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话机 黑色的记忆
早年读《紫罗兰》杂志,有一篇翻译小说《片纸》印象颇深。作者是瑞典的斯特林堡,他以极其简练高度概括的笔触,从最后一辆搬家车的离去开始写起,帽上缠着黑纱的主人公(提示他刚失去亲人),对即将要搬走的房子作匆匆的最后一瞥,没有什么遗漏了,当他准备把这里的一切统统遗忘时,电话机旁的墙上,有一张写满字迹的纸片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张浅黄色的有光泽的便笺纸。他把它放在起居室的壁炉架上,开始俯身读了起来。”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这是一张纪录电话号码的便条,他在短短两年里和妻子由认识到订婚、装修房子,去歌剧院看歌剧、结婚生子、请保姆、岳母来探视,这一切都是通过一个又一个的电话号码串通起来的,再后来医生和药房的电话号码也出现了。“下面的字看不清楚了,他眼前一片模糊,就像溺水人透过海水看到的那样。只有三个黑体字还隐约可辨:承办人。在后面的括号里写着‘埋葬事宜’,一切都到这里结束了。一个大棺材和一个小棺材。”
在短短的两分钟里,他又重温了他这一生中这两年的光景。其实没什么故事可言,只是用散文化的文笔,抒写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但足以触动每个有相似经历的读者了,使我看得泪眼模糊,不忍卒读。
在我的生活里,也有一段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经历,而这恰恰也和电话机有关联。由于上海开埠较早,40年代初就用上了拨号盘的电话机。我家也很早就安装了这种黑色的电话机,是装在客堂间的墙上的,离地较高。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颇具神秘感,只要清脆的铃声一响,就会迫不及待地爬上椅子去抢接电话。父亲怕我们淘气乱打电话,就用一把小锁把拨号盘和盘面上的回键钩锁在一起,这样就只能接听不能往外打电话了。
我们这条里弄里,早期还只有我们一家才有电话,左邻右舍有时急需打电话时,会到我们家来,母亲总是很快地拿来钥匙,随他们用。他们也很客气,说要付钱,母亲绝不收的。那时月租费是两块钱,可以打60只电话(3分钟以内),折算下来也就是摊到三分多一点。超过这个数,每打一次收费5分钱。这样,我们又多了个跑腿的任务,有时打进来的电话是给邻居的,小孩子们就自告奋勇做义务传达员。当然,邻居们也很通情达理,逢年过节总是少不了给我家送月饼、粽子、水果、糕点什么的。
电话给我们带来了方便,也带来了欢乐。但在我记忆深处的不是这些,而是一件终生难忘的、时隔几十年后犹历历在目的往事。噩梦就从那天开始----
那天照例吃完早饭背起书包去上学,我才上小学一年级呢。中午回来觉得家里气氛不大对头:只有佣人一个人在家,妈妈到哪里去了?我问她。她有点支吾,不知该怎么回答的样子。我急了,她才说去了医院,是救护车把妈妈送去的。几个哥哥都已赶往医院了,爸爸的单位在浦东,那时黄浦江上没有桥,还在渡轮上往回赶呢。我吵着要去医院,她也不知道是哪家医院,大家都没心思吃饭,下午我也没去上学了,呆在家里干着急。
漫长的等待后,终于传来了噩耗,母亲因胃穿孔不治身亡。妈妈平时偶有胃痛,也不怎么当一回事,吃点胃痛药也就缓解了,谁知酿成大患。那天她买了菜回家,感到胃隐隐作痛,便吃了药躺在床上休息一会,不想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反而在床上疼得打滚。佣人看着不对劲,手足无措叫来邻居,邻居硬是把墙上锁着的电话键盘用劲掰断,喊来救护车……
电话没有挽救住母亲的生命,那折断的拨号盘就像一个掉了牙的老者豁了个大缺口,十分丑陋。几十年来它仿佛一直就是以这种形象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即使后来换了新的拨号盘,也还是那样。那年,我虚岁六岁,才上一年级没几天,刚学完语文第一课:来来来 来上学;去去去 去游戏。好长一段时间里,我经常痴想,打个电话到天国去,妈妈在那里会收到我打去的电话吗?我家的电话号码是82534,她应该记得的,为什么从来也不打一个回来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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