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我感到杨永康的散文不是用来读的,而是用来听的,不是听语言,而是听一种声音,人和自然和谐的声音。《乌鸦》一文就是。
乌鸦,在中国常被视作不吉祥的象征,很忌讳,可能是因为有些乌鸦比较喜欢腐食的缘故吧。然而,在杨永康先生的文字里,我读到了有别样的解读。读他的散文,需要把“文本”和“意义”分开来读,就好比我们看到了枪支,而枪子的作用是不是用来打猎的,只有看到猎物躺在血泊里,才算是真正的打猎。《乌鸦》是用来解读什么呢?无法从标题上看清楚,只能耐心地往下读,激活了阅读者的阅读欲。
开头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闲笔,“我喜欢坐在故乡的山坡上,看太阳慢慢落山,看羊群慢慢回家。故乡没有多高的山,有山坡。黄昏的时候我就坐在山坡上看对面的山影,树影与人影。”在这样的漫不经心里,其实除了已经交待作家的一种心境,更有惊涛骇浪伏笔。
我曾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去找寻那些神秘的影子与划痕。” 表面看好像是在具体的风景环境内,其实他表达的是一种相对抽象,相对神秘的东西,但又是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是那种偶然性和必然性交替着的。“一棵树当住了我的去路。一棵树轻而易举地挡住了我的去路。”真是现实里的树吗?显然不是的,是指那些阻碍真理的东西,是那些黑云,那些令人迷茫黑云,遮挡了本应是清澈的眼睛。“许多年后我明白,在黑夜最难绕过的就是一棵树。”短短一句,内涵很深,可大可小。大到民族,小到个人情感。从广义上解读,因为它来自我们的身边,来自我们性格中的软弱,无论是一个人,或者是一个民族,都是这样的;若是从狭义上来解读,人是最难绕过情感的,尤其是“在黑夜”难辨自己情怀深浅的时候,感情又像是沼泽。
有的时候,杨永康的作品容易让人误以为在玩文字游戏,其实绝对不是。比如“我看见了整个的叔母与叔母的整个的汗巾。”“汗巾”与“整个的汗巾”一样吗?是同一种事物吗?只要稍留意点,就清楚显然是不一样的,更不是同一种事物。“我意识到小羊羔与它的小蹄子很迷恋这种陷落。”真的是在说羊羔吗?不,显然不是的!而是在说人性的堕落,人性一旦堕落,是很容易陷落的。“我费了好大的劲就是帮着它不断的陷落陷落。”讲的是人总是容易做着和自己的愿望相反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的好心人身上比比皆是。
永康散文常常呈现潜意识写作,潜意识写作比意识写作更难,在逻辑上更加难于流畅,但是他做到了。“我费了好大的劲就是帮着它不断的陷落陷落。小羊羔与他的小蹄子也在不断地帮我一个劲地下沉下沉。我们都很快乐。小羊羔一个劲咩咩地叫。我刚要咩咩的叫,看见了乌鸦。”里面涉及到小羊羔、我、乌鸦,三种完全不同的物种,却在一定的环境内是互相影响的。小羊羔的陷落,带动了我的陷落,我被小羊羔的驯服同化了。
潜意识写作往往带来哲学的呈现,《乌鸦》就是这样的。“沼泽的真正诱人之处在于它带来那么多神秘的快乐。实际上它本身就是一种很神秘的快乐。”神秘即快乐,是杨永康命名的,其实也是这样的。人们正是因为不知道而渴望知道,因为渴望而有了动力,有渴望达到目的的愉快和幸福。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拦幸福和快乐呢。
生活是多样的,“沼泽”也是多面的,因此,“我看过一部电影,有一群小战士,深陷沼泽之中,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十分绝望,没有任何快乐可言。这不能怪小战士,也不能怪沼泽。”这个时候,乌鸦飞过来了,乌鸦可以淡化沼泽的恐怖,乌鸦在这个文本里就有的特殊的意义,而一种常见景物或者动物,曾令人讨厌的、忌讳的乌鸦,在优秀作家的抒写就有了另样的涵义,收获大不一样,这就是作品的成功之处。虽然不喜欢乌鸦,却“渴望乌鸦飞过沼泽留下神秘的划痕”……交待矛盾,制造疑惑,渴望和怀疑并述,用写意的象征手法向读者传达作家意图是老康的散文叙述特点,但与他原有散文不同的是他的“创作在场”更贴近真实生活了,更有可读性。正因为是潜意识写作,所以,语言流动的快慢就取决于作家掌握语言的艺术水平,《乌鸦》里的语言流动,显然是很快的——“喜欢就别往桌子底下钻。俺喜欢爬在桌子底下写作业。对,做作业。孩子们这才记起了做作业的事。喜欢做作业的举手,没有一个举手的。喜欢小羊羔的举手,一下子举起好几个。”意识的流动淡化了情节和事物的凸出部分,一切显得那么地光滑,这正是永康散文的贡献之处。有时候真的很难说一个散文家对于散文有什么贡献,但具体在某一个细节上说,就自然流露出来了。
杨永康在《乌鸦》的第二段,写的很温暖很温馨很温情。本文里的山泉意象了,“它曾经在那个山泉边喝过水,山泉的水清澈极了。”象征完美的小女孩也出现了,“更美妙的是一个顽皮的女孩子,像它一样,先是把手整个地浸进泉水里,看见了泉水里的蓝天白云绿草,就把整个身子浸进泉水里。”小蝌蚪由于崇拜女孩,“也身不由己地把自己整个头伸向了女孩。”女孩子听到了小羊羔的叫声,而有了“泪水”。 “泪水”也是象征的,“人间最珍贵的就是泪水,特别是那种萍水相逢的泪水。”泪水就是真诚,就是相知。羊羔喜欢小蝌蚪,是有故事的,有原因的,但是被作者淡化为一句“得只有小蝌蚪可以与小女孩做到两小无猜。”这就是散文的魅力。作家是写作的自由者,有的时候珍惜笔墨,有的时候则是大肆挥霍,
如他写到“两小无猜”的境界,就放开了笔墨,“它喜欢两小无猜,蓝天与白云两小无猜,白云与彩虹两小无猜,蓝天、白云、彩虹与山泉两小无猜,山泉与小蝌蚪、小女孩两小无猜,小女孩与小蝌蚪两小无猜。最后是它与蓝天、白云、彩虹、山泉、小蝌蚪、小女孩两小无猜。”《乌鸦》里的两小无猜,是摆脱了欲望折磨的,是一种理想主义的境界。
杨永康在散文创作中是个全知全能的作家,他在《乌鸦》写“有羊群的地方就免不了犄角相向”,虽然借用了小说的比笔法,但运用的十分流畅,十分精湛,恰到正点。他把小羊羔的内心秘密写的很透彻。这里的小羊羔不再是一种普通的生灵,而是一种生命的存在,有尊严的存在。后来出现了孩子,“有一滴水珠溅在一个孩子的脸上,孩子打了个激灵。山坡上所有的孩子与羊群都打了个激灵。然后是一片欢腾。”孩子是单纯的,单纯的孩子向往着大自然里的快乐。后来出现了“我”,我也是单纯的,“那个家伙就是我。一直幸运地滚下山坡。” 其实,这一叙述有一明一暗两条线,明线是有动物的地方(人也是动物)总有争斗发生;暗线则是有动物就会有感情缠绵。然而,无论是迷惑,无论是怀疑,无论是矛盾,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像是一个故事迷宫,“我”最终还是与叔母相遇了,“这时候我看到了叔母,漂亮的叔母及漂亮叔母的漂亮汗巾。她就在我的身边,距离我是那样的近。”文章的可读性也正是把其中那些迷惑、怀疑、矛盾深藏在他富有前卫潜意的文字,他的散文叙述特点就是让读者有更旷阔的想象空间,这就是他选用颇有后现代小说叙说手法的可贵之处,创新之处。
“涨红的脸”在《乌鸦》这一文本里是羞涩。对,就是羞涩,人没羞涩,就失去了人的意义。《乌鸦》没有正面高论“八荣八耻”,而是巧用“涨红的脸”的意象。“涨红的脸”仿佛是诗歌的语言,而分明是生活的意象,就是意象。接着是“泡沫”,泡沫是虚伪,是人性的异化,可是人们宁愿喜欢泡沫,这正是人类的可悲之处。
《乌鸦》是意识流的没错,它不可能成为生活流,如果硬性地去与生活对号,那是对不上的。“世界上最大的真实是变形”,杨永康的《乌鸦》几乎就是按照这样的思路结构却创作的。比如他写女友买裙子,“跑出好远了,我女朋友突然又折回来了。我说亲爱的,怎么折回来了?我女朋友说:亲爱的,好像忘记穿裙子了。”这与生活肯定是无法对号的,但是可以与心理对号。人的心理是千奇百怪,但往往可以左右人的行为。意味深长的是,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本来是很本真的,只是后来也变形了,因为有了“泡沫”。“涨红的脸,镜子,都是幻影。”世界渐渐成了虚无的了。毫无疑问虚无主义是很容易颓废的,但是,只要是认识到了虚无,那就是一种清醒了。是的,就是清醒。
《乌鸦》是意识流的没错!但不同的是它有思维逻辑,是层层递进的。文本的最后一段,讲到了“暗”,暗和明,都是哲学的概念,但是别他用的很妥帖。“许多东西都在暗处。椅子,脸,黄昏,镜子,尘埃,灰,还有来自椅子,脸,黄昏,镜子,尘埃与灰的种种暗示,以及衰老病死。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都在暗处。”但暗处的东西就绝对不好吗?就一定是罪恶的吗?否!它们是我们生活的凹,我们需要这样的凹,尽管不喜欢,也必然要走进这样的凹,哲人是挺着胸脯走进了,胆小鬼是贼头贼脑走进的,好的作家无疑是具有些哲学家素质的,所以他看的很清。
作家其实就是纸上建筑的设计师。作为作家,他看到的比我读到的要全面得多,他设计的比我分析的要深奥得多,整个黄昏,整个山坡,乃至“漂亮的叔母与她漂亮的汗巾”等闲笔,包括他不喜欢的乌鸦,和那些明朗的叙述,暗喻的铺垫,以及漂浮的或者沉湎的,就如那最后结尾——“多么富有,比整个山坡都富有,比整个人类都富有。可仍然是那么的想回家,回自己的家。好,回家。那么山坡呢?山坡的家呢?你说山坡有家么?有。那么乌鸦呢?乌鸦有自己的家么?有。那么黄昏呢?黄昏有自己的家么?有。汗巾有自己的家么?有。漂亮的叔母最后一次拿出自己的漂亮汗巾。汗珠有自己的家么?有。沼泽有自己的家么?有。喜欢沼泽么?喜欢。还有整个山坡。包括椅子么?包括椅子。差点忘了椅子。椅子有自己的家么?有。它一直不怀好意的隐藏在暗处。像乌鸦在天空留下的那些划痕,神秘凄美。”
《乌鸦》里的家确实很温馨,“所有事物都有自己的家,所有事物都渴望在黄昏到来之前回到自己的家。”在这一点上,我倒觉得,人有没有家,或是说家在何方,那往往只是一种表象罢了。真正的家应在路上,应是一种向往,而决不是归宿。作者最后的试问自答——“山坡的家呢?你说山坡有家么?有。那么乌鸦呢?乌鸦有自己的家么?有。……”我却有不同的回答——山坡没有自己的家。乌鸦没有自己的家。黄昏没有自己的家。汗巾没有自己的家。汗珠没有自己的家。沼泽也没有自己的家。在我以为,家非家,家正在路上,这正是家的魅力。就以此来结束我的《乌鸦?聊》,结束我对《乌鸦》的鉴赏解读吧。
2008-11-15
附:《乌鸦》文\杨永康
我喜欢坐在故乡的山坡上,看太阳慢慢落山,看羊群慢慢回家。故乡没有多高的山,有山坡。黄昏的时候我就坐在山坡上看对面的山影,树影与人影。还有乌鸦的影子。我不喜欢乌鸦。但喜欢乌鸦在山坡上神秘划过的影子。我曾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去找寻那些神秘的影子与划痕。一棵树当住了我的去路。一棵树轻而易举地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像在白天一样绕过那棵树,失败了。那是在黑夜。许多年后我明白,在黑夜最难绕过的就是一棵树。我想白天情况会好一些,一切都昭然若揭。我曾在白天看见了漂亮的叔母,还有叔母漂亮的汗巾。那绝对不是一次意外。我看见了整个的叔母与叔母的整个的汗巾。它毫无遮拦地晾晒在一个最漂亮地方。周围是安静的羊群,羊群周围是茂盛的水草与沼泽。一只不安分的小羊羔与它的小蹄子陷了进去。我想帮帮那个小羊羔与它的小蹄子。谁知越帮越糟。我意识到小羊羔与它的小蹄子很迷恋这种陷落。我费了好大的劲就是帮着它不断的陷落陷落。小羊羔与他的小蹄子也在不断地帮我一个劲地下沉下沉。我们都很快乐。小羊羔一个劲咩咩地叫。我刚要咩咩的叫,看见了乌鸦。乌鸦绕过叔母的身体,绕过叔母漂亮的汗巾,绕过沼泽。我扭过头,小羊羔也扭过头,我们看见茂密的水草,还有湿润的沼泽。白天一切都那么昭然若揭。我喜欢沼泽,像喜欢喜欢昭然若揭一样喜欢沼泽。沼泽的真正诱人之处在于它带来那么多神秘的快乐。实际上它本身就是一种很神秘的快乐。我看过一部电影,有一群小战士,深陷沼泽之中,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十分绝望,没有任何快乐可言。这不能怪小战士,也不能怪沼泽。我一直想:如果乌鸦飞过,如果乌鸦留下神秘划痕,整个沼泽会有很大的不同,整个山坡会有很大的不同,对面的山影、树影与人影,乃至黄昏都会有很大的不同。
黄昏到来之前,山坡上阳光明媚,到处都是羊群与孩子。有羊群的地方就免不了犄角相向。一只与另一只,一群与另一群,都僵持着,没有一方心甘情愿做出退让。一场雨也改变不了这种僵持。不过孩子们还是散了,雨还是住了,彩虹出来了,湿润的山坡上一片欢腾。那彩虹穿过了整个山坡。孩子们便在整个山坡上欢腾。欢腾够了,发现那两只犄角相向的羊还在犄角相向。没有谁愿意打破那种迷人的僵持,僵持便一直在那里僵持着。有一只眼睛里满是雨水,另一只眼睛里满是彩虹。眼睛里满是雨水的那只使劲地打了个激灵,水珠四溅,有一滴水珠溅在一个孩子的脸上,孩子打了个激灵。山坡上所有的孩子与羊群都打了个激灵。然后是一片欢腾。眼睛里满是彩虹的那只例外,一直美好的僵持在那里。它看着彩虹,一点点汲起山泉里的水,然后喷洒在整个山坡上。它曾经在那个山泉边喝过水,山泉的水清澈极了,里面的天比它头顶的天还蓝,里面的云比它头顶的云还白,里面的草比山上的草还绿。它喜欢把自己的头整个地浸在水里。一直浸在水里。一只小蝌蚪游过来了,在它的耳朵里游了一圈,又游往别处去了。感觉很美妙。更美妙的是一个顽皮的女孩子,像它一样,先是把手整个地浸进泉水里,看见了泉水里的蓝天白云绿草,就把整个身子浸进泉水里。那羊看着小蝌蚪绕着女孩畅游过来畅游过去,最后亲密地撕磨在一起,也身不由己地把自己整个头伸向了女孩。伸啊伸,总是差了一截。只好继续伸。这时候“扑通”一声。是的,“扑通”一声,一切都乱了,一切都散了。山也散了,云也散了,女孩也散了,小蝌蚪也散了,彩虹也散了,散得好快好快。它使劲摇晃了一下自己的头,看到了山坡上乌鸦神秘的划痕。它妥协了,它感觉真个身子都软软的。特别是它的四条腿,一条比一条软,像踩在云朵上一般。对,就是踩在云朵上。踩在云朵上真舒服啊,比把头伸进泉水还舒服。它使劲在云朵上打了个滚,更舒服了。它又打了好几个滚,一次比一次舒服。它想叫上山泉边的那个女孩。它使劲叫了几声,它听见了女孩在山坡上的回应。女孩的声音真好听,就是不十分真切。它喜欢真切。再没有比真切更让它喜欢的了。它又叫了几声,女孩的回应一次比一次真切了。它感觉就在它的身边。它想再证实一下,没错,她就在它的身边守候着,眼睛里满是泪水。它喜欢泪水,特别是女孩子的泪水。刚才它还喜欢真切呢。它现在仍然喜欢真切,真切的泪水。虽然它睁不开眼睛,它想挣开眼睛,但能真切看到泪水。人间最珍贵的就是泪水,特别是那种萍水相逢的泪水。想一想萍水相逢干嘛要满眼泪水?除了泪水,最珍贵的就是泉水。山沟里的泉水。里面有蓝天白云绿草彩虹的泉水,里面有小女孩、小蝌蚪的泉水。开始它不喜欢小蝌蚪,现在喜欢了。很喜欢。它觉得只有小蝌蚪可以与小女孩做到两小无猜。人类做的不到,它也做不到。因为所有兽都有情欲。它喜欢两小无猜,蓝天与白云两小无猜,白云与彩虹两小无猜,蓝天、白云、彩虹与山泉两小无猜,山泉与小蝌蚪、小女孩两小无猜,小女孩与小蝌蚪两小无猜。最后是它与蓝天、白云、彩虹、山泉、小蝌蚪、小女孩两小无猜。它使劲睁了一下眼睛,它真切的看到了女孩。遗憾的是没有看到小蝌蚪,它再次看到了乌鸦在天空留下的神秘划痕,真切听见了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惊慌呼喊。
好一阵惊慌地呼喊,惊慌呼喊之后是好一阵不知所措,不知所措之后是发呆,好一阵的发呆。对着蓝天、白云、彩虹、山泉、女孩,两小无猜发呆,对着山坡发呆,对着山坡下的小羊羔发呆。都渴望自己像小羊羔一样幸运地滚下山坡,可惜的是每次总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第一次是一株蒲公英。那是孩子们最喜欢的花。像小手一样缀满山坡。风一吹,满山坡都是。可以从一个发呆的孩子手中飞到另一个发呆孩子的手中。也可以从一个孩子的口袋里飞到一个孩子的口袋中。永远不知疲倦地传递着一些天知地知的愿望。一个孩子饿了,另一个孩子肯定饿了。一个孩子害怕了,另一个孩子肯定害怕了。一个孩子想回家了,另一个孩子肯定想回家了。是的,他饿了,也害怕了,他想回家了。对,回家多好。我们回家吧!胆小鬼!害怕了吧?害怕?有啥好害怕的,俺就是想回家。回家有什么好?家里什么都有。不怕挨爸爸的揍,俺喜欢爸爸的揍。喜欢就别往桌子底下钻。俺喜欢爬在桌子底下写作业。对,做作业。孩子们这才记起了做作业的事。喜欢做作业的举手,没有一个举手的。喜欢小羊羔的举手,一下子举起好几个。好,继续。有一个家伙被一样东西挡住了。这回是比蒲公英厉害的马蜂。胆大胆小的都愣住了。马蜂可不是好惹的。孩子们都吃过它的苦头。如果不小心冒犯了马蜂,群蜂们可以一口气追你几个山坡还不罢休。跪地求饶也不行。也许拐个弯就不见了。你刚蹲在地上想擦把汗、喘口气,撒泡尿,一扭头,马蜂们正在你的头顶凶猛地向下俯冲呢。孩子们只好继续跑,马蜂们继续在后面不依不饶地追。孩子们跑不动了,光着屁股,光着脚丫子,跪在了地上,一个劲向马蜂告饶,马蜂只是不理不睬在孩子们的头顶凶猛地俯冲着。有人找来一把柴火,嘭的一声,柴火开始冒烟了,马蜂们这才一窝蜂似的散了。还有好几个不甘心的,都体面的以失败而告终。有一个竟然很可笑的被一只蚂蚁挡住了。还有比这更可笑的理由么?没有。可俺确实被一只可爱的小蚂蚁挡住了。骗谁呢!谁都不骗。蚂蚁呢?在俺口袋里,拿出来大伙瞧瞧。要拿你自己拿。好,拿就拿。一声尖叫,那只伸进口袋的手受了惊吓似的缩了回去。一抖,掉出一只青蛙来。明明是青蛙嘛!明明是蚂蚁!只有一个家伙成功了。那个家伙就是我。一直幸运地滚下山坡。我终于可以像小羊羔一样幸运了。很快我发现有点不对劲了,越来越不对劲,我闭着眼睛向一块巨大的石头使劲地撞了过去。我希望撞击声大点再大点,好让山坡上的那些家伙能清晰地分辨出那确实是我与石头我与一块巨大的石头撞击发出的巨大响声。我憋足了劲。我憋足劲就会涨红了脸。涨红了脸就涨红了脸。我担心的是我的脸还不够涨红。有一次我正蹲在向日葵地里拉屎,我喜欢在向日葵地里拉屎。碰见了一只小花狗。那家伙就蹲在我对面的另一株向日葵下望着我。特别扭。我只有快点结束了。可是事与愿违。越想快点结束,越结束不了。只有憋足了劲。我憋足了劲,我的脸涨红了。有效果,我感觉体内的一些东西正在一点点地迸出。对,迸出。好舒服好舒服。我想直起身子,奇怪浑身酸痛。刚才还是那么舒服啊。我想回到刚才。我又开始憋足了劲,我的脸再次涨红了。这时候我看到了叔母,漂亮的叔母及漂亮叔母的漂亮汗巾。她就在我的身边,距离我是那样的近。
在黄昏最不易分辨的是一张涨红的脸。我希望它就在我的对面。总之是我的目光能够到的地方。可惜的是我很少碰倒过这样的脸。有几次我差点碰到了,又失之交臂了。我是说等我意识到那就是我要找的那张涨红的脸,那脸已消失在许多脸之中。有一次很幸运,我刚一起床就看到了一张涨红的脸,他就在我的对面。我想刷完牙从从容容看看那张涨红的脸。可是有点事与愿违。我想我的牙是不能继续刷下去了,因为对面的那张涨红的脸不会坚持太久。那么我刮刮胡子吧。男人们都喜欢刮胡子,喜欢在两颊涂满泡沫。我不喜欢泡沫,也不喜欢涂满泡沫的脸。我年轻时候的女友特喜欢泡沫。各种泡沫。更喜欢涂满泡沫的脸。有一次指着梁朝伟满布泡沫的脸一个劲说,喜欢,喜欢。我说你到底喜欢梁朝伟满布泡沫的脸,还是喜欢梁朝伟脸上的泡沫?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泡沫了。我了解她,她不只喜欢男人脸上的泡沫,也喜欢小狗身上的泡沫。有一次陪我上街,刚为她选好了一件裙子进了试衣间,一只好奇的小狗,一只身上涂满泡沫的小狗跟了进去,并轻轻舐了一下她可爱的小腿。我女朋友正想俯下身子,好好看看那个小家伙身上的泡沫,那小家伙不近人情地一溜烟跑了。这挑起了我女朋友的好奇心。那小狗与泡沫在前面跑,我女朋友在后面跑。跑出好远了,我女朋友突然又折回来了。我说亲爱的,怎么折回来了?我女朋友说:亲爱的,好象忘记穿裙子了。我确实不喜欢在脸上涂满泡沫,可我还是身不由己的在自己的脸上涂满泡沫。这样我女友在热爱我脸上那些泡沫的时候,可以顺便热爱热爱我的脸。我很长时间满足、痴迷于这种热爱。我也因为我女友顺便热爱着我的脸,一直使劲地热爱着我女友。缺憾还是有的,我们两人之间缺乏一张涨红的脸。是的,一张涨红的脸。有一次,我女友对我说,亲爱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俺是那么热爱你脸上的泡沫!我说,亲爱的,我很知足,如果再加上一张涨红的脸,我确实很知足了。现在我总算碰到那张涨红的脸了。我从容地在自己的脸上涂满泡沫,对面那张涨红的脸也涂满了泡沫。然后从容地刮完了脸。我想再次看看对面那张脸,奇怪,那个涨红的脸消失了,就在我抓住镜子的一瞬消失了,与镜子一起。像幻影,对,幻影。涨红的脸,镜子,都是幻影。那么椅子呢?不是我们无法看清坐在椅子里面的那个人,也不是我们无法看清它的真正用意与表情。而是因为它一直是空空的。对,空空的。偶尔我们借助一些神秘的暗示,触摸到一件质地光滑的睡衣,有一天它会彻底地滑落在地板上变成尘埃与灰。这一切我们得借助暗示。来自镜子的暗示,来自椅子的暗示,来自尘埃与灰的暗示,来自暗处的暗示。一面永远悬在暗处的镜子。一张永远藏在暗处的脸。
许多东西都在暗处。椅子,脸,黄昏,镜子,尘埃,灰,还有来自椅子,脸,黄昏,镜子,尘埃与灰的种种暗示,以及衰老病死。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都在暗处。我们只能看见山坡。借助山坡我们可以看见蓝天、白云、绿草、鲜花、夕阳,借助夕阳我们可以看见一棵树。被时光掏空,被衰朽掏空。许多蝼蚁在其中来来往往,直到有一天被一场雷电彻底击毁。借助一棵树我们可以看见黄昏,一个人的黄昏,许多人的黄昏。一个人的衰老病死,许多人的衰老病死。她躺在自己的屋子里,屋子里光线暗淡。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床头盛满夏天的水果。有几枚桃子开始腐烂。旁边是一只透明的杯子,里面是一些浑浊的液体。深陷的眼睛。借助浑浊的液体,可以看见干瘪的ru*房,可以看见一个行囊简单的旅人。一个问路的旅人。旅人,你在找回家的路吗?是的。说说你看见了什么?浑浊的液体,干瘪的ru*房。还看见了什么?一只透明的杯子,几枚正在腐烂的桃子。那么摸摸它。曾经的充沛,曾经的家。相信吗,它们都有自己的家。对,都有自己的家。干瘪的ru*房,杯子,杯子里浑浊的液体,腐烂的桃子,都有自己的家。所有事物都有自己的家,所有事物都渴望在黄昏到来之前回到自己的家。年轻的时候总那么在意一张涨红的脸,多么事与愿违。其实你真正要找的并非一张涨红的脸而是家。是的,家。看见燕子了么?它多么急切。从太阳落山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急切地飞。很低很低,比山坡低,比屋檐与灯火更低。然后一点点在屋檐下隐去,在灯火里隐去。紧随其后的是乌鸦与蝙蝠,多少有些不怀好意。别嫌弃它们,也别嫌弃不怀好意。我们实际上总在接受一些不怀好意。真正不怀好意的不是乌鸦与蝙蝠,而是衰老病死。对,衰老病死。它永远隐藏在暗处,有一张忧伤的脸。它有自己的屋子,屋子里光线暗淡。它有自己的床。床头摆满水果。它有自己的眼睛,干枯深陷。它有自己的ru*房,下垂干瘪。它有自己的子嗣,那就是黑夜,繁衍了数不清的蝙蝠。它有自己的椅子。它现在就在山坡上,我们只能看见其中的一条腿。坐下来歇一歇吧,坐下来看看蓝天、白云、绿草、鲜花、夕阳,坐下来看看羊群,燕子,还有乌鸦与蝙蝠。多么富有,比整个山坡都富有,比整个人类都富有。可仍然是那么的想回家,回自己的家。好,回家。那么山坡呢?山坡的家呢?你说山坡有家么?有。那么乌鸦呢?乌鸦有自己的家么?有。那么黄昏呢?黄昏有自己的家么?有。汗巾有自己的家么?有。漂亮的叔母最后一次拿出自己的漂亮汗巾。汗珠有自己的家么?有。沼泽有自己的家么?有。喜欢沼泽么?喜欢。还有整个山坡。包括椅子么?包括椅子。差点忘了椅子。椅子有自己的家么?有。它一直不怀好意的隐藏在暗处。像乌鸦在天空留下的那些划痕,神秘凄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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