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一色的单身汉,清一色的光膀子“短裤党”,十几双大脚板,正在懒洋洋的踩田。
一二一,踩呀踩。正戏谑喊口令的是退伍军人桥生。
一二一,立定——向精精怪的短裤看齐!
最新西山地图!
喔嚯!哈哈!一片怪笑。
精精怪勾头一看,脸刷地彤红。抓起砣烂泥巴便撒向喊操的桥生。桥生便跑,精精怪便追,下田追到上田。精精怪追得急,一跤跌进烂泥田里半天爬不起来,田峒上卷起一阵爆笑的龙卷风。
“吵死啦!看看日头可落岭了?”正在月亮田里犁田的老队长来富叔黑脸了。
猫崽喷了水,老鼠缩了头,田峒上死一般的沉寂。
精精怪脱下泥裹裹的短裤,就着田水摆几摆拧几拧,穿上,笑嘻嘻的走过来。
单身工白天辛苦,夜里心苦,再不寻点开心,不苦死也会闷死。
你饱汉哪知饿汉饥?胀一肚子麻拐气的单身汉们,想到队长一大把年纪了,还讨了个白菜苔苔样掐得出水的嫩婆娘,就觉得这世道不公平,就还要哇啦几句:
——来富叔,老牛吃嫩草啦!
——来富叔,嫩婶子喊你回去放秧田水喽!
“逍凉,再逍凉下去连短裤子都会没得来穿!还讲讨婆娘,讨狗婆!” 看来来富队长真的恼火了。
——你很?你很的讨个婆娘十把年都装不起窑?
——你很?你很天天晓得领田犁?
“你来犁,犁三犁不骂娘,我一天的工分跟你姓!”队长喝住牛,蹲到田埂上抽烟去了。
爱抬杆的精精怪说,叫哑哑去,准赢!
哑巴却哑哑哑的连连摆手不肯去。
树生觉得哥当过兵,准能赢,就推桥生。桥生头一拗,去就去!不为一天工,一天工七八分钱,二三两毛谷,卵搞头。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就不信那么难犁!
单身汉们一窝蜂围住月亮田,准备看西洋镜。
赤脚医生二宝正路过,穿着草鞋蹲在田埂上助兴,还毫不吝啬的撕下一块胶布,桥生一把捞过贴在嘴上,一扬竹鞭开始犁。
那犁头一下如浮鱼露头,不沾一星泥;一下又如泥鳅钻底,深得老牛脚打跪。桥生只好一手扶犁尾,一手按住犁拱,弄得满头冒黄汗。围观者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哑哑一个人在踩田,眼睛却望着月亮田那边。来富叔仍蹲在坡上抽闷烟,一副稳赢的样子。
还有半犁,稳住!稳住!
咬紧屁股忍住!
“同盟军”旗帜鲜明地一边倒,齐声助威。
胜利在望,老黄牛却不走了,回过头来看主人。原来犁头上包着一大团白膏泥。桥生握住犁尾狠劲抖,不脱,糍粑样地粘着。伸直脚去踩,一踩脱一块,再踩,一脚踩在犁头上,钻心的痛!一时心头火起,扯掉嘴上的封条,一句憋了多时的粗话脱口而出:“他娘的,这卵毛田也拿来种!”
众人轰然大笑。桥生来气地骂:“笑,笑我条卵!”跛脚狗样颠上田埂,提起脚来一看,大吃一惊:那脚被犁头割开鲶鱼嘴样!二宝赶快开药箱找紫药水之类的。
从此西山的青皮后生都佩服死了队长来富叔。
西山连这样的田也不多。不多却天天有事做。田远。难种。全是无塘无井无引水的望天田。晴三天便开口要水喝。天天爬起来抗旱,从冲脚挑水浇田。
真正感到田少还是在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索子一拉,竹篙一量,算盘一拍,都不相信的说:怪事了,才分多田一个?!
分多田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呢?西山人自然不会忘记那遥远的大瑶山。那里有专为穷人开的“银行”,存进去的是力气,取出来的是钱米。
分田到户不久,西山人一双草鞋一把勾刀,向瑶山要化肥要农药要柴米油盐去了。
可打个转身,精精怪空手回来了:“连草鞋钱都白贴了”。
桥生树生两兄弟跟着也空手回来了,叹口气说:“唉,现在是朽木烂柴各有主了。”
西山人第一次感到绝望了。
十几个单身汉站在村口,脚底生须的望着周围的嶙峋山石沉默无语。这山要是能长出像瑶山里那样的一片青幽一片翠绿的竹木来,那该有多好啊!然而没有。有的只是从石缝里艰难的攀沿于石面,孤芳自赏的开满着白花的螳螂刺。连稍高一点的草也看不到几处。人说靠山吃山,看来西山人靠山只能吃石头了。这里根本就不是住家的地方,老辈子却偏选在这山窝子里扎根,吃了粪!
西山人第一次咒骂祖宗了。
来富叔躺在石头垒起的床上好几个月了。不再“赤脚”的二宝说:“痨病”。来富叔就咳得更厉害,咳出半碗痰血来。
清朝末年的某一天,东河里青天白日的涨大水。河里一张木排射箭样一路扎不稳窝。排上两个人:排工王二加木材老板。
老板好多钱,一袋子银元挂在招竿上。后来木排漂到下游自己犁上岸时,排上只剩下王二。王二卖了那几十立方米树子,背起两袋银元日夜兼程赶回王家,又连夜躲到西山,后来在一个四季有水的岩口搭个茅厂住下,便四处买田招工,三两年便成了大地主。砌房子。讨老婆。穿长衫戴礼帽。手拿文明棍。王二上山下山再不走路,马崽出马崽进,要好威风有好威风。
后来解放了,向天有条卵,伏倒卵没一条的长工们,只好背把锄头去开田,东山转到西山,好不容易才开出那冲望天田。
不消讲,单身汉们全明白,来富叔躺在病床上讲的就是自己祖宗的故事。
“听到讲那地主婆好恶,二宝公公拣了几个掉地下的虫枣子吃,嘴巴被扯到后颈窝,可是了?”
“听到讲那地主婆连肉都是毒的,在穷人床上睡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一席子芝麻样的死跳蚤,可是了?”
“听到讲,6几年杀地主时,有个五六岁的小地主崽子未杀死,第二天不见了,是不是?”
来富叔下意识瞟一眼哑子,哑子嘴角扯几扯,脸好红。
“莫非就是哑哑呕?哈哈哈……”
哑哑啊啊啊的满脸憋成猪肝色,手是那么摆,头是那么摇。
来富叔想说句什么却没有说。干咳几声干吐几声唉哟一声说:“我死了你们把我埋到田边去。”
单身汉们点头又摇头。
“这一辈子,你嫩婶子跟着我没过一天好日子,我死……死也不暝目……”
不出半个月,来富叔死了,离开了他想犁转却终未能犁转的艰难日子。果然死不暝目,一双散了光的眼睛鼓起桐子苞样。
来富叔无崽无女。单身汉们嘴里喃喃着,不抵!不抵!回屋去乒咧乓啷几斧子砍倒各自门口那半蔸老果树,背来凑成一副棺材。那早被砍得只剩下半边的果树,自然是“割尾巴”时留下的“杰作”,如今砍了也好,省得那杀猪刀样的树形天天杀猪刀样的刺痛着西山人的心。
“我的老姊妹呦,你两个脚一蹭就走了呦,丢下我孤孤单单一个人呦,往后的日子叫我怎么过呦……”
是啊,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嫩婶子凄楚哀婉的哭诉,在年轻人的心壁撞出冒火的回音。
该浸种还浸种,该撒秧还撒秧,死水般平静的日子一直过到月亮田边那座新坟长满了青草。
一天,桥生正在帮嫩婶子家挖田,精精怪背把锄头从自家田里旋过来:“怎么不犁呢?”
“你有牛哇?”
精精怪这才想起组里那头黄牯子早卖了。
“我劝你还是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精精怪诡秘地笑笑。
“来富叔死了,西山的女子又金贵,从不下田,我们不帮忙还有谁帮?”
“人家不消种田,上嘴巴下嘴巴都有好的吃!”
“什么意思?”
“噢,你还蒙在鼓里。这几天晚边,哑子鬼天天送猪肉牛肉给嫩婶子,两人快好成一家人啦!”
精精怪眼睛眨几眨走了。桥生双手撑在锄头把上,望着某个地方出神。他在思谋一个奇特的现象:哑哑哪来的那么多的钱买肉呢?
那天半夜里,来富叔死去的那张石床上,嫩婶子正如那剥了壳的嫩笋子样雪白的摆在上面。两座突兀的“冰山”,快要绽开花短裤的肥臀,使得精精怪腾的全身充血,口想像烤箱一样干燥得舌头转不动,哑巴一样的立在房门口。
“进来,我晓得你会来的。”嫩婶子嫩声嫩气的招呼。晚边子她去岩门口挑洗澡水,精精怪早把“晚上来”的通知写在了色迷迷的眼膜上。
精精怪应了一声便饿虎扑食般地扑了过去。
“慢。”嫩婶子低声喝住他,“我先问你:你是想来欺负婶子呢还是想来帮助婶子?”
“帮助帮助!”精精怪鸡啄米样的点头。
“那好。女人都有两张嘴,你是打算同时养呢还是只养一张?不准讲假话。”
“当然……当然……”精精怪正想“言行一致”,嫩婶子却轻轻地推开他的手轻轻地说:“你可以走了。”
精精怪如五雷轰顶的呆立着,像犁了十八驾田都未松过轭的公牛,唏呼唏呼的出气不匀。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呀——!”的一声长吼,双手提了裤头疯了一般地冲出门去。
嫩婶子咬紧嘴唇,闭上双眼,任痛苦的泪水流湿枕巾。迷糊中想起昨天中午二宝用手代替听诊器在她胸脯上“听”病的情景。
“二宝,你那手大概有特异功能吧?”
“没没没……”二宝那手被蜇了一下似的猛缩回去,满脸彤红。
“二宝,你知道我是谁呀?”
“婶子呀?”
“寡妇,死了男人的寡婆子!”
“婶子还好嫩爽,还好撩人……”
“没出息!尽在寡妇身上打主意。有本事的,到外面搂黄花女去!”
二宝捞起听诊器跑了。
唉,西山无一个好男人!嫩笋子在心里愤然的认定,可过不了三天,她觉得自己的断言过头了,过早了。
好不容易将太阳送过山去,她正要将孤独和凄然关在门外,哑子却挤进门来了。手里拿个箩崽,很激动地从箩崽里摸出两个猪腰子来,塞到嫩婶子手上,哑哑哑的比划着要嫩婶子趁新鲜氽汤吃了,补补身子。嫩婶子眼睛一热,滚出几颗泪来。请哑哑坐,哑哑却摆着手走了。当她吃着那连什么味道都淡忘了的炒腰花时,竟然呜呜地痛哭起来,也不知是为感激还是为心酸。
一连几天傍晚,哑子都送东西来:或一砣牛肉,或两块豆干,或半碗莲米。送来就走,屁股不落凳,嘴巴不沾水。惹得嫩笋子好过意不去。该回赠人家了呢。米缸量不出半升米,鸡窝里拣不出一个蛋。嫩婶子好愁。愁得托住腮帮想心思。记得家乡闹荒灾那年自己刚刚满十八,流落到西山满打满算还不到十个年头,想到自己的年龄不禁脸一红。拂去镜面灰尘一照,果然脸子还是脸子,奶子也还是奶子。
哑哑该来的时候准时来了。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候多时的嫩婶子哗啦将门栓了。哑哑异样地看着嫩婶子,异样的拿出箩崽里的四只鸡蛋。嫩婶子接鸡蛋时将哑哑的手一起接住了,连鸡蛋一起按在自己起伏的胸脯上。
哑哑嘴角扯几扯,用力一抽手将嫩婶子拉倒在地上。四只鸡蛋作壮烈的脆响。嫩婶子欠起身子惊异地望定哑哑,委屈的泪水悄然从凄伤的眼角溢出。
18岁的哑哑终于未能战胜情欲的冲动,当两双颤抖的手再次接握到一起时,继而各自便摸索到了最佳位置,便相拥着倒向了床铺。当两颗相抚相怜的心同时进入忘我境界时,嫩婶子分明听到一颗痛苦的灵魂在作痛苦的撕裂:来富叔……侄儿对不住你老的救命之恩啊……她惊愕地睁开双眼,果然看到两行流动着悔恨的男儿泪。“五儿,五儿,你是五儿……你应着我呀?”回答她的却只有无声的摇头。
农贸市场。各种各样的农副产品正在成交。肉案一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正在进行。哑哑一手拿着箩崽和斗笠,另一只手在斗笠的掩护下悄消地伸向案板边上的一砣肉。
一直跟踪在后面的桥生正要制止哑哑,手却被后面的一只粉嫩的手扯住了,扭头一看,“粉嫩的手”直朝他诡秘的眨眼。桥生尚未明白怎么回事,哑哑已被粉嫩的手拉到一个角落,俩人三个手指两个手指的比划一番,那坨肉便算成交了。桥生心里感叹,这市场里还有市场啊!他心情沉重的想:哑哑怎么就会走上了这条路呢?仅仅是古话说的人穷起盗心吗?过去也穷啊,怎么就没偷过呢?是为嫩婶子?还是为自己?或者都是又都不是?
桥生还未进屋,就听见屋里“好味道好味道”的,进屋一看原来是弟弟树生还有二宝精精怪在兴高采烈的讲“味道”。
“萝卜团熬羊肉好味道。”二宝咽口唾液说。
“在哪里?”桥生还未吃午饭,便问。
“哈哈哈……”三个人都觉得问得好笑。
“在厕所里——早几年都吃过了。”精精怪说完又笑。
“还讲,那次那头公羊好狡猾,看着到了麦子地边了硬是不下来,两只前脚撑在石头上,脑壳抬起好高,眼鼓鼓的看着躲在地边的我们。后来我不去赶的话,恐怕连屁毛都吃不成。”树生一脸的豪气。
“如果不是我喊你去赶,就更加吃不成。”二宝连鼻孔都是得意。
“都莫讲,要是我不唆起来富叔买那几斤麦种回来撒在荒地上逗羊打,你想捞这么多羊肉吃?”精精怪俨然就是一等功臣。
“好很一个!偷了羊吃还摆功。”桥生满脸不屑的样子。
哈哈哈……三个人都觉得好笑。偷?青天白日的,羊吃麦子,一个队的围着打的,也喊偷?
“如果你不去当兵,还不是吃——一个队的哪个不吃——边记工分边吃。”树生不以为然的说。
“像这样的不义之物,我饿死也不得瞧相!”
三百斤的野猪好把嘴;聊子未生耳朵。二宝和精精怪在心里嘀咕。
大好的天气不下田,在屋里讲嘴劲。桥生批评说。
下田,天天练在田里,还不是鸡爬饲样,一天爬一天爬不饱一张嘴巴。树生理直气壮得很。
我们在讲出去做工或者跑生意的事。精精怪说。
哼,耳朵都听起茧了,到头来还不是夜晚睡着千条路,早晨起来还是蒸酒磨豆腐。桥生作出不爱听的样子。
树生说:不是我讲嘴劲。像父辈那样做长工不服那口气;做生意没得本,你讲怎么办?
出了去再说,管他做什么都好,总要有钱捞。精精怪简直有些迫不及待了。
对,割了禾就走!
青黄不接的时候,政府返销了一批平价粮给西山。西山人喜得象过年,却又愁得象死了婆娘崽女,不剁手指头买不回。
正当这个时候,哑子却从商店捧回部崭新的电视机,虽然是黑白,却也富得让口袋布贴布的单身汉们感到不可思议,还是古话讲得绝:人无横材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啊。
电视机放在嫩婶子屋里。可以罗雀的门口眨眼间成了闹市。哑哑好高兴。上烟。请坐。倒茶。俨然他就是主人。二宝和精精怪在心里酸溜溜的骂:臭美。还不就是多了两个臭钱!
走,我们也发财去!
发财去!
蜜蜂朝阳样不安了半天躁动了半天的单身汉们,一窝蜂连夜飞下山去了。
夜幕里,桥生默默目送着远去的队伍,本想提醒一声:别忘了回来割禾。但终究没有说。
年轻人一走,本来就毫无生机的村子,就更为显得荒寂了。好漫长的夏夜,桥生感到莫名的空虚千脚虫样地爬进心里。好几次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嫩婶子门口。次次都是做贼样心虚的转身便逃。不单是怕影响哑哑和嫩婶子那个,还因为那买电视的钱毕竟来得不是那么光彩,莫看低了自己的人格。
那年的雨水讲不出的好,好得家家户户的谷子看上去都黄灿灿亮汪汪的喜煞人。可该割的时候却没得人手来割。哑哑帮嫩婶子家割完就又到农贸市场“上班”去了。看着嘴巴边的饭跌了可惜,村子上老弱得好多年前就不问稼什了的老妈子老爷子,也无奈得又重操起了旧镰。桥生见不得那割一蔸喘三喘的可怜相,就默默地接过他们手中的镰刀,默默地割完一家又割一家。当他割下那条冲里最后一蔸禾时,累得当场趴在了田里。
发财的回来啦!
快过年的某一天傍晚,谁这么一喊,村子门口便呼啦一声站满了人。
外出捞钱的果然都回来过年了。一个不少——怎么还多了两个?还象是女的。噢,肯定是谁娶了媳妇回来了。还抬着两个大家伙,莫非又是电视机不成?说话间就已到村口了。天那,这哪是我们村出去的穷小子?一个个西装革履的,简直就是国家的大干部!那两个女子简直不是人,分明是王母娘娘第六第七的两个外甥女!那两个大家伙果然是电视机,还包是上彩的!
不消讲,那个鞋跟高得可以做柴钩,一直吊着精精怪的膀子走的,肯定就是精精怪的;那个嘴巴红得猴屁股样的进了二宝的屋,不是那个鸡,不进那个笼,不是二宝的是你的?
全村人嘴巴都快笑裂了,桥生却一直保持着惊人的冷静。就是那些后生崽握着他的手,洋烟一根接一根的递过来的时候,他也只是微笑着点点头,问声回来了便再没别的话好说。
树生回来的第二天晚上,递给桥生一叠钱。桥生在接与不接之间犹豫了好久。父母不在了,按讲,兄长为父,理应是哥哥拿钱给弟弟用,哥哥要弟弟关照,总感觉脸面没处放。又想到快过年了,弟弟手头有钱,先拿点出来安排过年也未尝不可。
树生见哥哥迟疑不决,又说:这钱你放在身上,万一有合式的,也好应急。过年的我另有安排。
二十大几的年龄不允许他讲更多的客气。也难得树生的一片心意。就说:也好,我明天就到鸽子岩打个转。他告诉弟弟,个多月前,远房的某舅舅搭信来说,鸽子岩有个干子,身段子还可以,只是缺了只眼睛,少了只手掌。
干子?怕不合适吧?弟弟觉得委屈了哥哥。哥哥可是打过越南鬼子立过功,而且是单枪匹马的从老虎口中夺下过半只山羊的英雄啊!
合适?我们这种条件还有什么合适可言。只要是女人就行。桥生说得很坦然,脸上看不出有多少悲戚。
树生见哥哥那样,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第二天不到半下午哥哥就回来了。颈项象得了软骨病似的,一路勾了头不吭气。树生知道情况不妙,也就不便问起。晚餐有意找来二宝精精怪等一伙人,陪哥哥喝酒解闷。
桥生一上桌便猛灌,不多久话把头就多起来。树生象玩魔方一样将话头刚巧妙的转到看亲的事情上,桥生就杯子一顿,吼一声:莫提!哪个都莫提!
大家便喝闷酒。
二宝,人还是穷不得呀……桥生拍着二宝的肩膀,古话讲,人穷遭人欺,马瘦被人骑呀。
桥生兄,受了哪样委屈,你讲。
喊她来坐过来看看,她却偏开脸说:一目了然……了如指掌,看什么看!哼哼……独眼龙!卵毛指掌!
精精怪等噗哧笑出声来。
好笑?人家说,西山,西山,西山干死汗毛,饿死老鼠;鸽子岩,鸽子岩,猪狗都比西山强!你讲,好笑,好哭?桥生说完呜呜的痛哭起来,女人家样。
年轻人一个个被气得酒杯顿得砰砰响。
用不着激动,鸽子岩确实太富了,你们连夜去帮助他们退点财。我哥醉了,我就不去了。树生的声音冷静得象拉家常,安排妥当搀扶起哥哥回房间去了。
第二天半晌午,桥生迷迷糊糊醒来,就听见窗外叽叽喳喳的,象麻雀鸟在开盛会一样。
你讲怪不怪,鸽子岩一个村的猪,大的小的,耳朵和尾巴全部被人割走了。
也未听到猪叫?
没有,天亮了才听到猪叫,开始还以为哪家屋里杀年猪呢,后来一个村子的猪嗷嗷的叫得抬起来,才……
也没人去报案?
去了,人家公安局说抽不出人手来。
桥生听着酒早醒了一半,一滚子爬起来边扣皮带边走出来问:好久?
就昨夜晚。
昨夜晚?昨夜晚迷糊中他好象听到精精怪还是哪人喊二宝带麻药,带蚊香什么的,莫非……不会,西山的年轻人哪会有那本事?不过出去这半年多学坏了也难讲。还是敲敲警钟好。
那鸽子岩的事……
哥,昨夜晚我不是一直在陪着你吗?
我是说二宝他们……
那我就管不着了。
桥生也不好再说什么。可过了两天,好多家屋里都晾出一串一串的猪耳朵来。树生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大串,还有几根尾巴。桥生也不好问,他知道问不出名堂来,有钱哪买不来?莫说猪耳朵,人耳朵都买得来,这年月。再说管他谁干的,多少为他出了口冤气。
桥生同志,你看是这个情况吧?
乡里兼管物质文明的副乡长红光满面的亮开手里的红壳壳记录本。
桥生连瞟都未瞟一眼那本子上面登着的家电数字,就瓮声瓮气地说:数字有什么?就怕那彩电冰箱的来……
来路不明是不是?副乡长接过桥生的话尾,一只肥厚的手掌莲花扇样的摇着:家家户户验过发票的,正式发票就是最好的证明。退一万步说,我又不是公安局的,我是文明办的。懂吗?
你们一定要作文明村报也可以,我得先声明:到时候我是绝对不去参加先代会的。
哈哈哈……你真会开玩笑,你不参加,还有谁参加?组里就你一个男劳力在家里,难道还要从外村请人去领奖不成?副乡长很亲切地拍着桥生的肩膀继续说:不仅要参加,而且要准备作典型发言。就按党报上的经验介绍:无田不稳,无工不富,哈哈哈……
副乡长的哈哈是颇具感染力的,但桥生却怎么也笑不起来。他脑子里尽是那次到县里参加计划生育先代会的情景:
下面热烈欢迎西山的上来领奖!
掌声雷动。却无人走向颁奖台。
西山的,西山的,来人领奖。桥生,代理组长桥生来了没有?来领奖。
桥生心里流着血走向领奖台。
西山不简单那——去年人口自然增长率下降百分之十!会议主持人不失时机的插说引起全场轰动,但很快鸦雀无声,继而是纷纷议论:下降?怎么个下降法?要桥生组长介绍介绍人口下降经验!对!好一阵喝彩。
掌声喝彩声就象一把把盐,一把把辣椒粉,撒在他流血的伤口上。他真想介绍“经验”:西山一年中早死三个,出去招亲两个;他还想介绍,西山四十岁以下的连老鼠都是公的。但他没有说,什么也说不出。他只想哭。他捧着“先进”镜屏,带着彩电支票,眼泪淋淋的走出了礼堂。认识他的人拉拉他的衣摆说:老兄,别太激动。他拣个没人的地方将镜屏狠狠地砸了,心想,再“先进”下去就会绝人种了!他将彩电取出留在计生委,至今未捧回西山。
提到领奖,只能勾起桥生心里的余痛。奖是那么好领的?那个“文明”奖更加领不得。他仿佛看到一双双鄙视的眼睛斜视着他说:无田不稳?那是什么田?十种九无收的望天田!无工不富?投的是哪样工?夜工!黑工!到那时候怕是砸彩电都解不了恨了。
桥生语意坚决的说:管你天上讲到地下都好,那个先我是横竖不得代的。
副乡长笑很严肃的说:桥生同志,西山问题,一直是乡里的老大难问题,过去什么脱贫致富办法没想过?办石灰厂,羊场,药材基地,都失败了。现在西山自己找门路富起来了,是好事嘛,至于山脚的村患红眼病由他患去,我们自己就不能那什么了……嗯?
我们自己就只图表扬,不顾事实,是不是那意思?
好你个王八蛋!我图表扬,我图哪样表扬?我不顾事实?你讲不出事实,老子撤……
哈哈哈……这回轮到桥生打哈哈了。
副乡长突然想起桥生今年已未代理组长,无职可撤,便收住口,愤然而去。
这天,树生带回来个大姑娘。两头翘的身段子惹得山脚村里的年轻哥哥们红起眼睛跳起脚才骂:日他娘的,‘特区’带回来的娘儿们一个比一个漂亮。村里人把穿高跟鞋的彩彩和涂口红的翠翠比作仙女,今日见了树生带回来的巧巧,都说这巧巧简直比仙女还仙女些!
一簇螳螂刺,蓬蓬勃勃的铺过山间小径,向路人炫耀地开满了如雪的白花。巧巧孩子般天真的伸出兰花指,可花未掐脱,手却被扎破了,裙裾也被牢牢的挂住,一声妈也,然后歪了头拿眼睛求助的样子,便让人顿生出许多爱怜,就象看到一只被缚于蜘蛛网中动弹不得的花蝴蝶。树生微笑着几脚踏平刺蓬,微笑着捉住她那只冒出一星殷红的手指,微笑着伸进口里,吮着,吞着,象吞奶汁般咕噜哧吞进肚里。
“脏哩”。巧巧娇嗔地轻轻抽出手,眼角眉梢都是情的瞟他一眼,便娇态万方地将蓬蓬头埋进他宽大的怀里。他全身颤粟着将她轻轻地推开,她惊奇地看他一眼,惊奇地扫一圈周围的世界——除了他们,别无生灵,只有嶙峋的怪石,她更惊奇地望定他。
他就是这样与巧巧保持着一定的感情距离回到了西山。一路上,他的心里并不比穿着高跟鞋瘸瘸扭扭地丈量完十里羊肠的巧巧更轻松。
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当他将写着巧巧和桥生名字的结婚证书递给哥哥,当他怀着自豪的心情将巧巧“原封不动”地送到哥哥房里时,得到的竟是两记重重的耳光。
他与巧巧双双走进哥哥的房间时,斜靠在竹椅上极认真的通着旱烟杆的哥哥,以父亲般的慈祥和欣喜接纳了他们。尽管他内心深处对兄弟的某些言行越来越反感,但没了父亲,长兄为父那是自然。况且还带回来个女朋友,那就更应该表现出家长式的热情。他欠欠身子尽可能地坐正来,声音尽可能放柔和的招呼弟媳“坐吧。”
巧巧初次见到桥生时,感到非常惊讶。她觉得眼前的哥与心目中那个“英雄”的哥怎么也挂不起勾来。听树生说,哥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受过伤,立过功。刚才路过“老虎石”时,树生还跟她讲过哥哥虎口夺食的动人故事——那是哥刚复员不久,一天空手从外面回,路过老虎石,看到一只猛虎正蹲在巨石上,血淋淋地撕扯着一只山羊,哥哥抖着嗓子高声呼喊“打老虎啊!打老虎啊!”其声若惊雷,山崩地裂。老虎被吓得嗷地一声长啸,背起山羊便逃,哥哥穷追不舍,且追且喊,终于从老虎口中赶脱了那半只山羊。可现在端坐于竹椅上的哥哥,动作迟缓,表情木呐,说话声细如蛾眉,满脸疲惫,一见便让人想起“冷豆腐”“糯米粑粑”的绰号。尽管这样,巧巧还是十分敬仰地叫了一声“哥——”
这时,树生却将一张烫金纸递给哥哥说:这,是你和嫂子的结婚证书。又指着哥哥对巧巧说:他才是相片上的人呢……
巧巧一怔,脸刷地变白。又紫。又青。歇斯底时的喊一句“我是冲着你来的呀!”便一头撞向树生。气得昏死在地上。
巧巧太美了,美得让人不敢妄生非分之想。这可以说是桥生刚刚见到巧巧时的心态。这种心态尚未消失,巧巧就成了他“合法”的老婆,这种人缘关系的突变,会使人措手不及到什么程度,可想而知。桥生意识到这是一种骗局,继而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便以追赶老虎的速度跳起来抡圆了手臂。
树生捂着火辣辣的双颊,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桥生一把抱住树生,感情复杂的盯着兄弟。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做哥哥的再没用,也还不至于低志到这种地步啊。
可除了这种办法,还有什么法子呢?
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欺骗人家啊,骗得住人,骗不住心啊。巧巧喜欢你,你就……
哥,你……巧巧还是‘原装货’哩……
混账!亲兄奶弟哪能说这等话?
——心灵的对话,在目光的对视中完成。
树生喃喃地说:“哥,你实在不愿意,就还得去离昏。”
“离婚?”桥生一愣怔,“都是你干的好事,要离你去离!”说完将结婚证书一撕两半,将自己的名字和相片撕得粉碎,扬手抛出一把花蝴蝶。人说女人都有一副柔肠,最容易同病相怜。巧巧赌气两兄弟都不嫁了,被暂时安排住在彩彩家里。说不清是彩彩陪她,还是她陪彩彩。
吃过晚饭,彩彩倒来一盆热水放到巧巧脚边,关切的问:可痛?
还讲!巧巧轻轻揉着被鞋子打起泡的双脚。
一次痛,二次痒,三次四次想。忍着点,叫树生手脚轻点。
巧巧眨巴眨巴眼睛,突然满脸绯红,拳头一举,彩彩闪开去:那有什么的?过来人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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