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田园组诗》印象
前几天,眼睛偶尔瞟过从江的《田园组诗》时,突然有点不同的感觉。诗勾起了我心深处被密封了的宁静以及与宁静、安详、舒坦相关的经验,那里没有焦灼、没有不安、没有急迫、没有恐惧,不对明天和下一步惶惶而无措。
于是,这几天总不时地想起从江的诗,想起他的《田园组诗》,想起在某首诗里描绘的花、羊腿后面的草地,以及干净的天空、悠然的雨水。想到这些场面,心总是能放缓一下节奏,少一些虚妄和狂躁之意。今晚,特地把从江发表在《德宏文艺》第二期的《田园组诗》取出来,安静地再读,和从江一起用平和宁静的眼光去看诗,看这个世界。这样的感觉真好。
在《乡村的春天里》,第一段是这样的:“阳光从春天经过/一群孩子/牵着阳光走进春天深处/风儿偷笑的时候/我看到 鲜花/铺满了羊群后面的草地”。到最后一句时,我的阅读停了一下,因为我看到了一片新的、原来一直被忽视的场:羊群后面的草地。一下子视野变得广阔起来,变得细微起来,有种发现新世界的新鲜和欣喜。这句之前的表述,并不突出,甚至有些模糊、抓不住视线和思维。但因为“看到”“羊群后面的草地”,阅读的世界突然整个地清晰起来,文字变成了场景、画面,画面有了层次感,春天有了广阔的背景: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在我们目光所能及之外,还有如此广大的天地。然而,这一切又都是在春天里。
在春天,或者说如果我来写从江的这首诗,羊群我能看到,包括孩子牵着阳光等形象,我都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甚至包括羊群背后的草地,其实我也是看到了的。但我很可能“发现”不了羊群背后的“草地”。因为它只是背景、对于视线没有现实急迫的冲击,它只是提供了羊群、孩子、鲜花存在的一个“场地”,在浮躁的心中,它是没有意义的,它是没有地位的。但正是这种“无意义”,才成就了鲜花和孩子的春天。庄子曾说过,我们站在地上,对于我们来说,只有双脚踩到的土地是有意义的,但如果把我们落脚之外的土地全部搬走,仅剩双脚所踩的一小片,这小片还有意义吗?一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只追逐脚下的这小片,而忽视了之外的广阔。今晚从江把“鲜花”摆在了“羊群后面的草地”,让我从众多的羊腿后面,重新发现了春天的广阔,让我的心舒缓起来。世界不只是当前,还有更长远和更辽阔的存在,在这种开阔的视界中,没有什么值得焦灼不安的。
《一种感觉》最后的“天空很干净”让人顿生纯净之感。不是这句话有多大的感染力,有多经典,而因为它和上句的搭配,因为整首诗的步调和营造。“花儿睡在梦里”乍一看和“天空很干净”无法联系在一起,但连着写出来,读后却让人余味不尽。无论是梦里的天空很干净,还是在干净的天空下做梦、生活,都令人神往。“干净”这词如此普通,在此诗中又如此准确传神。就整诗来看,从江表现的一种随意、一种不经意:他的世界是这种样子,他就写出这种样子,不在其中添加其他的因素,不在其中附会、引申。孩子吹着口哨走过,鸟叫醒早晨,雨平常地下,生活不咸不淡,这样的经历不是我们没有,不是我们看不到,而是我们不注意、不用心感受,不把它当作生活来体味。平常、平凡的东西,总是会让我们轻易地忽略,而当追逐遥远追逐得疲倦不堪时,才会感慨,才会怀念“以前的日子总是好日子”。从江写出这首诗来,并能打动我们,不是因为他在其中体现了多深刻的思想,运用了多高超的技巧,而是因为他的心态、他的心境、他的视角。心态平和,不急不燥,宁静自然,才能发现一切被我们忽略的平凡和细节。心境澄清,对自然存感恩之心,不虚妄,才会发现这种当下凡常中的美好,才会被这些美好感动。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沙一世界”,不外乎如此。
一种感觉对于漫长的一生而言,只是一瞬,只一闪而过的“刚才”。面对压力越来越大的生活,追逐越来越功利和现实的目标,感觉,刚才的感觉,那些心的末梢的轻微颤动、情绪河流激起的一个小小浪花,注定不值一提、过眼即忘。因为物质和现实利益所在,任何感情、情绪都可以压抑、克制。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对于生命来说,重要的是实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拥有了什么,而且所有的“什么”到最后都物化下来:存款余额、住房面积、汽车牌子、社会地位官衔职位,等等。却忘了感觉,只有感觉才是生命最本质的体验。没有感觉的生命,即使拥有再多,也只是行尸走肉。所以,“一种感觉”即使再短,也珍贵过任何物质财富;正是这一点点的感觉,漫漫积累成了生命的状态:那些感动、回忆、感恩、幸福,包括感伤、忧愁、无奈的悲哀。从江这首虽短、虽似“不经意”,但在某些方面,却对我们做了再大的提醒。或许,这也是平淡的好处:不让读者停留在诗意的欣赏和玩味中,让读者能超脱出此诗的美去发现另外的天地。
《田园组诗》的最后一首是《风,从三月穿过》,“带着记忆的风,从我们身边吹过,如水里的月亮”,“一些模糊的影子,晃动在梦想的深处”,“一滴水的思念,把我撞成内伤”,“一瞬间,**随风离我们远了”(**在诗中为“三月”,改成“**”是因为三月可以替换成任何我们留恋的、不舍的,又无法挽留的)。这些感触、这些句子、这些淡淡的,淡到透明的忧伤,曾经那么顽强地占据过我的内心。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们消失了,不见了,再也不会主导自己的情绪了。读从江的这首,读刚才引用的这些句子,就象有水,一点点滴到心上,滴到已经快麻木得可以闭封、埋藏一切“不合时宜”的感情的心上。然后心一点一点地消溶、壳一点一点地软化,以为丢了的忧伤、以为再也找不到了的小小的敏感,又一点一点地浮了起来。掩卷,不仅感到轻松,而且心都似乎纯真了一些:小小的自己、小小的感情、小小的感慨,远比宏大、辽阔来得真实自然。
读从江的这几首诗,感慨还多,有时一句话、一节诗就会让我停好大一会,虽是冬天夜里读,却总有种在春天的阳光下闲坐的感觉。上面所点的,其实都已经不全是读时的感觉了,因为提笔写时,已经不可以重回读诗时,所写的,只是对一些零星的记忆、感觉,而且是相对印象深刻的感觉的重现,而不是重回。
最后想说的是,现代生活的繁忙和琐细让我们日复一日地浮躁:左手接过一件事,交到右手时,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环节,然后右手迅速递出去,左手同时又伸向另外的、有可能是跟上件事完全不相干的事件或者文字。这种情况,甚至包括感情,包括爱情。某种程度上,我们已经变成了大机器生产中的一道工艺、一道程序:准确、及时、高速地运转。人在其中只有磨损,而缺乏鲜亮的记忆;只有外形的粗糙或者脆弱,而永远触不到心灵。一切都在理性地发生和处理,在理性中结束和掩埋,不带个人的好恶爱憎,不渗揉人的感情和情绪。甚至感情都是程序化的、标准化的,在某个场景必须高声地笑,而在另一处必须含蓄如蒙娜丽莎,在此处要肃穆端庄,在彼处则要调侃打趣。到后来,甚至连我们本来就具有的感情都不能肯定地表达。在这种情况下,内心不受物化世界的影响,保持柔软的感触、安详的状态,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从这几首诗来看,从江似乎是做到了,而且把这种柔软的安详传达给了我,让我重新找回到了一些已经被丢弃了的珍贵和美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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