去给老头子烧纸祭奠和送寒衣。清明节还可以,孩子们知道,清明节祭奠逝去亲人,是一种传统文化,连国家都定成了法定假日,如果不去,不但老太太不高兴,在外人面前说起来也不好看,所以,不用老太太催促,三个在外地的儿女,总是提前一天赶回来,小儿子事先预备好了祭奠用品,清明节那天,姐弟四人带上各家大点的孩子,打上一辆出租面包,到离小儿子住处不远的乡下老家老头子墓上祭奠一回。老太太因为腿关节疼,走不了远路,就自己留在家里,拿出老头子的照片,给老头子摆上几样东西,倒上一壶酒,默默地看上一阵,念叨几句,回想一番她们在一起生活过的风风雨雨、多灾多难的日子,直到孩子们从墓地回来。
但每年到了鬼节时,孩子们则明显不愿操持这档事儿。两个女儿总是借口单位有事儿,或是家里有事儿,要不就是孩子有事儿,早早打过电话来,说是国庆节刚回的家,元旦前就没时间回去了。大儿子则明确告诉她,什么鬼节送寒衣,那都是人们瞎编的。是少数人做的事儿,他们公司都没人去过,他也觉得那纯粹是迷信东西,没法去。牛老太太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出去就近从地摊儿上买些祭品,逼着小儿子在鬼节那天早上,到小区外找个路口去烧掉,好赶在天冷前给老头子送去寒衣过冬,同时送点鬼票子,让老头子答对一下阴间那些阎王、判官、牛头马面,省的老头子在那边吃苦受罪。但小儿子也总是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她,到时出去一阵,很快就回来了。牛老太心里总是画魂,不知道小儿子是否把那些烧纸、鬼票子都烧掉了没有。
其实,牛老太心里也知道,儿女们之所以对她很孝顺,而对给老头子烧纸不那么上心,除了儿女们对这码事儿并不那么信以外,最主要的还是老头子生前活的太窝囊、太无能,太对不起儿女们了。
是啊,老头子这一辈子,确实是没活出什么名堂,做出什么大事儿来。也没给孩子们造什么福,挣什么脸面。老头子这一辈子,有过当官的机会,没当上官;有过发财的机会,没发了财;干过风光实惠的差事,自己给丢了;做过让人羡慕的事儿,自己又把自己搞砸了、不用说让外人看的起,当回事儿,就连自己的孩子们,也是表面上听话、孝顺,心里头其实不待敬,不亲热。特别是对孩子们的冷热饱暖,学习工作,老头子基本上没有用过心,下过力,造过多少福,帮过多少忙。都是靠了牛老太操心费力,想法成全。
如今老头子走了快五年了,看样子,孩子们已经把老头忘的差不多了。这几年清明节烧纸的事儿,一是看在牛老太面子上办的。二是当下全国都把清明节当回事儿过,孩子们要面子。可这鬼节送寒衣,打从开始孩子们就没当回事儿。这不,今年在外面的三个孩子都说有事回不来,大儿子又到外地考察去了,说是半月里头回不来。小儿子这两天也念叨那天要值班,看样子这寒衣是没人愿意送了。
然而,牛老太太对这事却说什么也放不下。在她认为,老头子虽然一身毛病,但总归是个好人。这一辈子为她、为这个家,也算费了心、尽了力。如今他一个人在那边,肯定日子不好过。作为亲人,要是每年这个时候再不给他送点寒衣和钱去,那他肯定会难受的。孩子们不信这个,不愿意办这个事儿,那只有自己去办了。为此,牛老太这几天已经自己悄悄地买好了纸钱和鬼票子,并且到小区外边看好了路口。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农历十月初一鬼节就到了。
小儿子和儿媳妇、小孙子因为昨晚上睡得很晚,早起三口子在卧室里安安静静地睡的正香。牛老太还没等到天发亮,就早早起来,穿好衣服,带上早已准备好的包袱,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来到楼下,直奔小区外的一个十字路口而去。
时间大约只有早上五点钟。北方的秋天来的早,这时已是深秋了。天空有点灰暗阴冷,外面有点寒气逼人。小区里一片静悄悄的,大多数人家还都沉浸在酣梦之中,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窗子亮着灯光。街上更是冷落寂寥,连每天五点半定时上班的清洁工也还没有上街干活。但当牛老太走到小区外的大街上时却看到,远远近近几个路口边,三三两两的已经有人在那里烧纸祭奠了。有的是姐妹俩在那里,有的是夫妻俩在那里,也有兄弟姐妹三四个在那里的。大约都是为去世的父母祭奠的。因为还是凌晨时分,街上安安静静地,烧纸的人们也都默不作声,远远看去,只是蹲在那里焚烧着纸钱。牛老太远远看到那些年轻人的举动,再看看自己孤身一人走在路上的样子,心里感到有点不对滋味。但她还是努力不去想它,继续缓慢地向近处一个路口走去。
牛老太吃力地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没人的路口。她慢慢地解开包袱,拿出香烛和纸钱,又随手从路边找到一根树棍,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子,然后摆上香烛,用火柴点燃,再把一叠早已剪好的烧纸点着。看着烧纸很快地燃烧起来,牛老太一边抖着一叠冥币向火堆上撒,一边默默地在心里念叨着老头子:“哎,老头子,今儿个是十月初一鬼节了,转眼你走了五年了。你在那边过的咋样啊?那边没人管你了,你自己得管管自己了。别那么不要命的抽烟喝酒了,更别那么不管不顾地乱说了。你可知道,你在这边时,因为那张嘴没个把门的,惹了多少祸,吃了多少亏呀!按说,这辈子你也没少吃苦挨累,可到老闹了个啥呀?你别怪孩子们不待敬你,你这一辈子给孩子们可真是没造什么福,挣什么脸哪!你想想,那年要不是你赌钱闹鬼犯错误,在县里机关单位干得好好的,能让人家放回来?那年咱俩做买卖,要不是你喝醉了酒瞎说八道,能把讲好的买卖闹黄了,还丢了一大笔钱?那年你遇上了老领导,人家照顾咱家翻盖房子,批给你两米木材,可你得寸进尺,硬是从大小子那儿骗来钱去送礼,,从老领导哪儿套购了一批紧缺材料去外地倒卖,结果反倒让人家给骗了,气的儿子两年多不回家、不搭理你?那年要不是你跟老闺女公公吹大话,说你市里有老朋友,能给人家儿子安排工作,害的人家白搭了好几千块,你屁事也没给人家办成,老闺女能在婆婆家丢人上火,得了那么一场大病,落下一身毛病……”
牛老太用树棍拨了拨烧纸火堆,用袄袖擦了擦被烟火熏出的泪水,又无力地坐在火堆前,在心里默默地回想着她和老头子这几年的日子。“老头子,你临走这几年,日子可好过了一点,孩子们也都成家立业了,咱们老两口子守着个小卖部,也够吃够喝了,可你一天三遍地灌那个黄汤子,硬是把自个的身子喝出毛病来了。我的话你是一点听不进去,孩子们跟你说,你还跟他们嚷.你怨不得孩子们不待敬你呀!你是自己找的病啊!这不,现在孩子们连给你烧烧纸,也没人爱来了。我只好拖着这个病身子来给你烧点纸钱了。这两年,我也觉得自己一天不如一天了,恐怕过年再给你烧点纸钱都来不了了。你在那边好好地再等我两年,我也就该找你做伴去了。”
香烛碗里的香火渐渐地燃到了尽头,火堆上的纸钱、鬼票子也很快烧完了。天,还是那么灰暗阴沉,那么寒气逼人。远处几个路口上烧纸的人们早已回去了,清洁工们开始沿着路边,打扫着路上的垃圾,包括那些刚刚焚烧过的纸灰。扫帚到处,那些黑色的纸灰四散飘起,给空旷安静的街头更增添了一种沉闷压抑的气氛。
牛老太知道该是回去的时候了。香火点完了,纸钱烧完了,该和老头子说的话也说完了,家里儿子、媳妇、孙子也该起来了,街上的人和车也多起来了,该回去了。她最后又用树棍拨了拨灰堆,看到一点火星子也没有了,于是吃力地用手支撑起身子,又弯腰收起地上的包袱,转身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忽然,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两腿发软,挎着包袱的那只胳膊无力地耷拉下去。已经掏空的包袱象一片破布一样滑落到地上。牛老太还想弯腰捡起那个包袱,但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身子就栽倒在地上了。在那栽倒的一瞬间,她似乎看到,老头子在远远的地方站着,面带哀怨,正在直勾勾地看着她……
当天上午,牛老太的儿女们都急匆匆地赶回到小儿子家中,为牛老太办理丧事。儿女们谁也没有责备谁。因为,她(他)们都已陷入深深的悔懊和自责之中。他(她)们悔懊,悔懊自己对平庸无能且浑身毛病的父亲不孝敬、不尊重的心态。她(他)们自责,自责自己对年迈母亲心中所想、精神寄托的不关心、不了解。她(他)们怎么也难以理解,在给死去的父亲烧纸送寒衣这件事情上,她(他)们的观念和做法竟会和母亲有着那么大的差距。而正是这种观念、做法上的差距,使她(他)们失去了一心想好好孝顺奉养的母亲,也失去了自己心理上的平衡和精神上的慰籍,使她(他)们陷入了深深的哀痛之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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