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乖不在角上;羊乖不在头上;伢儿乖不在屋上。”
“公公佬(爷爷), 你讲是为什么呢?”
“从明奂公搬到院子起,到八十年代初,全院子总共只有十几间屋。你看,现在院子这几年建好多新屋,可以这样的讲,屋从院子排起硬要接到大队部去了。就讲老七你,大队部有一幢新屋,院子上面又有一幢老屋,儿女都不在屋,你俩口子怎么住?”
“能怎么住,还不是一人住一幢屋,她守老屋,我守新屋。天气好的话还舒服一点,要是天气不好的话,俩人呷饭都要各烧把火。”
“你看下我,三个女儿一个儿。女现在全放出去了(嫁人),五坨又常年不在屋(打工),还不是我跟他妈妈守着一幢屋,一人困一头,一到晚上想讲句话都为难。”“所以现在只能留田,不能树屋。你看下城里到处都是屋,你再到山里去看下,好多屋茅草都长齐屋檐了。”
“现在人都出去了(打工),就是回来也在城里买屋。”老七说。
“买屋是另外一回事,就拿我来打比方。从我公公手上算起,他有四个儿子,开荣,开华,开富,开贵。再到我这一代,一屋只有一个男丁,到我下一代更加差,一屋平均一个接脚的都没有,除了我跟学兴还生个儿之外,其它两房全是女。学兴的儿结婚后生两个女儿,这你是晓得的,现在唯一接香炉钵钵只有靠五坨。”
“那是,国家的计划生育不知道是好是坏。”老七感慨道。
“屋越修越大,越修越高,人越发越少。你讲这么多屋到头来有哪个去住?又有什么用?”
“现在生女的可以养两个,而生儿的只能生一个,你从这就可以看出女儿要比伢儿多一半,你讲以后是嫁女容易些还是讨亲容易些?”
老七沉默不语,他家的儿子三毛就生了两位“千斤”,加在一起刚好一吨。
“公公佬,听人家讲:你今年养猪发了点财?”沉默会的老七又道。
“还算好,二十头肥猪算是顺当出栏,也搞了二万多。”
“那你屋的猪为什么不作障呢?”今年本地猪发大瘟,十个猪栏九个空,老七问道。
“我跟别人喂猪不一样,讲起来还有人认为我封建。别人喂猪打预防针,而我养猪只安“土煞”。今年按年分属丁亥,八龙治水,是个旱年成,按天干地支来讲的话,丁属木,亥属火。按五行相生相克来讲,今年年份相克,肯定是五谷不丰,六蓄不旺的。但我讲出来,又有几人相信呢?我在猪栏边安“土煞”还有人笑我,当时我不好讲什么,只在心里默着想:到时就晓得了。”
这是我在给邻居嫁女帮忙时听到的一番话。对话的俩个人,一个叫老七,是在给邻居嫁女婚宴煮饭的,而另一人就是我标题上所写的那位九师傅。
九师傅在院子辈份极高,是学字辈当中硕果仅存的几位,走进院子叫爷爷和叔叔一片亮。他跟我父亲同辈,在我面前也是叔字辈。九师傅现在的家以搬离院子,可以这样的说,这里只不过是他的老家。
“公公佬,五叔讲亲了吗?”老七也许被什么丁亥和五行弄昏了头,他想换个话题。
“讲了,讲了两三处,人家女儿的娘爹来屋里都看过了,都讲要得,但他不在屋,结婚是他的事,又不是我的事,我答应也没有用。”
“那是,公公佬屋里搞得好,娘娘佬贤惠,五叔人又长得行武,是个女儿过(嫁)到你屋里都放心。”
“怎么说呢?前几日我到黄潭给人看屋场,就有人要和我对亲家,当时我就不敢松口。你讲要是答应了,等五坨回来又看不上,人家要怨我,再讲做手艺的人讲的就是一个钉子一个眼。如果四面八方惹烂起,到时敷不上口子,那还有脸见人。所以我一处不松口,等五坨回来再讲。”
九师傅口中的五坨就是他的儿子,这个五坨也废了九师傅不少的心思。当时按计划生育条例,九师傅连生三个女儿,就应去做绝育手术的。但他没有去,而是东躲西藏直到生下五坨为止,后来听人说,五坨生在一个路坎下边。生五坨那天,东躲西藏的五坨娘听到“马路消息”,说计生办有人知道她躲在什么地方,于是一路小跑,也许是日子到了,也许是一路颠簸动了胎气而导致早产,在一个路坎边便生下了五坨。
五坨按辈分来说哪我是宗族兄弟,我去年在福建也见过他,一对大暴牙,满脸青春痘,在公司里面有人叫他西瓜刨,也有人叫他癞蛤蟆。也许是家庭影响,还是耳闻目睹,他也学了不少甲乙木,丙丁火,庚辛金之类的流传乡下的玄说。他随身还带一副筶子(用竹根削成的一对半圆薄片,根据丢下的正反测判人的未来运程),在福建时我有一天不小心从斜坡上摔了下来,脸被地面擦烂,他就曾拿出筶子要给我测流年,但被我拒绝了。有时他也用这种小把戏给公司里的漂亮女孩子算命,借机接近,但好象效果并不怎么明显。
从上面九师傅跟老七的对话中,你明显的可以感觉到他的话从表面上好象并无多大的破绽,但在他离开后,就有人对他发出的异议。
“九神仙,一世人就会放怪话。”九神仙是他的艺名,他是院子唯一的神汉,给人看风水,采坟山,有时还给一些穿裤子,缝都不对裆的女人算算八字,抽抽签。
“老七,他讲媒人都把他家大门挤烂了,门槛踩破了,那你不晓得问下他,他家大门有一卡宽的缝,是不是媒人挤的;进他屋的桥板上有一个圆洞是不是媒人踩破的。”他家的大门有一条大缝是年久失修,进屋那块石板上以前是扇磨,那个圆洞是磨眼。
“九神仙净吹牛皮,他安土煞?那他前年怎么不把猪安好呢?他今年搞这几万块钱还不是搭帮学旺(他的叔辈兄弟,在县蓄牧局上班)一个星期到猪栏看几遭,给猪打针喂药,就凭他瞟起个眼珠能喂得猪大?”
众人对九师傅不怎么满意。但九师傅好象并不知道,在隔壁的屋里又听到他在大谈天干地支,大谈媒人踩破他家的门槛和挤破他家的大门。里面也传来如老七一样叫公公佬那种谄媚的附合。
那种附合是九师傅最喜欢的。他家都搬离院子差不多几十年,但他仍跟满院子有人情来住,反正他只要听到院子有什么响动都会从他家探出头来看过究竟,以示关心,以示对故土的留恋。院子有婆媳吵嘴的,兄弟相争的事,他只要知道就绝不袖手旁观,而是从中积极的撮合。但事后我发现领情的极少,那些被他“撮合”的家庭还是背着他叫九神仙或九瞟子。他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明奂公要是留到人民村(一处靠近河边的地方)就好了,搬到这里其实一点也不好。同时他也对我说出院子不好理由,理由不外乎他从那些油印小册子中看出来院子风水的破败,并声称这是一块败地,永远是出不了人才的,除非离开。说到这时他露出自豪的神情,也列举一些曾在院子住过的人家,搬离故土之后在其它地方生活的光辉事迹。这些事迹也自然夹杂他的一些故事。譬如:他在他现所住的院子是何等有威信,何等有话份,是讲一句算一句的主,是筛子皮上的人等。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他所住的地方离院子只有二三里,从他院子人嘴里也可听出对他不满意和厌恶。也照常叫他九神仙或九瞟子。
一直到傍晚,我坐在邻居家的大门口,看到他喝得满脸红光的走过来,并叫我老侄,我对他微微一笑算是答复,而我身边其它的人则都扬起谄媚的笑脸,叫他九公公或九叔。好像很尊重他的样子,而这种样子又引起了他的话趣,又找了张凳子坐在我身边说起了他的五坨,以及给五坨提亲的媒人。众人也许是有事,也许是其它什么原因,阴一个阳一个的离开,最后只剩下我麻木的在听他对明奂公选择院子的错误,以及包括他在外乡生活的本家各种光辉事迹。一直到天有点麻麻黑,他才踩着歪斜的醉步离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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