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以后,隔了一年父亲续了弦,是为后母,和我们几个子女关系很不融洽,也和父亲经常吵嘴,在我的记忆中,我是在家庭争吵声中渐渐长大的。那时,上海正处在解放前夕,国民党军队虽在淮海战场上节节败退,仍大造“誓死保卫大上海”的舆论,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飘扬在商店、学校、机关的上空,郊区碉堡林立,戒备森严;市区街道上也处处挖掘有一个个散兵壕,弄堂的大铁门上全都用厚实的木板堵上;军警宪特多如牛毛,红色的“飞行堡垒”(一种装甲警备车)在街上横行霸道,专逮地下共[chan*]党人。蒋介石已宣布下野,街头的大喇叭里响着“孙科、李宗仁,李宗仁、孙科”的名字(到了老百姓的嘴里,就变成了“真苦、俚种人,俚种人、真苦”了),他们俩在争夺总统的宝座。时局混乱,恰似“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父亲嘱咐我们除了上学哪都不许去,好得家中藏书丰厚,得不到家庭温暖,我就一头栽进书的海洋里了。最适合我看的书是一玻璃柜的《小学生文库》,商务印书馆发行、王云五主编。书柜的门楣上是绿色隶书的“小学生文库”五个大字,500册书分三格排列,下面还有一格是200册幼儿文库。这样的书柜我只在小学校的图书馆中见过,也不知父亲什么时候买的,反正我认字时,这些书早就摆放在家里多年了。
书的内容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自然科技类、人文历史类、文学艺术类等等。文艺类里又分神话、童话、民间故事、中外名著(《红楼梦》除外,有的是改写本,以适合儿童阅读)。当然,看得最多的就是文艺类的了,好多书的封面已经损坏严重,后来我都一一重糊过。《幼儿文库》也很不错,是硬质的纸张,彩色的画页,折纸、绳结、手影、童话、故事……很适合低年级的孩子阅读。
49年5月25日,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我照旧背起书包去上学,到学校要走过一条街,只见临街的人行道上睡满了解放军战士,这才知道上海已经新生了。想必他们经过长途行军十分劳累,才能在冰冷铁硬的水泥地面上睡得这么沉啊。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苏州河北还有少量国民党军队残部在负隅顽抗 ,所以,上海正式宣布解放是两天后的49年5月27日。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学生文库》已经不能满足我的求知欲了。好在家中还有一口大书柜,那是父亲和大哥、二哥他们的天地,里面除了大部头的《辞海》《辞源》《康熙字典》《韦氏英文大词典》等工具书外,还有《古文观止》《聊斋志异》《全唐诗》等和一些时尚的书刊,如张爱玲的《传奇》《流言》、苏青的《结婚十年》、徐志摩的《翡冷翠之夜》、何其芳的《画梦录》、徐訏的《风萧萧》、无名氏的《北极风情画》;杂志有《万象》《紫罗兰》
《春秋》等。我为自己的新发现而欢欣雀跃,尽找看得懂的或半懂不懂的看。
50年初,大陆不要说飞机,连雷达都没有,对空防御体系也没建立起来,国民党经常从舟山的定海机场派轰炸机到上海进行空袭,每户人家里的每块玻璃窗上都贴上米字形的纸条,以防空袭时被震碎飞溅出来伤人。高楼大厦上都安有高射机关枪,敌机飞临上空,就嗒嗒嗒地猛烈地开火。学校里采取早晚上课的方式以避开空袭。警报声是家常便饭,常常电影映到一半,防空警报凄厉地响了起来,人们很快疏散到马路上,找个隐蔽处,等警报解除后再继续进场看完下半场,也习以为常了。有惊无险的一次是,那天才放早学回家,敌机来了,能清楚地看到机翼上青天白日的徽标,我本能地靠墙躲避,飞机俯冲下来,扫出一长溜机枪子弹,马路上青烟直冒,被打出一个个坑洞……。最惨的是50年2月6日的大轰炸,那天是星期一,已临近春节。是日,天气晴朗,中午时分,敌机来临,等前沿观察哨用望远镜发现目标连忙报警时,机群已抵达市区上空,轰炸目标是市区各大发电厂,17架飞机轮番狂轰滥炸,伤亡1400余人,炸毁房屋2000余间,全市陷于一片黑暗之中,工厂被迫瘫痪。
上海二·六大轰炸发生后,一方面上海警备司令部火速寻找无线电专家,帮助修复国民党遗留下来的防空雷达,另一方面,在莫斯科访问的毛泽东紧急约见斯大林,请求苏军帮助上海防空。两国政府很快达成协议,一支由巴基斯基中将率领的,配备了战斗机和高射炮的苏联空军防空军混合集团军将进驻中国上海、徐州等地。
3月20日清晨,国民党空军一架b—24轰炸机从台湾起飞,目标上海。能否发现和捕获敌机,这将是对中国雷达兵的第一次实战考验。在离上海还有250公里时终于被发现。这一次,雷达为高炮部队赢得了充裕的准备时间。轰炸机刚刚靠近上海的闸北,地面炮火开始猛烈射击,轰炸机无法低空轰炸,也没有能接近攻击目标,慌乱之中投下了炸弹,然后匆匆返航了。
5月11日晚上9点多钟,安国路雷达队再次捕获目标。夜幕中黑森森的炮管悄悄地指向空中,敌机降临时,探照灯光柱突然闪亮,在猛烈的炮火下,飞机坠落在浦东塘桥镇。自从这架b-24轰炸机被击落,国民党飞机再也没来过上海。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我把家里的书看了个遍,有的是反复多次阅读过,工具书也是翻了又翻,特别喜爱词的组合,一些词汇、成语看过就记住了,常常把它们用到作文里去。四年级开始做作文后,作文簿上经常有老师用红笔的批语:好!甚好!之类。
小学快毕业时,父亲失业了。经济危机开始出现,先是变卖家里的整套红木家具(卖了100元,放到现在怕是值几十上百万了),值钱的首饰、电器……最窘迫时几无隔宿之粮,父亲就把大部头的辞书夹在腋下,拿出去卖了。再后来,连那套《小学生文库》也弄了出去,就剩下那只空荡荡的书柜,姐姐结婚时她拿去作了碗橱,后来也不知所终。佣人早已辞退,电话也早已停用,眼巴巴地看着电话局的工人把它撤了去。
家里已无书可看,心里充满了惆怅和迷茫。正在无计可施时,一个同学把我带到了上海图书馆,令我大开眼界。它位于市中心的人民广场,原先是洋人的跑马厅,要走上十几级宽阔的台阶,才能到达那高耸的钟楼底下的本馆。里面馆藏丰富,设施完善,打蜡地板,夏有风扇,冬有暖气,有好几间宽大的阅览室,分为报刊阅览室、书籍阅览室、外文阅览室、参考阅览室(要中专以上文化的才能入内)等等,底层另辟有儿童阅览室,专借连环画。如果说,家中的藏书是游泳池,那么“上图”才真正是书的海洋。每周六的下午和周日的全天,我几乎都在那里度过的。我和书中的人物对话,同甘苦、共命运,以他们的喜乐为喜乐,在现实生活里则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本来我以为这下算是找到了宁静的精神乐园,自己得以在那里放飞郁闷、无奈的心情,孰料,更大的打击接踵而来,篇幅够长的了,下次再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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