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正是这座咖啡屋。尽管更换了招牌,重新进行了装饰布置,我还是一眼就把它认了出来。
走进咖啡屋,我在临街的一个窗口位置坐下来,要了两杯浓咖啡,望着氤氲蒸腾的热气渐渐淡下去,我的思绪杂乱无章地洇濡漫漶。咖啡已经凉透了,我无意啜饮一口。我不是来品尝咖啡的,我不是来约会情人的,我也不是来排遣寂寞消愁解闷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真是说得一点不假,我那么兴冲冲的奔来,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尽管我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但我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冷酷的现实,无论如何也回避不了。我只好对医生护士一一低眉颔首打躬作揖,千恩万谢说尽了好话,千叮咛万嘱咐殷殷恳求,还掏出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放在桌子上,权且留作贴补他的治疗费营养费什么的。
依依不舍地走出医院大门,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被谁掏空了,脚底打飘站立不稳,茫然不知何往。脑袋里却像一锅烧得滚沸的粥,“咕嘟嘟”地不停冒着五颜六色的气泡……
小城已经焕然一新了,我在小城生活的时候,还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小城在我生命小径上刻下了深深的青春印痕,也在我的心灵中留下过永远不能抹煞的创痛。尽管这个世界变化快,逝水流年沧海桑田,曾经的一切都有可能褪色和淡薄,但记忆不会磨灭。一旦打开记忆的闸门,我就情不自禁地想到,我能够走出人生的沼泽,能够有今天的小小出息,当初是他给我指点迷津的啊。
我就读于一个不出名的师范院校,这种多如牛毛的大学生在僧多粥少的社会里,毕业后找工作的麻烦可想而知。既然有一说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就忽发奇想,不能成为人上人,就做一滴温吞水又何妨。于是,我没有在大城市里气喘吁吁地东奔西颠,到处莽撞扎堆凑热闹,一狠心来到人地生疏举目无亲不起眼的小县城,做一个教书匠混口饭吃,不久就适应了,倒也显得悠哉游哉。照理说,我的人生从此就应该像启动了的电脑一样,按照祖祖辈辈编排好的程序,按部就班地运行就是了,可是不久发生了意外,我人生的这台电脑突然“死机”。
我到了渴望女人渴望家的时候,仿佛下雨有人撑伞饥渴来了茶饭瞌睡有人送枕头一般,碰巧我就遇到了意中人,花前月下缠缠绵绵,朝朝暮暮卿卿我我,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刻骨铭心死去活来……然而人心变化快,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我和她都已经谈婚论嫁了,她却在一夜之间变卦了,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跟着一个大款逃之夭夭。我的筋骨当即就被抽掉了,心也好像被人狠狠揉搓了一把。我绝望了,眼前一片漆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一个人信马由缰地踯躅徘徊在街头,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小小的咖啡屋前。不妨进去坐坐喝一杯解解闷,我想。心不在焉地要了一杯咖啡,散乱的目光在小屋里逡巡。一个高大魁梧风流倜傥的男子,笑容可掬地轻轻走了过来,坐在我的对面。他说“我认识你。”我当时一惊。我是外地人,在小城哪会有熟人呢。我说“你认错人了吧”。他说“不会的,你不是张老师吗?你不是本地人,我知道。”……
我和他就这样认识了,他也是外地人,跟着女朋友来到了这座小城。看得出来,他正春风得意混得不错,幸福全都写在脸上。此后我和他经常在小咖啡屋见面,成了几乎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理所当然地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心事,人在痛苦的时候是希望倾诉的,要不准能憋个半死。第一次听过后,他沉思良久,没有多说,后来他就与我掏心掏肺了,不厌其烦地娓娓开导我,别把爱情看得太重,天底下好女人多的是,属于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拚命去追求也白搭,何必想不开呢。
我的失恋引起他的联想,他从理论上条分缕析男女之情,开始我不以为然,听着听着恍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的话句句在理字字珠玑,令我大长了一番见识,眼前豁然开朗,迷雾渐渐散去,内心顺畅平缓了许多。也就从那时起,我好像看见了人生的另一片天地,我决心要走进那一片新的天地。
他说的话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他说,恋爱这玩意儿,说穿了是人自身的一种潜在能量,遇到合适的人,就被疯狂地激发出来,男女都一样。双方接受了就叫来电,就互相释放和接收,就轰轰烈烈天翻地覆,如果有一方不接受呢,你可以把能量释放到别处去嘛。他说,感情的沼泽是可以走出来的,只要你愿意,走出来你就会发现,经历也是一种财富。能量是不会消失的,却可以转化,假如恋爱的能量转化到事业上,那收获一定蔚为壮观!也许就是他最后这句话点着了我的“死穴”,注定了我后半辈子生命的走向。
狠狠心,挥挥手,往事请随风消散。从此我克制住自己,头脑中女人恋爱家庭之类的念头愈来愈少,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把主要精力投入到读书学习和写作中去。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几年的努力,我的知识水平文字修养大有长进,作品屡屡见诸报端,机遇终于向我走来。省城的一家大报公开招聘记者,我一路过关斩将摔掉一大帮竞争对手,如愿以偿进了大报社。这回就是借着下来采访的机会,绕道来小城看他的。
一晃过去了那么多年,唉,说起来惭愧啊,光为着自己的能量转化,与他的交往却不知不觉的少了,后来干脆难得见上一面,只是在即将离开小城远走高飞的时候,才和他相约在小咖啡屋谈了一个晚上。那时我已经看到他的脸上隐隐流露出一丝忧伤,好像正在为一笔数目不菲的筹款发愁。我又帮不上丁点儿的忙,话题也就没有多聊。
这次来小城,我见到了他,不是在小咖啡屋,而是精神病院。遗憾的是,他已经认不出我了,更不要说语言和情感上的交流了。他的身躯干瘪枯槁,容颜晦暗苍老,没有一丝往日的风采,他才四十多岁,还不到衰老的年纪呀。他的眼睛再也分辩不出东南西北天上人间,就像一双死鱼的眼睛整日呆滞无神。他的傻笑毫无节制毫无目的毫无意义,常常灿烂地肆意泛滥在脸上,不知不觉地消耗他的潜能。我的心一阵紧缩,鼻子发酸,眼睛里涩涩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
听医生说,他的妻子靠亲友资助筹足了经费,先期到了美国。临走时说不尽的恩爱缠绵,夫妻俩信誓旦旦等着在大洋彼岸团聚。一年以后他也打理妥当,申请出国却被拒签了,又过了一年他还是被拒签,而他的妻子等不及了,草草给他写了一封言语冷若冰霜的短信,斩钉截铁地提出了分手,连一个越洋电话也舍不得打,一脚蹬开了他,留给他的是一个半大孩子和一大屁股沉重的债务。按他当时的工薪收入,要想还清这些债务,就是他不吃不喝,大概也要累死累活地忙乎大半辈子。此后任他千方百计也难觅她的芳踪,仿佛一下子从地球上消失了。后来费尽周折还是得到了她的准确消息,她已经和一个货真价实的外国佬儿结了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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