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线的风筝——一江浑水向东流系列【之五】

【一】

“忙，忙，你每次都说很忙，你又不是温总理？”晓晓愤愤地冲出了大门，向黄河边跑去。

“晓晓……”背后妈妈的喊声，像一阵风，渐行渐远。

头顶艳阳高照，街上人流如织，每个人似乎都很快乐地奔忙着，可这种快乐何尝属于自己？

这半个月来，晓晓是第二次见到妈妈的面。她忘了自己曾经的承诺——要在家里好好地陪女儿吃一餐饭。

妈妈显然将这事抛到九霄云外了，当晓晓提起时，她的神情有些尴尬。“晓晓，要不改天吧？我约了重要的客户，有很多事情要谈。”

晓晓满脸不悦，她已经邀请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到家做客。“你那些所谓重要的人到底有多重要，你就不能在家为你的女儿做一顿饭吃？”

“妈妈不是请了保姆吗，保姆做菜的手艺也不错！”

“不，不一样的，我就要你做。”

“晓晓乖，要不妈妈给你钱，你请你的同学们到酒店里去吃，喜欢什么点什么——有钱，什么好东西没有……”妈妈说着，把一叠钱摆在晓晓面前。

“哇——”晓晓哭了，妈妈根本不理解她的心情。她并不在乎钱，也不在乎一顿饭，她在乎的是那种浓浓的亲情。在晓晓看来，哪家酒店的饭菜都不如家里的香。

想起小时候，妈妈背着她，一起逛菜市场，爸爸的手里拎满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家里，妈妈主动让爸爸陪她玩，自己动手下厨，不一会儿，一顿丰盛的饭菜就会摆在桌子上，香喷喷的烟雾弥漫了整个屋子。妈妈看爸爸的眼神及其温柔，爸爸的眸子里，也浸透了甜蜜。

晓晓喜欢这种氛围……可几年不到，家里的这种柔情蜜意荡然无存……

晓晓毫不妥协地将妈妈给的钱扔还给她。妈妈有些犹豫了。片刻之后，她接了个电话，口气又坚定了起来。

“晓晓，对不起，妈妈真得有很重要的事……”晓晓再次推开她拿钱的手，夺门而出……

【二】

柳荫下，一对对情侣头碰着头，窃窃私语。还有天真快乐的孩童，一手牵着妈妈，一手牵着爸爸，不紧不慢地在前头走着。晓晓不忍多看，她低着头在人群中乱窜，惹来无数惊异的目光。晓晓看那黄河，浊流滚滚，就像一行沧桑的泪痕。

她想起了爸爸。他是一名地质勘探员，常年在野外工作，自然很少回家。但每次回来，他都会给晓晓和妈妈带很多礼物。

爸爸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用满是胡茬的嘴唇亲吻她的小脸，说：“呵呵，我的女儿又长大了。”很多时候，晓晓对那种感觉还是回味无穷。她还想起了爸爸陪她一起放风筝的情景。

爸爸心灵手巧，善于把风筝做成各种形状，再绘上各色漂亮的油彩，简直惟妙惟肖。

黄河岸边，晓晓拿着线圈在前面奔跑，爸爸在后面步步紧跟，不停地说：“宝贝儿，慢些，慢些！”河滩上的风很大，风筝很容易起飞。每次看见自己的风筝高高飞起，晓晓的快乐也逐渐攀升……

这个时侯，妈妈总是在不远处饶有趣味地看着。爸爸突然回过头，把一领大衣披在她的身上，说河风大，别着凉了。妈妈说，“你呢？”“我身体棒，又经常在野外跑，不碍事。”

这话没错，爸爸说过，他工作的地方，很多是荒滩、戈壁。

“能见到草原么？”晓晓问。

“有呀！”

晓晓的眼前就会出现另一个场景，远山淡淡，脚下绿草如茵，她和爸爸妈妈骑着骏马往来飞奔，落日的余晖下，毡帐成片，牛羊成群。晓晓和妈妈的笑声直冲云天，惊醒了满天星星……这是她又一件快乐的事。

可是爸爸呢？爸爸很久没有回来了。自从去年的大年夜，爸爸失手撕碎了一张照片，妈妈和他大吵了一架后，他就回来的更少了。爸爸走的时候，泪流满面，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晓晓的头，哽咽不能言。

照片上是妈妈和一个叔叔的合影，那人的形象，比爸爸可差多了，他们亲昵的样子更是让晓晓不舒服。这样的照片，该撕。晓晓在心底说。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冷了，妈妈缺少了欢颜，每次爸爸回来，又总是以兴冲冲开始，以争吵收场。

晓晓给爸爸写信，问他们之间到底怎么了，他语焉不详，只是鼓励晓晓，好好学习。她问妈妈，想从她口中寻到一点端倪，可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这些大人怎么都怪怪的，好像都喜欢装着些秘密。我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需要瞒我的？

【三】

妈妈是好妈妈，你一定要听他的话哟。爸爸还在信中说。

妈妈真像爸爸说的那么好么？

在工作上，她或许是位女强人，但作为母亲，她不是很称职。自从她主动申请停薪留职下了海，晓晓见到她的机会就少了。

她由一个小小的业务员一步步爬到经理的位置，付出了很多艰辛，晓晓也度过了许多空虚寂寞的日子。

很多时候，晓晓脖子上挂着家里的钥匙，进得门来独自一个，出得门去，形单影只。晓晓不怨爸爸，因为那是他的工作，她也不怨妈妈，仅仅只是想吃一顿她做的饭菜而已。

可这一切竟成为奢望。家里的条件越来越优裕了，妈妈厨房间的感情却越来越生疏了。自从家里请了保姆，她连回家吃饭都免了。上一次在一块吃饭，是在什么时候？晓晓想不起来。

想起每次听同学们滔滔不绝地谈论起周末又和爸妈去哪里玩了，她就想哭。

她到底忙些什么呢？晓晓想。

她曾经远远地看到过，她和照片上那个陌生的男人钻进一辆小车绝尘而去。晓晓连忙打电话问，她却说在外地。

莫非，是妈妈移情别恋了？莫非，外面的传闻都是真的？

我的妈妈也，晓晓在心里说——你可知道外边的人怎么说你？他们说，你是红杏出墙。你可知道同学们在我背后是怎么窃窃私语，她们说你傍上了你们的大款老板，所以当上了经理。

晓晓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妈妈明显开始嫌弃爸爸了，话语之间有了一股子轻蔑。她说金钱决定人的地位，男人的悲惨开始于挣钱没有女人多。她说爸爸和她聚少离多，她苦的像天上的织女。

她还说爸爸不管这个家……

晓晓知道，这不是事实——爸爸是很爱她们的，几乎每天都要打回来电话问候他们。妈妈接电话的神情渐渐有些懒洋洋的，晓晓却很积极。爸爸亲切的声音通过电线传来，温暖她整个心底。她仿佛看见爸爸正带着他的团队，挟着笨重的工具，沿河滩迤逦前行。晨风吹动了他的乱发，在蓝天旷野中留下了一个帅帅的影子。

【四】

听爸爸说过，他和妈妈恋爱还有一段传奇故事。

有一南国的女孩，千里迢迢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求学。她生平第一次看见黄河，惊讶不已。这时，一只大得出奇的风筝从空中掠过，装饰的火龙一般。看到这样漂亮风筝，她又惊叹了一回。火龙翩翩起舞，盘旋上升……正当她沉醉于无限幻想时，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人身上。

一回头，她看见了放风筝的人——当真是一颗小白杨，傲立沙滩上。他碰巧回家探亲。她对他相视一笑，表示歉意，然后匆匆离开。他们没有说一句话，自然也无从知道对方的姓名。但那一笑，让他刻骨铭心。

后来他们矿上表彰先进工作者，召开了一个联谊会，还特别邀请了地方上的一些团体。单位醉翁之意不在酒，表彰积极分子是真，其实更是想解决一些大龄青年的婚姻问题。单位领导说，我们可是花了大价钱了，一定得把你们推销出去……

作为某大学志愿者的女孩，在一群披红挂绿的人中，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时的母亲，还是个少不经事的黄毛丫头。他们鸿雁传书，互诉衷情，倾慕和思念比黄河水还要长。他们深情相恋，心心相印，其中的甜蜜比大海还要深。毕业后，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

曾经，听他们有过一段对话：

他问：“你怎么会相中我呢？”

“你长这么帅，在那人群中一站，还不鹤立鸡群呀。”他亲吻着她，开怀大笑。

“你那时又怎么看我？”她问。

“你是我心目中的天使，比圣母玛利亚还要纯洁，比世界上最美的花儿还要中看。”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吧，肯定是你在荒郊野外呆久了，看见是女的就会两眼放绿光？”

他说过，在戈壁滩上，除了他们几个光棍汉，很少见到外边的人，别说是漂亮女子了。有时候看见一个过路的人，都要瞅上半天，只到脖子困了才罢。每到晚上，就会看到旷野里绿幽幽的鬼灯——那是狼的眼睛。

他和她相视大笑。

“不信呀，不信你看咱们的女儿——集中了我们身上所有的优点。”他很自豪。

爸爸妈妈老说晓晓是她们爱情的结晶，或许这结晶就是汇集两人的长处吧，晓晓想。

可爱情到底会是什么呢？

【五】

今天老师批评她了，说她早恋。他说的是她和东升——一个高年级的大男生。

“你才多大呀，11岁——花骨朵一般的年龄呀。”　老师眼镜片子后面的目光无比威严。

“我没有和谁恋爱，我只是和他说说话而已。”晓晓争辩道。他虽然说过“喜欢她”的话，但晓晓的意识里还没有爱这个概念。东升父母离婚了，他跟着奶奶过，日子也很孤单。他们同病相怜，他们之间无话不谈。

“你知道，在你这个年龄，应该将所有的精力用在学习上！”　

“可是，我学不进去！”晓晓说。

“你看看，父母给你创造了那么好的条件，没有理由不好好学习呀。”老师换了一种语气：“有什么困难，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没有。”晓晓说，委屈的泪流了下来。老师怎能认定她是谈恋爱呢？她和东升只是最要好的朋友而已。他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聊天，一起打发那些空虚无聊的日子。

但老师手里有“铁的证据”。要怪就怪那个东升，两所学校门对门，咫尺之遥，偏偏要写什么信——还满纸肉麻的话语。她收到信，不知是该留着还是该毁掉，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被老师逮了个正着……

在学校，受了这般委屈，本来希望回到家里能得到些许慰藉，可妈妈匆匆地回来一趟，又要走了……

一想到东升，晓晓不禁打了个寒战。自己的爸爸妈妈会离婚么？晓晓不知道。

她赶紧拨了东升家的电话，要他到黄河边大铁桥头取齐，共商对策。

东升匆匆赶来时，晓晓正望着前面发呆。一只风筝欢快地飞着，突然一阵狂风袭来，线断了，风筝直直地朝河心坠去……放风筝的小姑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对男女，想必是她的父母，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然而，任凭他们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母亲说：“乖囡囡别哭了，我们给你买一只更大更漂亮的就是。”“不，我还要我原来的那只……”小女孩哭的更欢了……

晓晓唏嘘不已。

东升说，人与人的感情是琢磨不透的，他们如果相爱，天涯海角都会聚到一起，他们如果不爱了，十八列火车都拉不回……

“真是这样嘛？”晓晓颤着声音问。她的上下牙不由自主地打架。

千真万确——我的父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晓晓突然跃起，向栏杆外面扑去。

“你干什么？”东升紧紧地抱住她。

“想死！”晓晓咬牙切齿地说。

“傻妞，别干蠢事！”东升抱得更紧了……

【六】

晓晓感觉有些冷，无穷无尽的悲哀从心底扩散开来。

她活得太孤独，太可怜了。她太需要一个结实的肩膀作为依靠。东升的拥抱，她没有拒绝。她一直拿他当自己的亲哥哥。

晓晓有些饿了，这才记起吃饭的事。东升说：“我请你吧，咱大搓一顿。”

“不，我要喝酒……”晓晓大吼一声。东升吓了一跳。

那天晚上，他们叫了啤酒，又喝一瓶白酒。晓晓喝了很多，她感觉到体内彻头彻尾的寒意——她太需要那些灼热的东西来温暖它们，融化它们。

晓晓醉了。就这样死过去也好，她想。

朦朦胧胧中，她看见了自己牵着风筝，奔跑在黄河岸边，她的后面，一边是爸爸，一边是妈妈——她牵着他们的手，一起飞升，直到云端……

但一会儿，父母都不见了，她的手里空空的……她看见了风筝坠落尘埃，自己也将跌进了混水中……

有人伸出了手，是东升。他和她一起跌倒在草坪上。

他说：“我爱你！”

她笑了：“什么是爱？”

“你是我最心仪的姑娘。”他的脸贴着她的脸，温柔的气息拂过耳边……

晓晓困了，她想，就这样沉睡过去多好？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晓晓猛然惊醒。是妈妈刚打的。晓晓懒得去理。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白的刺眼。又是一天了吗？这是在哪儿？洁白的墙，洁白的床单……不像自己家。

晓晓下意识地掀开被子，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床单上有斑斑血痕……

手机再次响起，是爸爸。晓晓接通了，只是默默地啜泣，不作一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