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图书馆里优哉游哉徜徉了几载,虽然过着清贫的生活,自感精神生活十分丰富,不以为苦,反以为幸。然而,好景不长,在我读初三时,又一场政治风暴席卷而来,“胡风反革命集团”被揭发出来,这事本来与我无涉,但我的大哥被牵连了进去。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我哥有一个爱好文学的朋友,读了胡风的《七月诗丛》后,因为喜欢,写信给胡风说了一些仰慕的话,胡风出事后此信被搜了出来,朋友因此陷入囹圄。他也遭到抄家,又搜出了和我哥的通信,他们在信中都表示了对胡风的钦佩之情,因而我哥也锒铛入狱。
那时 ,我哥已经结婚,育有一子。出事那天的晚上,我父亲正好去他家看孙子,来了几个便衣,出示了逮捕证,把我哥戴上手铐后,立即进行搜查。他们对那架老旧的、经过我哥改装的收音机特别感兴趣,反反复复地研究,还打电话请来了无线电专家,想从中找出新的罪证,结果徒劳。大哥被判了十年,罪名是“破坏革命秩序“,作为廉价劳动力被发配到东北,修建大伙房水库去了。时年,他三十岁。妻子不久后就提出离婚,孩子也归了她。后来,经我父亲和二哥的共同努力,不断申诉,才被改判为三年。
家里经济本已入不敷出,靠大哥、二哥的补贴勉强维持着,这样一来更是雪上加霜,早已家徒四壁,别无长物。不得已,只好紧缩生存空间,把原本我家单门独户的石库门房子,租了两间出去,才得以保持最基本的收支平衡。
斗转星移,到了我考大学的时候了。我上学的高中是西区挺有名气的学校,老师都是名校毕业的,既严格又亲切,何况我的分数一直排名在前几名,考上一个心仪的学校本不成问题。7月15日早晨,吃了一碗开水泡饭,外加半根油条,去徐家汇上海交通大学参加高考,门口只有学生不见家长迎送。天气奇热,得用手帕垫在胳膊肘子底下,才能避免汗水洇湿试卷。因为第一志愿是外语系,几天后又去了上海外国语学院(尚未升级为大学)参加外语口试。那时,每个同学可以填写六个志愿,我都填了外语、中文、新闻、师范之类。作文题目至今还记得;“记大跃进中一件有意义的事”。三天考下来,自我感觉没出什么大的失误,至少二三流的学校不成问题。
8月中旬开始发榜,看到同学们一个个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兴高采烈的样子,自己心里开始发毛。等到终于盼来邮递员送来的通知书,拿在手里一掂轻飘飘的,就知道彻底没有希望了。那纸和给我大哥的一纸判决书一样,把我人生的轨迹彻底扭曲了,不可能再按我自己设计的道路前行。平时学习比我差得多的同学也都被外地的二三流学校录取了,尽管心头在滴血,仍然强作欢颜去到火车站为同窗施君送行,他考取了北大法语系。当年,我班仅四人被所有的大学拒之门外,除了我,尚有陆君(他的一个叔叔在台湾),还有两位是"不法资本家" 的子女。总的讲来,都是“家庭有问题的“。
来年再考已没有任何意义,即使像范进考到老也不会有入学的机会,因为那不是分数问题,而是我们还弄不清楚的政治问题。正好安徽、江西、新疆等地都来上海招工,家里又是那样的环境,我想都没想就报名来到了芜湖。那位叔叔在台湾的陆君,报名去了马钢,他的志愿本想当一名体育新闻记者的。第一次出远门,走的是水路,坐江顺号轮船逆水而行。清晨,小哥去十六铺码头送行,行囊羞涩,仅半箱旧衣衫旧被褥,一只换过底的脸盆,唯一新的是一只搪瓷漱口杯,上面印着一对白鹅,那是花八毛钱从淮海路上思南路拐角处一家新开张的无人售货商店买来的。一声长鸣,轮船渐渐驶离港口,小哥的身影越来越远,我发现他还在调整眼镜片的视角,以便能把我看得清楚一点。轮船坐的是四等舱,5元多钱,一舱32个铺位。过了吴淞口,水天一色的长江就呈现在眼前,虽说家住长江尾,也从没有欣赏过它,此刻心绪不宁,错过了一个好端端的机会。
用了32个小时,在第二天的傍晚时分抵达芜湖八号码头。这是一个于我十分生疏的地方,提着简陋的行李,从狭窄的新芜路走过,我看到了一幢灰色建筑物前挂着块“芜湖日报”的木牌,旁边还有一只投稿箱,当初并没有想到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会和它打交道,并因此认识了报社编辑王有任、解正中、吴逢源诸先生,且受益匪浅。那天是58年9月21日,毛主[xi]刚刚视察了芜湖造船厂的第二天。
单位人事科按惯例让我填一张履历表,我的头登时大了起来。考大学前就填过这种表,里面有一项是”家庭人员中有无被杀被关被管的“,向党忠诚、向党交心是我们一直被告知的,不应也不可能隐瞒什么(后来确有外调人员上我老家彻查了个祖宗八代),如实填写后交上去,感到工作人员的眼神有异样感,自己也仿佛成了贱民,是另类。
这种感觉确实没错,以后的日子里被剥夺了入团加入民兵入党提干的权利,单位的核心科室机要部门是进不去的。好在我心如古井,死水微澜,能有一碗饭吃于愿意足,工余之暇又读起了书。单位图书馆有不少好书,管理员汪老师,徽州人氏,对我很好,常让我进入书库自己挑书看。得知市里也有图书馆,在镜湖的烟雨墩,规模虽小,风景秀丽,巧的是外借部的管理员范大姐,也是上海人,他乡遇老乡,说不上两眼泪汪汪,亲切感倒是有的,用工作证很快办了外借手续,无需分文,就领到小说一册,是美国作家库柏的《最后一个莫西干人》。
生活慢慢走入正轨,也适应了芜湖的生活,除读书外又报名上了函授大学(还没电大呢),不曾想,三年困难时期来临了,更大的考验在等着我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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