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的小雨飘起时，已是午夜十二点。左邻右舍的灯光陆续熄灭，我们家却例外：他还没有回来。起身关了大门，转身回来又关闭了窗子。

趴在电脑前，毫无睡意。倾听着雨声，我的思绪漂浮万千。在外逛了几天的他回家，手脸来不及梳洗，就迫不及待跑去对门。家里没有什么吸引他的，对门倒是个好去处：麻将馆。打麻将是他二十年的习惯，“常胜将军”，“打不死的无情花”也是人们送给他的绰号。

可他真的常胜了吗？或许只有天知道。下嫁离异且有一女的他时，他曾是东街出了名的赌棍。不思悔改的他嘴皮耍的很好，他几乎是屈尊地下跪在我面前，说那个女人气的他赌，逼的他赌！其间还说我会改变他，他会为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天真的我以为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能让一个男人如此发自肺腑！

鉴于我们是再婚，他还有所收敛。忍耐了三五天，对他来说已经是度日如年了。约莫一个星期后，他的狐朋狗友便来家围聚。起初，我很客气，泡茶，取烟，让座。可事实并不是我想的那样，时间长了，我总算看出了眉目。原来打麻将不是前妻逼他，也不是气他，而是他的兴趣爱好，是他为自己刻意找的借口和理由！

我的愤怒可想而知。有天夜里，朋友又来家聚赌，碍于朋友的老婆第一次来，默不作声的我唯有以礼相待。谁知凌晨两点，朋友的老婆因为妊娠反应，身体不适，一再催促回去。他们个个无动于衷。我斜视了他一眼，满心希望他能说句话。未搭言的他根本没有要散去的意思。我用眼光提醒了他几次，他装聋作哑，继续忙活他的。朋友的老婆都快气哭了，他们几个还眉飞色舞，唾沫星乱飞！

我气得一把将牌打乱在桌子下，训斥他们散伙！并质问他们还是真正的男人吗？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不得已悻悻离去。我没有想到，这只是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第一步。几天后的他们又围聚在一起，玩起了通宵。恰逢农忙时节，一个晚上不见觉的他困乏无力。这个我都不较了，输红了眼的他竟然挑剔吃喝找我的茬。说我定了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坏了他的手气！委屈的我掩面哭泣跑回了娘家。

婚前我一直不明白他有何经济赌。事后才得知，靠四轮跑运输的他每挣点钱就拿去赌，且赌注下的很大。家里的日常零用他一样不管，不好吃穿的他更是吝啬的不能言语。袜子裤头袖口长年累月都是破烂不堪。家具家电他连看也不看一眼，更不要说置办了。还有房子，只有一个黑咕隆咚的窑洞，他就蜷缩在此，不知苦愁地消磨着……

彷徨迷茫的我唯有咽下苦楚的泪水……

他的这一赌就赌到了女儿的出生。孩子生下来时，一切正常。过了半年，才发现不对劲。医生告知孩子的顽疾是先天性，听天由命吧！他拿着孩子看病的钱去赌，直至没有给我留买菜的钱。为了孩子，我豁出去了，他兜里每有钱我就取走。但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他得知后，咆哮着逼我交出来。我惨淡地说用在孩子身上了。

他气急败坏地扔了孩子的药，砸碎了四个电壶，又朝我扑过来！我们纠缠在地上厮打着，我说我算是瞎眼了，跟了他这么个厚颜无耻之徒！他说他不喝酒，不嫖娼，就只有抽烟和赌这么个爱好，难道还不允许吗？我说他不好好过日子，不珍惜我和孩子，有什么资格和我做生意？闹也闹了，吵了吵了，打也打了，他又去了他的赌场发泄，而我则抱着孩子在家疗起了伤。

他的朋友三番五次找他要钱，说是赌场借的。他心烦意乱，成天在家指桑骂槐。孩子的病情又一天天加重，欠了医院好多帐，我再次去医院的时候，药房总管拒绝赊欠。无奈的我借遍了左邻右舍，亲朋好友，还是不够支出。暴跳如雷的他满腹牢骚，一会说他得借钱捞，一会说他运气不佳。无助的我看着这个无望的男人，泪如雨下。

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叩问上苍，我该何去何从？

那次他赢了几百元，好似良心发现，给我和孩子买了许多吃食和零用。趁他心情好，我力劝他不要赌了，靠地里那点收入赌，不够塞牙缝。他一下跳脚起来，骂我晦气！我说他要是狗改不了吃屎，我会选择离婚的！

他讽刺我说，准备离十次八次婚，突破世界记录啊！血性不改的他又召集人马了，我挨个骂他们的朋友们。其中一个顶撞我说，管不住自己的男人，有什么权力管别人，以为自己是谁啊！他们继续我行我素，末了还挑唆他说我欠揍！他举起了凳子，向我砸过来！我们又重复在地上纠缠厮打的画面，他的脸被我抓了五个血印，而我的头发则被他拔去一缕！

我回了娘家，提出离婚。没有我的日子，他赌的更嚣张了。朋友们吃喝拉撒，在家一住就是个半月。他年迈的父母谩骂着他们的儿子，却没有能力阻止他们的儿子。婆婆撒手西归前，我回到了家。而令我最伤感的一幕是，婆婆交代公公跟大儿子过，说小儿子好赌博，又不醒事，公公跟着他会受苦的。当婆婆的目光对着他时，他痛哭流涕，悔之晚矣。

婆婆的死只是令他平静了一段时日，事隔不到半年，他的手又痒痒了。公公对他已经不抱希望了，而我面对以后的日子，更是徒生悲伤，一筹莫展。四轮卖了，他用那点钱在地头打了一眼机井，用于农业灌溉。运气好加上他嘴皮的本事，三五年间我们就有了积蓄准备盖房。而这时候已经是我们结婚后的第十个年头了。

他的赌自始至终没有停止，打过骂过，到头来我们却貌合神离地过着。用他的话说，我是决无勇气突破十次八次的离婚记录了。在我们预备动工的前几天，他两个晚上输了3000元。家里一贫如洗，我甚至三年都没有买一件衣服。他不感动也不反省，这些我都无怨言了，输钱后的他神采飞扬对他的朋友说我傻瓜的根本不知道家底，他的赌棍朋友笑话了他，又趁此跑到家打我的主意！

我想我是忍无可忍了！我掴了他的朋友两记耳光，谩骂无耻！随后我拿着盖房的钱买了金项链，耳环，戒指，皮衣，化妆品，冰箱，油烟机……可谓一应俱全。就这样我还不解恨，我又给母亲，弟妹买了许多……他回来目瞪口呆，我说我今个要让他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他的拳头高举起来，不等他落下，我从身后摸出了菜刀，恶狠狠告诉他，既然不让我安生，那就别怪我无情！

他低头妥协了。我说以后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就这样凑合过活吧，只当是为了孩子！房子还是如期盖了，但他赌的次数没有减少。那个冬天，他赢了八千直至成万元，我满指望他给自己好好打算。没有！他的袖口，袜子裤头照旧破烂不堪，赌了这么些年，他竟可怜的没有给自己好好买身衣服！当我苦笑着问他时，他说藏着下次当本钱。我问要是血本无归呢？他口气狂妄说借哪！反正他能还起，别人也肯借给他！

此话说出一个月，赌友的离婚就大大挫伤了他的锐气。赌友的老婆最后一次到我家，她说我的幸福是因为我想得开，可她没有我这样的胸襟。我说摊上了有什么办法！她说她要走了，我问是因为赌博吗？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没过几天，传来赌友协议离婚的消息。他首先震惊了，问我怎么可能呢？我说下一个就是他，这也是我不要二胎的主要缘由！

赌友死活不肯签字，亲朋好友包括赌友的岳父岳母都赶来了，他们极力劝解撮合。赌友的老婆意志相当坚决。沉不住气的赌友终于大骂老婆贱卖自己的肉体！赌友的老婆当着亲朋好友，当着双方的父母，当着法院人员的面，声泪俱下说赌友晚上打牌，白天睡觉，将她当木偶，当活死人，还说这样的她和寡妇有什么区别！所有人沉默不语，赌友更是悔恨交加，他说他可以改，他说再给他一次机会。赌友的老婆摇头说太迟太晚了！

他老实了许多。但并未因此停下他的赌手。平息了好长时间，他又赌的不见人影了。而这次赌友事故的发生，令他防不胜防，更令他彻底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一个赌友是三个孩子，赌光了家底不说，还将孩子的学费偷拿了，老婆气的寻死觅活，还叫来娘家人将他打成残废！就这他还赌心不死，只要是地里的农作物卖了，他就第一时间偷钱，必要时还从老婆手里抢！老婆气的只差疯了，她跑到赌场大吵大闹，说要是有人敢收留她男人，她就和谁拼死活！没有人再敢借给他，也没有人再敢搭理他。现在的他流着鼻涕成天走在街上，要么就是吆喝人打牌。可人们背身骂着他强盗，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的第二个赌友是两个儿子，当年真可谓意气风发。那时的他是税务的领导，赌款自不必说，那个毒瘾更别提。三天三晚不吃不喝是常事，还有他的派头，一米八的个子，九十公斤的体重，试问谁是他的对手？他的口头禅是要赌就赌个天翻地覆，要输个就输个痛痛快快！他跟着他的赌友就那样放肆挥霍着。直到他的赌友一天天的瘦下去，最后被查出糖尿病。他一下懵住了，问我怎么都是好人不长命？

他们是“好人”吗？看看他们的妻子儿女，个个不是以他们为耻！他们这样不负责任自私自利的男人要是堪称“好人”，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所谓的好人了！赌友的病情逐渐恶化，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家庭的重担一下落在老婆身上，孤苦无依的老婆恨不得杀了他！他不体贴老婆不为老婆孩子着想也罢了，天天逼迫老婆拿钱来，还怀疑老婆有外遇！队长，大队长，司法干部调解了不计其数次，仍然无济于事。更主要的是他的工作丢了，孩子们受到了影响。

大儿子失学了，悲愤交加的老婆无可奈何，送大儿子去了千里之外打工。二儿子还小，老婆一气之下和孩子住在学校。他天天跑去学校骚扰，老婆气的没法，就随手给他点烟钱。赌场已经没人愿意和他坐在一起了。他骂骂咧咧的，说他有的是钱，还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要是搁置现在，他才看不上他们这些卑微的小人呢？

时至今日，200斤的体重下降了一半，他瘦的成了皮包骨头。就这他还自以为是，狂言倍出。前几天在门口碰到他，他的真皮皮带成了布条裤带，眼睛眯成了缝。听说眼瞎是因为受糖尿病的影响。都冬天了，他还穿着夏天的薄料白裤子，冷的瑟瑟发抖不说，还不忘抽着烟向麻将馆的方向走去。他这般状况令人们既同情又深恶痛绝，他更是避之不及，唯恐招惹上是非。每到家来伸手要烟，或是借钱，他就厌恶地扭过头！还问我怎么放他进门的？我故作深沉问，你们当年不是很要好吗？怎么？才几日，就忘了彼此“辉煌”的日子了？

他气虚地骂到谁跟他是哥们，便甩手而去！其实他的惨状不比他的赌友乐观多少，我的他在人们眼里，更是嗤笑的对象，也是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

这天，他一个在外的同学开车来家拜访，我说他不在。他说多年不见，想好好叙叙旧。我说等会，我这就出去寻他回来。直接进得麻将馆，透过玻璃门，看见他抖抖缩缩掏牌牌的窘样，我就知道他身无分文了，更让我吃惊的是，他和一群婆娘们在打！要知道，在我们这里，和婆娘打牌是最让人瞧不起的，一是婆娘下的赌注小，有失身份，二是婆娘输极了赖账，要么转身走人。可怜兮兮的他袖口破烂，鼻涕流着，眼睛发酸，在那里像个跳梁小丑，可执迷不悟的他却浑然不觉！

不愿伤他的自尊，不想给他难堪，无论怎么说，这个男人名义上都是我的老公，是我孩子的父亲。我拯救不了他替代不了他，唯有将血泪默咽在肚子。打电话告诉他家里来人了，他迈出门槛看见是我，表情极不自然。我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态，尾随在他身后。同学见面第一句话就问他近年来有什么发展？

他笑的有点牵强，说这几年运气不佳，混背了！他的同学似笑非笑问，他不是“常胜将军”吗，怎会混背？他的脸一下红到脖子根，说孩子那几年有病，花费不少，加上老婆前年做生意，赔了三万。同学不以为然说，区区三万，何足挂齿，他不是很能成吗？三万怎会使他背的翻不过身？他尴尬的无法言明，便转换话题，问同学在哪里高就？听说人家在市里是政府要员，并房车兼备时，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了。

好长时间不见他的踪影，麻将馆的老板娘匪夷所思，她跑到家里问我他去哪里了？我说打工去了！老板娘投来不置可否的目光。人们更是议论纷纷，多数人都疑惑太阳会从西边出来吗？未过半年，大家的话应验了。回家的他第一件事就是去麻将馆会他的赌友，切磋牌艺。我仰天大笑，笑人们给他下的定论，笑他的丢人不知深浅，笑老天和自己开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三天一大赌，五天一小赌，不论是阴晴圆缺，还是逢年过节，不论是捉襟见肘，还是经济宽裕，他都一如既往习惯于他的习惯。赌了一年又一年，赌走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到头来，赌的他两手空空，赌的他白了头发，赌的他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孩子大了，花销增加不少，加上前妻扔下的大女儿又要他抚养，他的负担重了一倍。

这几天都是雨天，苦于我昨夜在电脑前看电影，无处可去的他便去了对门。今早清晨，我去门口倒垃圾，有个女人笑的前俯后仰，说想起我的他就感觉滑稽死了。我不明就里，问她怎么个滑稽法？她说人家娘们打牌，他输完了，赖着不走，就站在一旁看。人家唯恐他说牌，让他离远点，他固执地说不，还坐着冷板凳陪到天明。到了半夜，累的时不时打着哈欠，人家看着他的窘相，都笑的肚子痛，他却说他愿意，谁管的着他……

我的心像被利箭戳了一下，顿时伤痕累累……那个女人只差嘲讽他，我们不是你的老婆，管你不是多此一举吗？……可他这个挨千刀的混账家伙，看不出人的一点眉高眼低……

电话响起来了，一阵阵急促的敲门打断了我的沉思。

迎他进来，无精打采的他垂头丧气。我问他怎么啦，谁欺负他了？他摇头没有！我说那这是怎么啦？他耷拉着脑袋说，还能怎么样，输了呗！我讥笑一声，说输吧，最好连人也输了！他诧异地问我怎么不早睡，今晚怎么知道他要回家？我说我有点心思，闲着没事就喜欢胡思乱想。搁置以往，自顾自忙活的他根本不顾及我的感受，这刻却来了精神。他问我的心思与他有关吗？

我说当然了！他问我想他的什么了？我说想他的赌给我这半辈子究竟带来了什么？想这个家还有什么让他再输的？想老天爷给了我这么个赌的男人是毁灭我还是成就我？他说他本不想赌，都是我逼他的，我一不剁掉他的手，二不掀翻桌子，三不选择离婚，四不用死威胁吓唬他，五不离家出走惩罚他，六不去法院上诉，才促成了他的嚣张霸道，专横自私……我说他别狡辩了，他的头在自己身上，别人能拿他怎地？再说赌友的下场他不是没有看到，还有他母亲对他的期望，他早抛到九霄云外了，这刻没猴耍了却揪住我不放？

他说今天他输了好多钱。要是他稍微克制一下自己，今晚不出去，那么兜里的钱闭上眼睛也够这个月的生活费。要是我像以前那样偷取走给了孩子，最起码够半年的学费。他还说，天都冷了，别人家生了炉子。可咱们家的煤块还不知在哪里？我前天洗脚，他看见了，我的脚生了冻疮，是他没舍得给我买棉鞋。要是不输，够我穿几双棉鞋了……

我说别瞎想了，关灯睡觉吧！他拉扯住我的衣服，问我没有想过和赌友的老婆一样一去六年不回头吗？我说我缺乏勇气，也不想突破离婚十次八次的世界记录！他问我还在等待奇迹出现吗？我说我在满心期望他婚前的英雄气概重生，不过那是我的异想天开，也是我这半辈子来的幻觉！他说我真傻！我暗自神伤地说真正傻的人不知道是谁！

脱去衣物，我背过身裹紧被子，催他关灯。他倚靠在床头，抽闷烟。我不由自主转过身，却瞥见他的枕头边放着他破烂的裤头和袜子！“怎么，还在怀念你的黑历史？”我随手拿起，扔在床下！他熄灭烟头，关了灯。临睡之前，他的手摸索过来，搂紧了我的腰。我问他，知道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意思吗？

他将头深深埋在我的脊背，两行热泪扑簌而下……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我想，此刻的他一定好难过。我没有用尖酸的话语打击他，也不想和他争执高低，但我想说，他走错了路。将麻将当好做业余爱好可以，偶尔玩玩也未尝不可。但要将麻将当作营生，他输的不仅是时间和精力。轻者倾家荡产，重者妻离子散。

自欺欺人的他以为进麻将馆用手脸足够，他以为聚赌纯粹是讲哥们义气，他以为他的两肋插刀，就能交到真正的朋友。他可以不要妻子儿女，可以无视其他人的想法，一味活在他朋友所谓的颜面中。用在别的地方我无话可说，要是用在赌场，这点就行不通了。他不但错了，且一错再错，大错特错。他的赌友们不是最好的例子和证明吗？何需我给他百遍的重复？

接下来的便数他了。人们明不说暗里却将他说了多少年的多少次。我不知几年以后，街头流浪着的“强盗”，“乞丐叫花子”一类的人物会不会是他，但我真心祈祷不要轮到他接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