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饕是老家对乞丐的称呼。
现在的老饕一般只有城市才能见到他们的身影,但在七十年代,城市管制比较严厉,出入都要凭介绍信,似乎农村是他们最好的去处。小时候,每当早上和傍晚就能见到一些衣衫褴褛;佝腰驼背;满脸菜色;携老扶幼的身影出现在大路上或村口。这些人就是城市人称的乞丐,乡下人则称为老饕。
老饕从“老”字可以看出行乞者多为上了年纪的人,但也有一些青壮年和小孩子,他们成群结队,走进院子,便挨家挨户乞讨,说话的声音像病人微弱,躬着腰,背着蛇皮袋子倚着门边,仿佛极蠃弱的样子,乡里人把这种行为叫做背门枋。大多数乡下人热情,好客,但在七十年代人们基本上还都处于清贫状态,一般人家看到老饕上门就用竹筒量点米,尽点人心,也有些舍不得牙缝里省出来的那点粮食就干脆说屋里还没打米呢。好人也有,像我妈就是一位菩萨心肠,每当有乞讨者上门,便会热情拖进屋,打水给人洗脸,然后茶饭端上,最后还要留下来住上一宿,仿佛是一位亲戚上门。她的这种做法令我很不舒服,但反对也没有用,胳膊扭不过大腿,再嘀咕的话让妈知道,说不定还会吃上“竹笋炒”’。说实在话,我讨厌乞丐,一来是他们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汗溲味;二是有点怕,乡里人看到孩子们作孽,就会把老饕搬出来骇人:还作孽,等会叫老饕把你用蛇皮袋子灌去。如果这时真有一位背着蛇皮袋子的老饕在不远出现,那么我们便跑得魂都会掉下来。偏偏妈妈留宿的老饕都跟我睡,那一夜是最难挨的,眼皮直打架也不敢睡去,生怕半夜里睡着了被老饕装在蛇皮袋里背走。
在我记忆的老饕中有云南的,有湖北的,有江西的,但顶可怕的就是贵州的苗人,那些人男男女女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脑壳上都挽着大花布抱头,听大人讲他们还有刀,那种足以使小孩子闭嘴的弯弯刀。在那时一般看到贵州的苗人进村,任你平时再痞的孩子也会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藏在门角落或大人身后,露出惶恐的眼神。但怕终归怕,最后这些老饕并没有把我们灌进蛇皮袋背走,贵州苗人弯弯刀也没有在我们身上呷肉肉。大了以后才知道,那只不过是大人一种骇人的手段,并把一些恶名强加在他们的身上,其实他们是一帮可怜的人,背井离乡,风餐露宿,这点感悟一直到我离开家乡去外地漂泊时才身有体会。
到了八十年代,那些远路的老饕基本上就见不到了,这也可能同责任制有关系,只要有土地,能吃苦,就能养活自己,谁人又愿意到处“背门枋”呢。不过,本地还是有,特别是本县一个叫高庄的地方,出来讨米的人蛮多,一到十冬腊月,他们就来了,多为上了年纪的老者,行路扯着粗气,风吹都要到的样子,上门说得很可怜,要么是孤寡老人,队上收不到五保粮;就是儿女不孝,不给养口;有的也有天灾人祸的……反正各种各样悲惨的故事都在为行乞作铺垫,悲惨的故事又是眼泪的催化剂,旁听者眼珠听红了起来,个别眼泪浅的婆娘们早已在扯衣襟揩眼泪了,同情心也随着眼泪一滚而出,留宿都起了争执,给米的,给钱的,拿饭菜的,显得极为爽利,仿佛都为行乞者的命运抱不平似的。
那知他们的同情心却被人利用了,高庄毕竟离得较近,没过几年就听到那边传言,那些讨米的老者,是在农闲时来找副业的,依他们的原话说:出去做事还要受人管制,不如讨米,有呷有住,早见棉花夜是纱。他们晚上把讨来的‘同情“卖给县城那些米贩子。当时米价极高,一斤能卖到一块多钱,他们一天有时能挣到一百多块,有些高庄的人就是靠背门枋给儿子树起了二层小洋楼,娶媳妇,真有点气人。
这些伎俩被识破后,人们便对老饕没有好脸子,慢慢的远近就见不到他们的身影了。见不到他们不能说是老饕已绝迹,听人说他们去了更远更大的城市里面,行乞时不背蛇皮袋,也不要米了,直接要钱,一毛二毛都还看不上,一块五毛的他才正脸瞧你一眼。现在他们用讨来的收入不止盖洋房,给孩子娶亲,有的还在城市买起了别墅,养起了情妇。前几年报纸就曾报道过这样的一档子事,一个老饕用讨来的钱买别墅养小蜜,看后让人啧啧不已。可以这样的说行乞成了现在某些人的职业,他们有自己的团队,有地盘,有上下班时间,这份职业不是最近几年才产生的,而且来自远古,而且这份职业是很惬意的,要不怎么会有:‘当官不如板砖’这句话呢。
儿时经常听乡里老班子讲:老饕王,舒坐堂。舒坐堂是一人名,是老饕头,往日老饕就是一大帮派,金庸小说中的丐帮是真实的,他们分等级,有地位,但不如金庸笔下那样的善良,行侠仗义,他们是本地的一帮无赖,是官怕民惧的角色,名为乞讨其实就是变相的敲诈。一般人家的红白喜事,谁人可以不请,但舒坐堂你少不脱,而且得提前请他进屋,坐在上席上,好酒好烟招待,只要他坐在屋里,保你平安无事。如果少了他那可不得了,等到红白事那日,一大帮几十老饕围在屋前,人不得进,也不得出,一身粪臭,稍有言语上冲撞就拿出事先预备的粪便浇在你屋阶前,让你更难堪,如果还不讲好话,他们就拿出看家本领,板砖——用一块老火砖把额头砸出血,破你兆头,本地又处偏隅,古文化又极其浓厚,看到那种阵势不对,只得讲好话,打发人把舒坐堂那个老爹爹抬来,安置坐在中堂屋,摆上好酒好肉才能了事,也许“坐堂”两字由此得来吧!
但这些事都发生在以前,舒坐堂也在清山反霸那年呷了铅脑脑。在我的印象中的老饕除了上门有气没力的说些博人同情的话之外,没见过传说中那种阵势,讲戗话的都没有。到在深圳受过一次白眼,那次刚好从超市买东西出来,见到门口有个老饕,我顺手把刚找回的几个硬币扔进他的碗里,走过时听到背后嘟嘟囔囔的,回头一看,他正对着我挤眉弄眼表示不满,嫌我给的钱太少了。
家乡现在可以说是基本上没有老饕了,现在到处都是机会,只要人肯干。年老者真实是丧失劳动力的也有了敬老院,那里面自然比到处“背门枋”要好得多。但也有例外,如八老仙,他是我所见讨龄最久的老饕,他似乎脑子有点毛病,讲话神神的,牛头不对马嘴,但听他同院子的人讲:他神!没有你聪明。他曾经是县里水泥厂的工人,但没上过几天班就回来了。至于这事是否真实我也不知道,反正道听途说,世上的话都是人说的,人的这张嘴呢,又是扁扁嘴说圆圆的话,可信度是值得商榷的。不过我有时也想不明白,如果真的成了受人敬重的工人,还有人愿意去做老饕?难道真应对那句话:当官还不如板砖吗?
八老仙现在也不是职业老饕,他也正逐渐沦为业余选手,只是听到那里炮仗响,他才会前往,背着蛇皮袋,手里拿着几根小木块,用红纸条封着,名云:送柴,柴跟财是同音。他也不用说什么悲苦的事情给人听,反正只隔这么远,底子大家都晓得,把柴放在屋阶前说点好听奉承话,就有红白喜事的主事者迎了上去,给他一包烟,运气好的话还给几块钱,并叫他等会,用不了多久厨房帮忙的便会给他一大钵子砣子肉和片子牛肉,一碗米饭。有时做白事时,还得派人去请,特别是下半年,天气冷,老(死)人比较多,做佛事时就得去请八老仙做差夫,差夫就是阳间人做着阴间的事,按乡里人的说法,做差夫是要折福的,没人愿意,远近只有八老仙肯做,一到此事上他也会熬起了价钱,并声称:做差夫蛮呷亏的是重事,价钱要相宜点。再相宜也是十块二十块,他是不会狮子大开口的,他也知道这些人都是衣食父母。生意好时一天要做几回差夫,有时也客串一下孝子的角色,披麻戴孝颠三倒四嚎几句妈妈娘或爹爹爷。这些事对其他人来说是下不了面子的,但对八老仙子来说无所谓,正由于此,他从八老仙变成了八师傅了,独行市能不水涨船高吗。
去年回家恰好乡里老人,为尽乡谊我带着女儿去烧香,当时八老仙就在同那帮给死者升天悔过的老士道士坐在一起喝酒,喝得满脸泛着红光,他旁边还坐着一位妇女。他是来做差夫的,那妇女是他的妻子,是个哑巴。
临出门恰好我走到他的后面,主事的堂兄打着哈哈把他送出门前,看着他的背影对我笑说道:八老仙你都莫死啦,你死了,那个给这些老人当差夫运钱。
他走在我的前面,佝偻着腰跟哑巴妻子搀扶一起,走路巍巍颤颤的。我和女儿快步超过他时,我回过头瞧了他一眼,他也回了一眼,泛着红光的脸挂着卑微的老迈。我儿时很怕他的,他曾经趁我蹲在地上玩迷时从我头顶上跨过去,吓得我几天吃不下饭。
“他是谁?”女儿对他俩充满好奇心。
“八老仙。”
“他是干什么的?”
“讨米的”
“为什么他要讨米?”女儿几乎没见过什么乞丐。
“为什么要讨米?如果你不好好读书,又不肯做事的话,你就得像他一样讨米。”
“哼!打死我都不去讨,自己有手有脚,随便去做点什么,还不能吃饭。”
“哈……”女儿的话让我高兴极了。
看来乡间的老饕真的要绝迹了,也许到了女儿的女儿,当听到“老饕”一词会露出满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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