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陷入了绝境。

不管当初的筹划多么严谨周密，一旦付诸实施，意想不到的情况还是有可能发生，尤其对于探险这一行当来说。这不，攀登雪山主峰刚刚出发不久，就被弥漫的风雪迷了路，堵在了一二号营地之间进退不得，失去了方向。此时又不能莽撞瞎闯乱走，徒耗体力和能量惹出更大的麻烦，也不利于救援人员的搜索。队长命令队员们原地等待救援人员，尽量不要走动和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了，狂风裹着冰雪仍在肆虐，叫人睁不开眼睛，浑浑沌沌什么也辨别不出来。气温大幅度下降，有几个队员已经支撑不住了。虽经千方百计努力，与后方怎么也没有联系上，看来只有等到二号营地的人员发现异常，才能派出救援人员来寻找，而即使有救援人员出动，夜间也无法搜索，必须等到天亮以后。也就是说听天由命吧。所携带的食物吃完了，水喝光了，光靠一只睡袋和一身的登山服，有几个人能熬过这饥寒交迫的一夜，就说不准了。

也许平时谁都不觉得生活有什么可爱之处，可一旦走到了绝望的边缘，遥遥望见死神恐怖狰狞的面孔，就会非常强烈地留恋生的世界，而往往这个时候，首先想到的也一定是生命中最为刻骨铭心的事情。

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她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呢？她还年轻，端庄美丽，青春勃发。

她是这支探险队伍中，惟一的一位年轻未婚女性，她的生命才是早晨八九点的太阳。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小径即将走到尽头，茫茫雪山将是她生命的归宿，属于她的时间已经是以分分秒秒来计算了，她再也克制不住久已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浓烈情感。

她慢慢挨近一位男子的身旁，轻轻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参加这次攀登活动吗？”

“不知道。”他说。他与她已经熟悉了好多年，也可以说是朋友，但他并不真正了解她。她不是专业登山运动员，似乎对这类活动也不是兴味盎然。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多少显得有些呆滞。

她含情脉脉，以平静柔和的口吻说道，“因为我爱你！”虽然听起来有点突兀，他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其实他也非常喜欢她，每次见到她多少有些朦朦胧胧恍兮惚兮之感，只是他深深遮掩着自己的心性，不敢也不能放飞自己欲望的翅膀，从来不做想入非非的黄粱美梦，更没有说过一句哪怕稍微亲热一点的话语。此刻正处于生死之间，面对她殷殷的眼神，听着她的坦率表白，他再也不能无动于衷，霎那间心头蠢蠢涌起一种真挚的感动，甘甜的欣喜，苦涩的悲壮。

她说，“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的内心就再也无法平静，隐隐有一种预感。我曾经千方百计的试图驱赶它们，结果却适得其反，让我更加喜欢你，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你的音容笑貌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多少个万籁皆寂的夜晚，我无法沉入梦乡，遏制不住地思念你，有时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仿佛滴落枕边的晨露。有时我就想，此生一定要嫁给你。不能嫁给你，将是我一辈子的遗憾；不能成为你的妻子，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呢……我越陷越陷深无力自拔，再不能走出你的影子，这就是我至今未嫁的根源。可是，上苍偏偏不解人意，在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已经结婚成家，你就已经做了别人的丈夫，你就已经成为无形而异常牢固的栅栏中失去自由的人！我只能默默地爱着你而不能表白，我只有暗自垂泪无处诉说，我只好啜饮自酿的苦酒……”

她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话，语调却不急不缓不高不低，就像在淡淡叙述着别人的事情一样，冷静得令人颤栗，也不管不顾他的感受如何，更没有他插上半句话，哪怕表示一点点自我感受的空隙。

他听得如痴如醉，感动得热泪盈眶，生发出无限慨叹。人生多么的美好啊，爱情多么的甜蜜啊，只是属于他和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吉凶难料，生死未卜。他不由得发出了一声长久无奈的叹息。

她也轻轻吁了一口气，周身感到从未有过的清爽通泰，全然不顾死神的魔爪正在抓挠她的后脑勺。稍微顿了顿，她觉得意犹未尽，接着说：“我爱你，这个念头吞噬我的灵魂。这些话憋在我的肚子里天长日久，发酵膨胀，撑得我常常喘不过气来。而今到了这步境地，我们就要成为空旷寂寥的雪山上几个孤魂野鬼了，如果我再不把心里的话统统说出来，死也不能瞑目，就是做鬼也是一个屈死鬼啊！”

他颤抖着嗓门，缓缓地说：“谢谢，谢谢你对我的爱，我也很爱你！请相信我，如果我们能够活着出去，我宁愿抛弃已有的一切，发誓娶你，与你同甘共苦白头偕老生死不离。即使我们出不去了，就死在这孤寂的雪山之巅，那我们就在天堂里缔结美满姻缘，来世做一对形影不离的夫妻。就让皑皑白雪见证我们纯洁无暇的忠贞爱情吧。”说着说着，两个肉身凡胎就旁若无人地紧紧拥抱在一起，长久地热吻着，两颗被炽热情感炙烤着的心熔化成一团雾。

对于他和她的举动，整个队伍里的男人们默默看在眼里，没有一个感到意外和惊讶，没有一个鄙视和笑话他和她，没有一个指指点点说长道短。反而肃然起敬，一起为他和她祝福祈祷。甚至尽其可能地关爱着，有的递上一小块饼干，有的送来仅剩的几滴水，有的投来赞许和勉励的一瞥……

夜幕降临，这支队伍接受了命运严酷的挑战。生还的希望越来越小，她不顾一切地钻进了他的睡袋。她让他仰面向上，以减少体力的消耗；她赤条条的拱在他肥大的登山服中，紧紧伏在他的躯体之上，为他遮挡着风寒，她要用自己的身体给他提供微薄的热量；她叫他把嘴张成漏斗状，牢牢含住她的嘴唇，好让她的小嘴伸进他的口腔，她艰难地分泌出一星半点的唾沫，来滋润他的咽喉，缓解他的焦灼和饥饿。

她说：“我爱你，我就一定要让你活下来，尽我的力。而我情愿先一步走进天堂，就是在那儿也会等着你来娶我。”他说：“不行，我们都要活着出去。我们要做滚滚红尘夫妻，人间烟火是那么的美好啊，我们还不应该结束生命。”他和她的灵与肉都已经扭结缠绕在一起，互相温热，互相激励，不管时间流逝，不问人间天上，就这样说着说着一起昏了过去。

天亮以后，终于有一支救援队伍寻找到了他们。除了他和她一息尚存生命垂危，其余的人一个不漏地进入了天国。

他和她都捡回了一条小命。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许下的诺言，他深深感激她对自己无私的爱。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就是她给的，他再也不能没有她，他一定要娶她。可是……

她找到了他，说：“我爱你。但我不嫁给你，请你不要问为什么。我就要走了，从今以后你将不会再见到我了……当然，我非常珍惜生命，不会走绝路的。”说完一阵风似的走了。

他惊得目瞪口呆。就想，人真的有来世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