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不着,想起了芒。
芒是一种植物,吾乡称之为“冬茅”,此物秆如芦苇,花如芦花,叶片条形。查有关资料,得知芒的命名来源于《本草拾遗》,别名芭茅,多年生禾本植物,国内分布于长江以南地区;国外分布于朝鲜半岛和日本。分株繁殖,遍布于海拔1800米以下的山地、丘陵和荒坡原野,常组成优势群落。“常组成优势群落”,对这一句我非常认同。我对芒的印象是:春天,满山的绿;秋天,满山的黄。它的存在,让树木不见了。
但是,芒对中国古典文学作出了贡献的,它的贡献可能不亚于树木。有两个经典意象与它有关。第一个是芒鞋,是属于隐士或者高僧的,是清苦而风雅的。两位姓苏的诗人都吟咏过。苏东坡说:“莫听竹林穿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苏曼殊则唱道:“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当初,想象不出芒鞋的样子,字典上说,芒鞋,用芒茎外皮编成的鞋。我觉得很难做,芒茎的皮剥开不易,韧性也很差。有人说是芒草做的,也有人说不一定都是芒草做的,也有稻草做的。稻草做的叫草鞋,爬雪山过草地那种,我也做过,这种活叫打草鞋。但在诗人那里,稻草做的也要叫芒鞋,叫草鞋就俗了。因为芒鞋与草鞋不同,草鞋要么属于革命家,要么属于凡夫俗子,芒鞋则是属于诗人的。
第二个是茅屋。茅屋是清寒的,也是典雅的。根据我的经验,茅屋也是芒盖的。杜少陵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生出“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怀。茅屋秋风虽有些尴尬,但境界毕竟是高雅的。司空图二十四品有“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命之曰“典雅”。文人赏雨很讲究,有芭蕉雨、梧桐雨、客舟雨——打在船篷上的,这些都是“听雨”,唯有在茅屋里是“赏”,是可以听也可以看的,最雅的。也有商人附庸风雅,将很不错的房子如“月明华屋”之类称为茅屋,或曰草庐、草堂,可见茅屋真的是雅。
但是,芒也有不雅的地方,虽然芒对山区教育的贡献也大。芒确实很有经济价值。春天的嫩叶,可供牛食用,还可以用作绿肥沤入水田;芒花可扎扫帚;芒秆可以砍下成捆地卖给收购站,用于造纸。七十年代我上小学,勤工俭学、支农。低年级时,为学校抽芒花扎扫帚,为生产队割芒叶作绿肥;高年级也即四、五年级的时候,就砍芒秆。官方、收购站均称之为“芭茅杆”,我们乡下则称作“茅棍”。我们拿起砍刀,成群结队上了山,钻进茅草蓬里,砍下,削去叶子,打成捆,背下山。芒的叶子堆在陡陡的山沟上,踩在上面,经常滑出一丈多远,后来我们受到启发,就把打成捆的芒秆放在上面,推着滑下山去,以便省力。我们砍下的这些芒秆,据说后来都变成了粉笔和红墨水。这些红墨水,多少有些小学生的血水在内——芒的叶子呈锯齿状,一不小心就被割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据说鲁班就是从中受到启发,发明了锯子。流血流汗都是为了自己,当然也就没有怨言。我把故事讲给女儿听,她说那是旧社会的事情,还拿出来讲。
芒对山区经济发展的贡献更大。我家乡有一座山,山高500余米,为全县十几个“芭茅杆基地”之一。芭茅杆为造纸厂提供原料。乡民不懂“基地”,只懂地基,“基地”当然是官方确定的,经过三级干部会、下过红头文件的。听说“芭茅杆基地”的建立,是为领导在上头争了光的。但凡故事总有不同版本。乡下人的版本是:原本山上长的是树,后来连年山火,把大树烧光了,芒却烧不死——春风吹又生么。小树又长不过芒,于是“常组成优势群落”的芒就实行武装割据,占领了这座山头。后来我在平原某地,得知有农民自发种了大棚菜,结果上级花了不少钱做了一个“啥啥示范基地”的水泥牌子,原来“基地”都是这样来的。
芒对中国姓名文化的贡献似乎不大。芒本义是谷类植物种子壳上或草木上的针状物,所谓针尖对麦芒。所以我怀疑芒的得名,与它叶子锋利的边缘有关。同样是锋利的意思,叫“锋”的不少,叫“芒”的却不多。印象里有一个诗人叫“苏阿芒”,好像也与“芒”本义无关,似乎是用了《茶花女》里那个阿芒的名字。但那是译音。
我喜欢的是芒花,刚抽穗的时候,满山紫色的芒花随风起伏,很美。
听说韩国有紫芒花节,不知道是不是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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