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老婆即将回国,于冬不能不搬走了。尽管公寓很大,客房连着客房,而且对方连半个叫他挪窝的眼神也没流露过,可于冬还是决定尽快带着自己的行李,和略显杂沓的单身汉气息,消失在女主人回家之前。
今年,于冬刚好三十而立。可惜他而立不立,连正而八经的女朋友也没有。恋爱倒谈过不少(大多是热心人为之撮合的),可没有一个是真正成功的。年龄与他相仿的,他嫌人家老;学历底些的,觉得素质欠佳;可真遇上中意的,小姑娘二十才出头,大学刚毕业,青春貌美,资本丰厚,对他免不了横挑鼻子竖挑眼。没多久,小姑娘很快就发现,这位于先生的口袋,远不如他副总经理的头衔那般潇洒……。一切,也就自然而然地淡下来了。
苦闷的时候,于冬也只能躲到网上自我消遣。下班了,也不急着回家,野狼似地,在网上聊天室,或者网上电影院之类的地方磨蹭。这期间,倒也交了不少网友,还约见了几个。可是,从网上下载的感情毕竟虚幻,除了给茶楼或者咖啡馆徒添网友见光税外,几无实质性收益。这还真应了一句大实话:不缺人追的,谁还肯在网上耽误功夫?
不过话说回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所失必有所得。一位喜欢把工作拖到晚上做的女下属,因经常性地和于副总厮守在一起,在电脑音乐、袋装咖啡、排档夜宵以及彼此倾吐点小往事等一系列看似不相关事件的排列组合下,竟然催生出了一段暧昧不明却又温暖无比的办公室恋情。确切地说,这段小资式样的感情不能叫做恋情,充其量只是相互好感而已。可是,就是这段由深沉的夜色激发的、特定的氛围孕育的好感,以其固有的发展逻辑在不断地升温——在某个幽寂的子夜,从于冬将自己的下属送回她租来的家开始,到自觉自愿地掉进她设在床上的玫瑰色陷阱为止,终于达到了烫人心魂的沸点。
都这么说:窗户纸捅破后,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唯一小有复杂的问题是,于冬既想和她保持这种战略伙伴关系,又不想与她朝着所谓的爱情婚姻方向共同发展。这似乎是个矛盾。这个矛盾,既好处理又不好处理,做起来有点像走平衡木的体操运动员。
于冬在她家也就是客场与她共度了几个周末后,觉得应该把她带回朋友的公寓,换换生活口味。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把他的如意算盘打了个稀巴烂:他所在的那个小公司的老板,很武断地把这个喜欢加班的小姑娘给开了。
于冬有点不知所措,只好临时改变计划,准备先请小姑娘去她喜欢的比萨饼店大吃一顿,然后去四星级宾馆开个房间,予其以充分的呵护与关爱,然后,再帮她设想下一步的路该怎么走。可在约定的比萨饼店门口,于冬等来的却是一段没头没尾的短信。她说,她已经坐在去上海的火车上了。接着,于冬的手机彩屏上出现了一连串的恨——恨老板,恨公司,恨天空,恨大地,当然也恨错待她的这座城市,就差恨这个时代了。
对方没有恨他,这使于冬颇为释然。可这也不对,这似乎也表明了事实上她也没有真正地爱过他。真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有些失落的于冬,像瘸腿的狼一样,形单只影、浑身乏力地朝朋友的家中走去。在他的意识里,有个念头如同上钩的鱼儿似的扑棱扑棱地跳:待会儿躺在被窝里,一定要把自己裹紧些,否则,脚背一定会瑟瑟发抖。
那女子去上海后,夜生活缺少结构的于冬又缩到网上去了。这回不找女的,只找房子。朋友的老婆就要回国了,他得找个地方,以便夜深人静时,可以把自己的肉体乃至灵魂,很安全地储藏在里面。然后,继续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幸福生活。
在消失了一段时间后,那女子倒是给于冬发过一份邮件。在信中,她把聘她的新公司大加赞赏了一通,并邀他有空去上海看看她。她说她很孤独,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回忆起先前那段尚留有几分余温的加班生活。于冬给她回了一封信,说我会想你的,想极了而时间又允许的话,我就来上海看你。你也可以回来看我。我们是要好的朋友,是好到可以发生性关系的男女朋友。当然,最后关于性关系的那句话,于冬没在信里说,只是在自己的心里自言自语了一句。尽管于冬不爱她,可她走了以后,于冬确实感到失去了很多东西。至少,他的脚背从此没有真正温暖过。
某个傍晚,寻房网上终于有一处地方让近视的于冬眼睛一亮:花园别墅中的一间。客厅,厨房,后花园,均可共享。彩电、宽带、热水器等,应有尽有。别墅的背后有天然溪流,风光怡人……。落款是谢小姐。后面还有一串手机号码。
于冬当即就把电话拨了过去……。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就把他带到了那个叫心怡花园的地方。于冬心里想好了。假如谢小姐长得远没有她的声音那么迷人的话,那么房子就是再合适,自己还是要拍屁股走人的。
心怡花园真是有钱人住的地方,道路两旁那些耀眼的私家车,游泳池面上泛着微光的静谧,以及月光下草坪上隐而无声的秋千,无不向于冬默诉着财富的迷人魅力和震慑力。
找到门牌号,于冬按响了门铃。一个裹着白色丝绸睡衣的女孩出现在他眼前。那女孩是个急性子,话没说几句,就把他让进客厅,请他去看要出租的那间房。这是一间十五平方米左右的房子,里面的家具颇为齐全。最让人心仪的,房里有扇小门通往后花园。打开小门,满园的植物和花草立刻映现出一片盎然的光泽。在后花园,谢小姐告诉他,她就住在他隔壁,因为讨厌爬楼梯,因为喜欢后花园,因为进厨房更方便……。
看完了房子,于冬很满意。一切都很满意。
回家路上,于冬闻到自己的衣服上有股暗香。鼻子告诉他,对方顶多只涂抹了一点点淡雅的香水。可就这么一丁点儿气息,却被他那敏锐的感官无限地放大,诱惑着他那翩翩起舞的浮想。
我不是房东,这房子是我一个朋友的……于冬怎么也忘不了谢小姐说过的这句话。他很努力地回忆着她当时的口吻和表情,希望由此界定“一个朋友”的确切含义。然而,没有任何结果,有的只是些胡思乱想:咖啡厅的对啜,公园的散步,甚至双人床上的咯吱咯吱咯吱……
和朋友喝了场告别酒,于冬就搬进了新家。和另外几个男男女女混住在一起,还算习惯。毕竟房子大,大家是各进各的家,各用各的洗手间。厨房是合用的,这反而好了。周末合在一起炒几个小菜喝个酒,打几圈扑克牌,到户外玩会网球,一切都显得其乐融融。惟一悬而未决的问题,也只是隐匿在于冬的内心深处的一个很私人的疑问——谢小姐背后的那个朋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大约在半个月后,那个角色出场了。
于冬初见到他的时候,他正架着二郎腿,以主人的姿态,陷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他上身穿一件休闲毛衣,下身是条灯心绒裤,脚上的牛皮鞋考究而突兀,于冬进房的时候,翘起的牛皮鞋还在神经质地抖动着。他的头也朝他抖了抖,然后继续看自己的电视。
于冬回房后,感到突如其来的沉闷和无聊,也打开电视,胡乱地切换。过了一段时间后,谢小姐回来了。只听那男人“小莞,小莞”地喊了几声。随即是一阵近在耳畔的开门声。门开了,又关了。于冬的心里,也由此无缘无故地冒出一股浓郁的失落感。
于冬只好抽烟,眼睛穿过烟雾盯着白墙。他想,假如把白墙移掉,面前肯定是一幅令人不堪的画面:那个处尊养优的的男人,正横在谢小莞的床上……于冬感到胸闷,透不过气来。他想静下来,但没能如愿,只好掐了烟头,起身去后花园散心。
后花园内,又是另一番天地。月色如洗,空气清新。投在地上的是自己的影子,不远处传来的是那男人慢条斯理的说话声,以及谢小莞咯咯咯的笑声。他略微舒了有口气。一会儿他的影子就开始在地面上穿梭,他蹑手蹑脚走到谢小莞的窗前。
他什么也没听真切,惟听得一颗心在嘭嘭嘭地跳。后来,窗户被打开了,同时传来了谢小莞的指责声:别抽了,呛死人了。
于冬心里一紧,连忙远走几步,仓促地装出赏月的模样,但探出脑袋的谢小莞还是看见了他。她朝他舒缓地笑了笑,然后随手拉上了窗帘。
于冬心中的那团火苗,旋即也黯淡了下去。可回到房里躺在床上,那团火苗又升腾起来了。于冬感到很不自在,这样的状态真让人难以忍受。
一个很平常的晚上,于冬准时下班。路过菜市场,买了些熟菜和两瓶劲酒。他在台灯下自斟自饮吃到七八成的时候,突然停电了。他愣了愣,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就开了门叩响了谢小莞的房门。
“有事吗?”谢小莞问道。
“停电了,知道吗?”
“是啊,你有蜡烛吗?”谢小莞说。
“有——,我马上给你拿来。”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左右,气喘嘘嘘的于冬再一次敲响了小莞的房门。没多久,三支白蜡烛就齐刷刷地竖在一只瓷盘上。于冬点蜡烛的时候,谢小莞为他倒了一杯茶。她穿了件紫色花纹的睡衣,透出了几分家庭主妇的蕴味;殷红的烛光映在了白晰的瓷盘边缘,格外的温馨。
在烛光温柔地摇曳中,于冬和谢小莞很快建立起了随意而又令人愉悦的对话关系,聊起了各自的生活琐事。
“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女人?碰到合适的,我就做红娘。”当谢小莞得知于冬仍然单身一人时,这么问他。
于冬笑了笑。似乎很难总结,又很难表达。最后,他想了想,说:
“凸的地方凸,凹的地方凹,总之,总之……。”
小莞笑了,追问他“总之什么”。这回,于冬是脱口而出:“总之要有女人味。”
小莞听了浅浅地一笑,没再说什么了,明亮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蜡烛的火苗看,红扑扑的脸上带着幽静的笑意和甜蜜。沉默的气氛,在烛光的映照下,也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借回房间拿烟之际,于冬将喝剩的酒全喝了下去。
返回原地时,小莞已经倦缩在床上了。于冬想静静地退场,静静地关门,做得像个绅士。可他没有。整个空间里,仿佛布设了一道道强烈的磁场,紧紧地抓住了他。
“我想再坐一会儿……”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
“好。”从床那边,传过了一个简单明了回答。
房里很静,仿佛能听见她的呼吸声。他闻到了蜡烛的味道,和自己呼出的酒气,以及想象中她身体中散发出来的无尽的女人味。
静默了一会儿,于冬站了起来,把椅子搬到她的床边。他要看着她睡觉。就象欣赏一幅画。借着月光,于冬贪婪地扫瞄她身体的曲线,最后,目光在她那双白净的手上停驻了下来。他真的很想摸一摸那双干净而细腻的小手。
借着胃里的酒的余韵,他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手在轻微地颤抖,在就要接近目标的时候,它甚至停住了。他想把手缩回来,又想把它伸过去。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月光下是那么的苍白。他不忍再看,就闭上了眼睛,然后还是顺着内心某个声音的牵引,把手放到了她的手上。她略带惊恐地颤栗一下,又恢复了平静,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时间,像蒸发了的奶酪,融在了静谧的、带了几丝甜味的空间里。
某个周末,于冬在下班前给她发了条短信,邀她一起吃饭。她很快就回复了他:男朋友去了马来西亚,正好缺人陪。
下班后,于冬去接她,在一家新开的湘菜馆吃了晚饭。饭后逛了一会儿街,余兴未了,又进了茶楼。再走到街上时,已是夜晚十一点左右。两人步行慢走了一阵,这才叫车回家。
进了大门,接下来是各开各的房门。然而,开了门的于冬却不进房,硬要凑到她耳边轻轻地问她:“过来坐一会儿好吗?”
她没有回答。但于冬从那难以言说的气氛中感觉到,她并不反对。
三支点过的蜡烛依然立在茶几的瓷盘上。于冬注视着朋友一样地看着它们。迟疑了片刻,他站了起来,关了房间的灯。在一片宁静中,他掏出打火机,把蜡烛一一点上。摇曳着的烛光,宛如多情的男人,侵袭着她的睡影。漠然地呆坐了一会儿,于冬又一次把椅子搬到了她的床边。
在一种很自然的状况下,她的手再一次被他握住。象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只是良久,于冬突然听见了轻得象蚊子叫一样的啜泣声。于冬感到很意外,于是就轻轻地扳过了她的肩膀。
他发现,她哭了。
“你哭了?”
她拿出一只手挡住了自己的脸,用喑哑的声调轻声说:
“他对我不好,对我不好……”
于冬沉默了,他只能抓紧她的手,安慰她:
“别说了,我知道……”
渐渐地,她的啜泣停息了,她的手,似乎也加重了力度地握紧了于冬的手。
那晚,于冬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象抱一只猫一样地把谢小莞揽在怀里,一动不动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他又去听她倾诉了。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被赋予倾听的义务了。他们两人,肩并肩地靠在床头,谈到了很晚很晚。那晚于冬又没有回家。虽然他的家近在咫尺。他,吻了她,继续抱着她悄然入睡。第三天,于冬继续去陪她。她仅留文胸和亵裤,听凭于冬在被子底下把她紧紧地搂住。第四天,她褪去了一切衣饰,任由于冬的手在她身体上弹钢琴似地抚慰。惟有那神圣的雷池,不容于冬逾越。第五天,她终于不再坚守什么了,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疯狂的女人……。在那一瞬间,于冬感到人生变得很充实。略有遗憾的是,成功似乎来得太快了。
窗户纸被捅破之后,事情发展就更加顺理成章了。于冬明知在偷情,却乐此不疲。可渐渐地,于冬感到内心有一种沉重总是挥之不去。有时,在高[chao]迭起的欢乐中,他甚至更希望躺在自己身下的,是那个去了上海的女人。尽管不爱,但却能轻松面对。
终于有一天,于冬像成熟了的蛹咬破了自己的茧一样,说出了自己的忧虑。他说,中午在办公室闭目养神的时候,他的心忏悔了。
“那就把你的忏悔说来听听吧。”小莞的口气轻描淡写,只顾很认真地涂着脚指甲。
于冬沉默了,失语了,因为他实在表达不出自己的心到底是怎么忏悔的。
“说呀,你说呀!”涂完了脚指甲,拧好了指甲油,她不依不饶地问他。
可于冬依然沉默。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着。
“别难为自己了。哼,还算现代人。”谢小莞两手支着,仰头看着天花板,语带讥讽地说道:“身体和灵魂,都是我自己的。就算我结婚了,也都是我自己的……”
外面的客厅静得有些怕人。吸完一支烟后,于冬就悄声走了。
那天晚上的对话犹如一道休止符,更像一只被压紧后弹出的弹簧,把于冬和小莞都弹回到了各自原本的位置上去了。这样僵持大约三四天后,在一个月色明朗的周末,弹簧又被压缩到了近乎不存在的地步。因为小莞带来了两个女朋友,她邀于冬一起到后花园打牌。他们四个人一起嘻闹到很晚,小莞的两个女伴才各自归去。在整理扑克牌的时候,谢小莞告诉于冬,她为于冬找到了一个很准确的定位。
什么?于冬有点困惑不解。
你就做我的月光哥哥吧!
于冬依然困惑不解。小莞解释道:月光哥哥的意思,就是比丈夫或者男朋友小一点,比哥哥又多一点,是可以做爱的亲密朋友。
于冬笑了。他问她:那么,我们之间的这段缘分算什么呢?
谢小莞想了想,说,即兴的爱情。
那天晚上,于冬把小莞带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准备在内心的忏悔再次席卷而来之前,再做上一回月光哥哥,最后即兴一次。
没几天,谢小婉的男朋友就从马来西亚回来了,拎来了大包小包,看上去红光满面,情绪很好,可能生意谈得很不错。见于冬在大客厅,他就拿出一副水晶质的国际象棋,问他会不会下。于冬答应了他。
棋局就设在了后花园。黑白水晶的棋子摆在六十四格棋盘上,格外晶莹。两人没过几招,于冬就发现,对方实在是个臭棋篓子。看着在一旁添茶递水的谢小莞,他不动容地笑了笑,决定要输掉棋局。因为那样,他的内心反而会感到轻松些。
当晚,凯旋了好几回的那个男人就留在小莞的房里过夜。对此,于冬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他加大了电视的音量,尽量让自己容易分散的心神,集中起来。
第二天,于冬去上班的时候,正好走在了谢小莞的后面。他看她一身光鲜,神采奕奕。那些曾经伤感的情绪和过于浪漫的故事,仿佛都被她藏在了自己的手提包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了。
没多久,于冬又搬家了。这回他找了一座山脚下的独门独院。虽然租金更贵,但他觉得那样挺值。他想学学禅宗,希望自己的心,能够真正的安静下来。将两只箱子放到了山脚下的小院时,于冬感到心里像是卸下了一道重负。看着山谷间些许清幽的迷雾,他不由地发出了一声清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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